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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失孤 ...

  •   白色的热气在他的面上打了个旋儿,少年无意识地张了张干裂的嘴,热气就争先恐后地钻了进去。

      她长舒了一口气,顺势就坐了草席的一角,将后背堪堪靠到旁边红漆干裂的柱子上,一只手垂着,一只手横在腹前轻点。

      这少年吸了些她的仙气,也便是保住了这一条命。

      但若是要救他,只怕是还有些事情必须得做。

      想想便要起身。

      结果垂在地上的手却被少年猛然抓住。

      !!!

      “醒了?”

      扶桑有些诧异,哪里能醒的这般快,只不过渡了几分生气而已,毕竟,她也不想被帝君罚的太惨。

      于是被握住的那一刻简直要惊到跳起来。

      可打眼一看,少年的眼还是紧紧的闭着,眼球却止不住地转,骨碌碌骨碌碌。

      他干裂的唇上下翕动着,发出细微的声音。

      “阿娘…阿娘…别走…”

      原来…是想娘亲了啊……

      她沉默了一阵。

      他这一世,娘亲好像确实死的早。

      不过是一个农家女,二八年华时与村里的书生私定了终身,少女心事灿烂,以为一时的承诺便能定了一世,还幻想着两人良缘永结。却没想那白白净净的书生里子是个最黑的,将农家少女吃干抹净后就背着行囊上京赶考,临走还含着满眶热泪诓走了少女攒着的嫁妆钱。

      “翠翠,你且等着我,等我取得功名,衣锦还乡,到时候定然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娶你过门”

      书生字字恳切,惹得农家少女柔情万分,扑到了书生的怀里。

      “茂郎,我等着你回来”

      前路漫漫,书生的身影在日头下也远了,可农家少女却仍遥遥探看。

      她没告诉他,她有了他的孩子。

      郎君去拼前程,她又怎能让他挂心?

      少女心思最是单纯,以为有一腔深情便可以抵抗一切。

      却不知……

      她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娘看出来了。

      一番询问后登时被气得浑身直抖。

      “你怎么敢啊…你怎么敢…”

      爹知晓了。

      气的在庭院里就捡了根木棍冲到了她面前。

      一棍打在腿上,一棍打在胳膊上。

      第三棍冲着肚子便去。

      冯惜翠硬是生生扛了前两棍,第三棍也来不及躲,便跪在地上蜷了一团,护紧了肚子,愣是逼的她爹无处下手,气的摔了棍子。

      “冤家!冤家!怎么敢做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儿来,你让我的老脸往哪儿搁!”

      一时间,鸡飞狗跳,闹个不停。

      村里人闻到了风声。

      不过半天,便传的沸沸扬扬。

      “真是不知羞耻,才多大啊就偷男人”

      “就说她那妖媚样子,看着也不是个安分的,就一狐狸精转世。”

      “哎呦,要我有这么个女儿,恨不得赶紧打死,早早丢出去!”

      “………”

      难听的话多的根本听不完。

      翠翠也来不及听村里女人的冷嘲热讽,看男人们的暧昧打量,在娘的哭声中,她被爹扔到了柴房里,每天送一顿饭,混着满身的伤和疲惫的身子,就这样撑了三天。

      三天过后,柴房门大开,乍见天光,她已然瘦的不成样子,头发上满是草屑,嘴里也嚼了根空心草秆,目光呆滞。

      爹娘见了摇摇头,只扔下一句。

      “我们给你定了一门亲事,收拾收拾,过两天把你送到夫家去。”

      夫家,哪来的夫家?

      原来父亲死马当活马医,找了媒婆,寻了个不嫌弃她的主儿,想着早早抛出去,最好是嫁的远远的,一来拦拦人的口风,二来眼不见心不烦。谁知还真就叫媒婆碰上一个,说是个天阉,自己本也就生不出孩子来,小时候又因上山采药摔断了腿没接好成了个跛子。

