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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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方絮絮飘落的大雪里，我常常看见还是一个孩子的喜年。她穿青草色衣衫，头发梳成总角，是那样洁净的孩子。她对我绽放笑颜，然后张开双臂，像飞鸟那般。她飞走了。
喜年飞走了，在茫茫的大雪里。
我是居住在瑶池边上的锦禾，喜年把我叫做小禾。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在一个春天的早晨。那时候寒冷的冬天刚刚过去，冰雪缓慢而坚定地消融，融化的雪水从昆仑山上流下来，浸润着干燥的大地。
我在这样湿润的昆仑山山麓看到了喜年。她穿着被鲜血浸染的青色衣衫躺在地上，脸色苍白。我蹲下身，看到她胸前插着一支锋利的箭。
我伸出冻僵的手指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脸，但是她好像睡着了一样。这个时候祁连出现了。他背着捡来的弓箭向我跑来，边跑边大声喊，锦禾，我刚刚射中了一支青色的小鸟。
我把手指放到嘴唇上，让他不要出声。他疑惑的走过来，然后看到了喜年。
我们把喜年带回瑶池，母亲将药敷在喜年的伤口上。三天后，喜年终于醒来。她睁开麋鹿般灼灼的黑亮眼眸，少年清澈消瘦的脸倒影在其中。喜年对他笑了，笑容迷离如同一朵摇曳着的苍白色小花。喜年轻轻的对祁连说，谢谢你，你们。她的声音低哑而寥落。
祁连笑了，他说，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女孩喜年说，我是喜年。她露出茫然的表情，可是我是从哪里来的呢。我忘记了。
喜年迷惘的笑着，她说，我忘记了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母亲微微的叹息，巨大的阴影覆盖在她脸上。
我走过去拉喜年的手，她的手是冰凉的。我说，我们以后一起玩好吗。我的名字是锦禾。
我低下头对她微笑，我的名字叫做锦禾。
在清凉如水的暗夜里，喜年常常向我讲述她迂回反复的梦境。她说小禾，我看见一只青色羽毛的小鸟。她死去了，可是却睁着琥珀色的眼睛。喜年这么告诉我，并且一点一点握紧我的手。她的皮肤冰凉而湿润。我看着她漆黑的眼眸，感觉非常寒冷。我说，喜年，也许它并没有死去，只是不再出现。我想睡觉了。我打一个长长的哈欠。我睡着了。
其实我是带着沮丧睡去的，因为我从不做梦。我是多么渴望进入那个五彩斑斓的世界里啊，可是我母亲告诉我孩子是没有梦境的。
是在我十二岁那年，她抚摸我的脸并且说道，梦境只是对记忆的念想。孩子不做梦，因为他们没有记忆。
我的母亲是个美丽而善良的女子。她喜欢在织锦上绣姿态妖娆的莲花。她曾告诉我关于我的出生，是在瑶池里的隐莲第一次开放的那个冬夜。彼时刚下过一场大雪，天地呈现出奇异的暗红色，隐莲缓缓绽放。就在那时，我出生了。
她这么告诉我关于我的出生，却从未向我提及我的父亲。于是我从不知道这世界还有父亲的存在，直到祁连迟疑的问我，为什么你爹总是不在家呢。于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母亲询问父亲的事情，然后就被母亲狠狠的扇了一耳光。我至今仍记得母亲那时因我无从知道的原因而悲伤恼怒的脸。记忆里她第一次泪流满面，也是唯一打我。
从那以后，我再不敢向她提起父亲这两个陌生的字眼。
祁连住在距瑶池不远的昆仑山麓。他是猎人的儿子，有清澈明朗的面容和灼灼的黑色眼睛。在我单薄而寂寥的幼年，他带着我跑遍了整个昆仑山。他曾捉漂亮的小鸟给我，那是一只罕见的青鸟。我没有抱紧它，在我回家的途中它飞走了。有一块紫色的麻纱手帕从它的翅膀里掉了下来。我把它带回家，母亲看到了上面黑色的墨迹。她轻声念道:
