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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金榜之悲 ...

  •   考场上,别的考生正在奋笔疾书,只有陶舟对着雪白的卷子发呆。倒不是因为昨晚上白白将二十万两银子送了人,到现在还有点恍然。只是这考题,实在有点意味深长。
      “莫非命也,顺受其正。”
      虽然陶舟对儒学兴趣缺缺,但好在陶家从小就请了德高望重的老师来教书,四书五经也翻了几遍。陶舟知道这句话出自《孟子》,说白了就是尽人事,听天命的意思。
      为什么这句话让陶舟费尽思量,这个要从当朝皇上周栎即位说起。周栎是先皇周显的第三子,琴妃所生,从小就聪慧过人,文武双全,深得先皇喜爱,后被封为秦王,封地西安,常年征战在外,屡有战功。
      本来藩王是“非奉诏不得入京”,却不知为何,在先皇驾崩时,秦王周栎忽然出现在京都,并出示先皇遗诏,称其在死前立下遗诏:废太子,授位于秦王。秦王大军随后赶到,将反抗的太子党羽一网打尽,混乱中太子周然不知所踪,一说已死于乱兵之中,一说已经遁入空门,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此事虽然疑点甚多,却又找不出破绽。秦王即位后,对朝中的太子旧部先安抚后镇压,再有不服者一律虐杀,手段极其残忍。一来铲除异己,二来太子下落未明,恐他日为人所用。这其中也有不少人慷慨就义,从容赴死的,周栎不解恨,又株连蔓引,连坐数千人,发文曰:“尔等只知忠君,不知忠国,实乃逆党之流。”
      当然,这其中也有太傅李潮生、内阁大学士阮贺、太仆寺卿江棠等少数人才华出众,皇上因为怜才而格外开恩,未下杀手的。这几人屡次辞官不成,也只能暂留朝中。
      而今,《孟子》里这么多微言大义,偏偏选了这么消极的一句做考题,想必是出自这些人之手,似褒似贬,是自嘲还是嘲人,也只有他们自己明白了。
      陶舟看着这题,揣摩一下出题者的心情,实在有点哭笑不得。没了这二十万两,他也不奢望能凭自己的超常发挥,蟾宫折桂,便下笔胡乱写道:“莫非命也,何为其正?……有虎逐鹿,鹿至悬边,自堕深渊,或葬身虎腹,该当何为?……”就是说鹿被逼到悬崖边上,跳与不跳都是死,那到底哪条路才是命之所归呢?
      接下来他又写,佛必然说以身喂虎,普度众生;老庄以为,被虎所食也算是天地轮回;却不知孔孟二圣会做何想?是与虎力搏,虽死无憾?还是宁可投崖,也不能沦为猛虎口中之食?
      就这样乱写一气,倒也爽快。陶舟出了考场便径直回了万松会馆,进了房间便歪倒在床上休息。墨竹并不知道陶舟昨晚的壮举,看他回来,便喜滋滋道:“少爷中了进士,也不知道能封个什么官。”
      “你这小子,眼里不是官就是财。”正想着怎么将实情告诉他,就看到吴阔冲了进来。
      吴阔刚考完便匆匆赶来了,但一看到陶舟,却面露窘色,反而不知如何开口,只是支吾道:“陶公子昨晚上教的那个方子……我到了考场上才明白过来……”
      陶舟坐起身,问道:“那你可用了没?”
      “我……”
      陶舟又道:“考场作弊,确是让人不齿之事;但那些考官以文废武,不也是愚蠢之极。这世上的对错,原就是混沌不清的,你若是拘泥于这些小节,而断送了自己的一番抱负,连我也要为你惋惜了。”
      吴阔知道陶舟说这番话,是为了缓解自己对作弊一事的羞愧之心,感激之余,对他的情意在不知不觉间又徒增了许多。只听他豪爽大笑道:“陶公子说的对,我这扭捏的样子倒叫你见笑了。既已考完便不去理它了,走,我今日就带你们去吃京城最有名的金鱼鸭掌。”
      墨竹听他们二人对话,入坠云雾,但听到有美食可尝,也就什么都不管了。
      原来本朝的京都会考,出题刻印的流程相当严谨,考题不但不容易流出,事情败露后的风险也太大。所以考生一般采取的作弊方法,就是与考官约定将特殊的语句放在固定的位置上。虽然阅卷时会将考生名字封住,但考官只要看到“暗号”,不管三七二十一必然会取。
      好在如今文举武举是一同笔试和阅卷,陶舟才想出这招“偷梁换柱”来,将二十万两银子买来的进士名额让给了吴阔。
      这边三人优哉悠哉地尝京城名菜,礼部阅卷的地方可闹翻了天。
      看到陶舟这张考卷,众考官们几欲晕厥,想不到有人竟然非议圣人之言,还荒谬到用佛道两家来作比较,大多数考官都觉得是儒生之耻,大逆不道。翰林学士季池冬更是力主不取,不但不取,还要呈交礼部,将此生登记留案,使其终生不得参加科考。
      唯有内阁大学士阮贺、太常侍卿颜归鸿等几个人力排众议,觉得该考生别有辩才,能另辟蹊径,不落俗臼,想他人所未想之事,实乃国家所需之良才。
      两边吵吵嚷嚷,争执不下,终于闹到了皇上那里。
      当今圣上周栎,相貌奇伟,五官线条坚毅,气势逼人,不怒而威,长得不像先皇周梁泽,倒有几分像定国的太祖皇帝。
      他低头阅览陶舟的那份卷子,耳朵里也没有漏掉下面几个大臣你来我往的争论。待他看完抬起头来,下面的吵闹才嘎然而止。
      周栎手扶着考卷,悠然道:“这考生的确大胆,竟敢借佛道二家妄议圣人之言,若将他治罪的话……”听到皇上这么说,力主不取的这边几个立即面露得色。但想不到周栎突然变脸,劈手将卷子掷在他们脸上,怒气冲冲地大声喝道:“若将他治罪的话,那用这句狗屁话当考题的人,岂不是更要大卸八块!”