      因着如此,二十大几仍娶不上媳妇,与他说了翠翠的情况,他竟一口答应,媒婆顿时大喜过望,想着实在是一门太般配的亲事,回来的路上哼了一路的小调。

      爹知道了,也是喜的要命,不为别的,就为那跛子住的隔了三个村子,几乎要进到林子里,嫁了他,离得远,这脸面也算是全了,对外就说打死了便是。

      于是,没有轿子,没有嫁衣,没有吹锣打鼓,翠翠就被爹娘绑上了租来的牛车,连夜送到了夫家。

      那夜实在是太静了,翠翠嘴上绑了布条,被紧紧勒住的手边是几包她的旧衣物,眼泪在脸上流了两道溪,又在耳廓上汇了两面河,牛车轮子的轱辘声、走到哪户门口就响起的狗叫声、还有蛐蛐蝈蝈儿一阵一阵的叫声,就沿着那河蜿蜒着穿到她的脑子里去。

      “茂郎,我等不到你了”

      可怜的姑娘,这时候还痴痴的想着那个害了她的书生。

      痴情姑娘无情书生的故事在扶桑看过的命薄里实在不算稀奇。当年她新官上任,将将做了司命,满腔热忱。总以为手握凡尘命运,肩担重任,后来才发现,司命司命,也不能司陈命运,只不过是一个旁观者罢了。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楼塌了,凡尘诸事,瞬息万变。

      这少年的母亲,也不过就是时代的一粒尘埃,太多人与她相似了。

      和家里奴仆私奔却被始乱终弃的,被亲人强送皇帝,老死宫中的,家道中落误入青楼的,甚至,最乱的那几年,还有饶了个“不羡羊”的诨号被杀了吃肉的……

      人间好像有自己的一套规矩,女子与男子却是不同的,她们的意识被禁锢,□□也被束缚,她们看不得男子可以看的书,她们走不得男子可以走的路。

      她们逐渐被弱化,逐渐被迫变成附庸,依附着男子讨生活,然后男子就盖了大大的院子,把她们圈养在里面,等到了年龄,漂漂亮亮的送进另一个大院子里。

      扶桑总觉得这是很没意思的,这样的世道里,女子想要得到认同,得到肯定,就得看别人的眼色了。

      她是个好媳妇,这值得歌颂。

      她是个好妻子,也值得传扬。

      她是个好母亲,很值得感叹。

      可是她们如果太做自己,那可就离经叛道了。

      朝堂是男人的,战场是男人的,商场也是男人的,这世道抛头露面能让别人看到的光鲜的都是男人的,你做了我的附庸让我舒服了我就觉得你是个好女人,你站出来抢了我的风头那可就打了我的脸面了。

      于是乎,他们奋笔疾书,写出许多传世名著来,借由掌权的男人之手飞入凡尘百姓家。

      女人们就更加艰难了,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所需的存在感和成就感无处可得,读不得书,走不得天下,有些喘不过气来了,便把目光投向了男人。

      “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爱我,他为我牵肠挂肚,魂牵梦萦,他还愿意为我背叛这世道,我拥有了一份感天动地的爱,其他女子该有多羡慕我,我与她们都不一样。”

      她们通过爱情来获得存在感与成就感,将自己的自由都托付给男人,而这也恰恰变成了她们悲剧的来源。

      扶桑不认为男人都是坏的,只是觉得这样的世道对于女子而言太过艰难,同时,将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他人这点,实在不可取。

      最起码,以她在天命镜里看到的例子来看,没几个好下场。

      于是乎,翠翠的命运注定是悲剧的。

      连带着她的孩子……

      扶桑感受着被他拉紧的手上传来的凉意,侧脸看他。

      连带着他,也是个悲剧。

      那天阉因身有缺陷,性情躁郁,娶大肚子的翠翠也是无奈之举,结果遇上个心怀书生的翠翠,和和气气的哄了一两周无果后便现了原形,动辄打骂。

      “你爹因着两筐土豆就把你高高兴兴送过来了,你个不值钱的,都是卖给我的还不顺着我!”

      “你就是个婊子,怪道那男的玩完就把你给扔了。”

      ……

      难听的话哪里听的完,翠翠不说话,只是埋头吃饭,只是任着两行泪流。

      而这个孩子,张平,哦,为着脸面,他随了天阉赵满仓的姓,应该叫他赵平。

      别人子凭母贵还是母凭子贵都与他无关,他一生下来就被看作小杂种,没少挨赵满仓的打。

      胳膊能碰的上灶台时就开始帮厨,十一二岁更是将家里的活计包揽了个遍。

      每天对着的,不是躺在床上浑浑噩噩非打即骂的赵满仓,就是凄风惨雨一声不吭埋头干活的母亲。

      这样的家庭,埋在深山老林里是看不出来糟的,可坏就坏在赵平出过这深山。

      冯惜翠生了一场大病,附近村子的赤脚大夫摸了半天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找来巫婆烧了符纸冲水灌下去等了一夜,结果烧的更凶。

      赵平乱糟着头蹲在地上,听着冯惜翠一声声的呻吟,听着赵满仓的冷嘲热讽:

      “干脆死了算了,还能省口饭出来”

      十三岁的赵平怒目圆睁:“该省的不是我妈这口饭!”