浅笑留花间，朵朵为君妍。
春别秋寒至，片片落君前。
轻声与君语，相思情长绵。
莫怨花期短，青鸟终还归。
这是母亲教我的第一首诗。
在因为无梦而不愿睡去的夜里，我向喜年背出这首诗。她专注地听着，然后她说，我听过这首诗的。在长安。
长安？你去过那里吗。
我想起来了，我是从长安来的。她兴奋的说道。然后她沉思着，胡人的兵马践踏着那片富饶而温润的土地。可是我是怎样到这里的呢。她抬头对我微笑，她说，我忘记了，小禾。
喜年抱歉地对我微笑，她丢失了一小段记忆。可是我却从她麋鹿般明亮的眼眸里看到了她丢掉的记忆。
是在繁华似锦的长安城里，从大漠来的胡人驱赶着长安城的百姓。还是一个孩子的喜年背父亲牵着手，拥挤在人群里。她不时的抬头看父亲的脸，那是一张明朗的北方男子的脸，带着饱经风霜的深刻印记，却又有着微微的倨傲和落拓。喜年拉着父亲的手，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也毫不关心。她不知道自己是要去赴一场命中注定的神秘棋局。
是的，她不知道，而我却把一切看得如此通透。因为我已从棋局中走出。此时，我站在瑶池边上，回望那些旧时光。隐莲在低垂的天地间绽放成一片诡异的沉寂。
祁连和我的婚礼是在第二年的明媚三月。桃花盛开，河水清澈流淌，瑶池沉浸在一片漫溢的喜庆里。没有人发现喜年的消失，包括说要和她一起玩的我。
在喜宴快要结束的时候，喜年出现了，她着一身碧绿衣裙，眉眼温情。她端起一杯酒，微笑着递给祁连，祁连饮毕，对她说多谢。喜年转身离去，和出现时一样局促。我望着她，她的身影散发着诡异而绝决的气息。
祁连的手瞬间变成冰冷的荒原，殷红的鲜血从他嘴角汩汩流出。人群混乱起来，在一片嘈杂声中我听见喜年尖利的哀求:"请你不要恨我，求你不要记恨我。"我的头颅嗡嗡作响，不断有破碎的画面闪闪烁烁。记忆里祁连还是个孩子，他说，我把她背回你家吧。他在茫茫大雪里向我跑来，他说，看我抓的小鸟，好漂亮呢。
喜年苍白如纸的脸散发着诡魅的蓝色。她念道，瑶台有青鸟，喜食玉山禾。她说小禾，我忘记了为什么要来这里。黑暗里她的眼睛灼灼如麋鹿。她说，无论我以后去往哪里，我都会记得你。
我是锦禾，独自生活在瑶池边上。十六岁之前我是祁连的妻子，十六岁之后我仍是他的妻子，只是他已经死去了。
我的母亲在我十七岁那年对我讲了一个冗长无比的故事。她说锦禾，你的父亲已经死了，你要记住他。他是个温暖如玉的男子。我们遇见的时候，正是隐莲第一次开放的冬天。那时他是剑客，来瑶池疗伤。你出生前他就走了。我恨他一辈子。可是你不要记恨任何人。你还记得你的出生么。那年冬天的隐莲开得格外妖娆。有个游僧告诉我隐莲开放是不祥的。
她叹一口气，我就要死去了，但你不要难过。你是要独自生活下去的人。不要记恨任何人，也不要寻找她。这都是神的旨意。你知道吗，这一切，都是你的宿命。
我的母亲叫我锦禾，她说你不要记恨任何人。这是你的宿命。
我点头，我说好的，好的。我看见喜年苍白色的面容，她站在窗户旁边，胸口插着一支箭，她对我微笑，她说现在已经不疼了，不疼了。
母亲死后我常常呆在闺阁里，念她留给我的沾满灰尘的书。那些晦涩深奥的句子斑驳在泛黄的书页间。我一字一字的读它们，内心是一片柔软沉静的深蓝色湖泊。我想起我的母亲曾经告诉我的话，她说锦禾，这世间的生老病死，都是人的命数。许多事情是没有缘由的，但是它发生了，你就只能接受。你要安和的生活下去。
在喜年消失后的第三年冬天，大雪絮絮飘落。就这样我再次看到了她。她还是个真正的孩子，是只小小的青鸟。她在皎洁的月光里对我微笑，然后她张开双臂飞走了。
只留下一道碧绿色的光芒，微微照耀。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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