      龙颜大怒,底下马上噤声不语,其中好几位心里暗暗抱怨:“这‘莫非命也,顺受其正。’作为考题,本就不合适。皇上之前没说什么,现在看来是忍不住了,早知道就不拿此事来烦他了。”
      龙威之下,只有阮贺凌然不惧,上前俯首道:“要是皇上也觉得这句话是狗屁,那恕臣直言,此次会试可取之人就唯有此生了。”
      周栎听了冷笑道:“看来阮卿很是看重这名考生,我倒想问问,若是你的话,斗虎还是投崖呢?”
      “臣不斗也不投,愿意以身饲虎。”
      “哈哈哈哈,好一个以身饲虎,朕倒想看看,你这肉身,能让老虎吃个几分饱?” 周栎怒极反笑,还好他的隐忍本性,让他在暴怒之下也不会失去理智,不过他也没有耐心来摆平两边的争议,只是朱笔一挥,提个“取”字。又道:“过几日殿上再试,若证明只是个狂妄无能之人,再杀不迟。”
      皇上的意思也就是说:两边都别争了,会试就取了此人吧,但接下来的殿试,如果表现不佳的话,就要重重治罪,格杀勿论了。
      如此裁决,也算公平,两边人马只好满口皇上英明,谢恩告退去了。

      这边,陶舟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命悬一线,脖子已经架在刀上。会考过后,他就带着墨竹和吴阔三人在京都内外四处游玩,心里的打算是:待进士放榜,确定吴阔通过文试后便离开京都,回程路上还可以进山去探望一下大哥。
      待到放榜那日,陶舟连看都没去看,只是呆在自己房里等吴阔的消息。墨竹已经知道了他家少爷的“善行”,这几日只要一空下来便唠唠叨叨,把陶舟烦的不行。今天更是烦躁不堪,一会儿坐下一会站起,满心担忧道:“少爷,你说我们回家后老爷会不会把我暴打一顿,将我赶出陶府?唉,我真是十万分百万分的后悔跟你来京城……”
      “这个倒不会,我保证。”
      “真的?!”
      “不过会将陶府最丑的丫鬟小翠许配给你。”
      “少爷,什么这时候你还开玩笑!”
      “哈哈,你不用担心,我不是说了么,回家我会跟爹说我太紧张,忘了在考卷上写暗语了,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陶舟笑道。
      “可是老爷还是会怪我没有一直提醒你……”墨竹哭丧着脸道。
      陶舟无奈,正想着再安慰他几句,忽然轰隆一声,被撞门而入的吴阔吓了一跳。
      “中了中了中了……”吴阔激动万分,进来就大喊,同时情不自禁将陶舟抱了个满怀。
      “那……太好了,恭喜恭喜。”陶舟被抱的喘不过气来。
      “不是不是,”吴阔松开双臂,道:“是你,你中了,二甲第十一名陶舟,我确认了好几遍,绝对不会错!”
      “……”
      “少爷,想不到,原来你是有真本事的。”沉默半响,墨竹忽然瞪着眼睛道。
      接下来,三人一起赶往放榜地点,挤过重重人墙,陶舟终于在红榜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千真万确,是二甲第十一名。
      “这个……大概是有人慧眼识歪才吧。既然都中了,我们去庆祝一番如何?前几天的贵妃鸡没吃过瘾,今日再去一趟。”陶舟嘻嘻一笑,暂时也没多想。
      待晚上回到客栈,陶舟躺着床上,却不由得心生狐疑:自己的那篇文章半点文采也无,还亵渎圣贤,不取是正常的,严重了就是终生禁考,现在竟然金榜题名了,事情的发展实在是蹊跷。想到这里,忽然记起一件事。第二天他就起了个大早,拿着帖子去拜会刘堪了。
      礼部侍郎刘堪曾在杭州任地方官,是陶老爷的旧识,两人相交甚厚,这次陶舟来京赴考,也是由此人牵线,打通关节。只是本朝不但实行“糊名”制度,还严禁考生在考前拜会相关官员,所以按常理,陶舟的拜访应该在会试过后,可他料定自己不中,所以一直在踌躇着。
      刘堪一见拜帖就立马召见了陶舟,见了面还未等他行完礼,就急冲冲道:“陶贤侄,你这次真是闯大祸了,我派人去万松会馆找了你好几次,你都不在。你的那份卷子被呈到皇上那里了,你知不知道你是怎么被取上进士的?”
      “晚辈不知……”
      “唉,你说你,都将暗号给你了,你规规矩矩写篇文章不行么?这下闹大了,要是被查了出来,连我的脑袋也要落地!”
      “这个大人放心,”陶舟安慰道:“那个词我忘记写了。”
      “……”刘堪呆掉,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
      “晚辈没有在卷子上写‘麒止’一词,所以大人不用担心作弊之事败露。” 陶舟又解释了一下,让他宽心。
      “忘记了?……” 刘堪呼一口气,又道,“那个,要不要取你的问题,让两边打起来了,皇上看了之后,决定在殿试上亲自考你,过了就好,要是不过的话……”说罢做了个斩的手势。
      这时轮到陶舟倒吸一口冷气,心里大骂那几个要取他的考官:“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才起来,这么敏感的考题,我就是有经天纬地之才,也经不起你们这么折腾!”同时也有点后悔,天子脚下,自己不该凭一时兴起就下笔胡写。
      他手脚发凉,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拜别刘堪,回到万松会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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