      然后一拍大腿,“我们去镇上找郎中。”

      卷了满是补丁的包袱,蹬了草编的旱鞋,背着浑身发烫的母亲,深一脚浅一脚。

      从深山里走出来,走过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

      跨过那一抬头就好像高高压在人头顶上的城门。

      紧接着,一个崭新的世界就出现在眼前。

      浮云之上是寂寥的仙宫,厚土之下是肃杀的鬼域,遑遑人间就夹在这里面,什么也不是,什么却都有。

      其实说白了,仙人鬼三界,各有各的缘法。

      赵平没见过世面,便以为他从前待的便该是地狱,而今见了真正的烟火人间,却如登仙境般无措。

      摊贩的吃食散着热气,酒肆的红火声声入耳,擦肩而过一架玩意儿小车,那匠人声音粗狂:“小哥,我这车重,且让让啊!”

      赵平扶着身后的母亲挪了步子,一时间慌了神。

      “这里实在是人待的地方,这般热闹”

      可他却没时间一亲人间,因为背上的,是他娘的性命。

      街道错综,他寻了好一会儿,才将母亲安稳地搁置在了医馆里。

      郎中瞧着脉,他好奇的打紧,转眼去看了那块“悬壶济世”的牌子,那块金丝楠木的、用金墨描了的显赫的牌子,又一寸一寸地丈量着医馆里的陈设。

      一小匣一小匣摆了满墙的,“黄岑”、“川谷”、“白术”、“菟丝子”、“金银藤”……

      这往日他土里刨来的东西,收药郎在村里囫囵收了,好的时候卖上一贯两贯的,就值得他吹上一路柳哨了。

      谁能想到,这些沾泥带叶的东西到了城里,还能这样好的去处呢。

      他正暗自咋舌,郎中的一声叹息却将他惊了一跳。

      “大夫,您叹气做甚呢”

      那郎中摇摇头,用余光又将赵平打量了一遍,草鞋孔洞里露出的脚趾满是泥泞,少年的贫苦与仆仆风尘可见一斑。

      治病救人本是他所司之职,不该因着对方的富贫做决断,可眼下这情形……

      “小郎,听我一句劝,我给你开些药,你且带着令堂回去将养吧”

      赵平闻言忙抓住了郎中的手。

      “大夫,您的意思是我娘没什么大问题是吗?”

      郎中面露难色,挣扎之后缓声说了实话

      “非也,令堂的病,郁气内结,久久成疾。现在……已经是病入膏肓,只能好生将养着,企盼多活些时日。”

      大夫说的细,赵平的心却一点点凉下来,到最后腿直发软,撑在母亲躺着的榻上,眼泪一颗颗往席子上打。

      冯惜翠嗓子呼噜噜地响,大夫几针扎下去挣了眼,看着自家不过舞勺的儿子,眼睛就雾蒙蒙的转。

      “大夫,我娘醒了,您看这不是有用吗,您再多试试法子救救我娘吧”

      赵平扯着嗓子,揪着大夫的衣袖就折了膝盖砰砰地跪

      “我求求您啦,你让我做什么都成,别让我娘……”

      后半句话赵平咽在肚子里,但眼下所有人却又都心知肚明。

      郎中摆摆衣袖挣开他,他却又撵上去,惹得刚称量罢药包的学徒童子上前撕扯。

      “嘿,你这人,我师傅都说了治不了了你还要纠缠,哪有这样的道理,拿了药快快离开!”

      大夫见两人扭打,朝着童子叱声:

      “休要推他!”

      又将药包从童子手中夺过来递到赵平怀里。

      “这药钱我不算你的了,你走罢,多和令堂说说话儿,多让她晒晒太阳。”

      赵平手里抱着药,半边身子都是麻的,他抬脸凝视着郎中:

      “大夫,真没法子了吗?”

      “真没法子了……”

      赵平痛苦的阖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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