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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云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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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花了好长时间终于学会了用两条腿走路,用两只手做事。
为了投其所好,给他留下一个完美的好印象,她整日在藏书阁勤学苦读,夜以继日——如果夜里谭辛不出门的话,对,“它”叫这谭辛。
这一日,她照常在藏书阁学习,这回看的是一本志怪笔记,很是有趣。她不知不觉就看入迷了,没注意自下而上渐渐逼近的脚步声。
“咦?你是新来的……”
她悚然一惊,吓得赶紧把书丢了,撑住书案一翻身便跃出了窗外。因为太过慌张落地时不慎崴了脚,她也没顾得上,脚底抹了油似的立马溜得没影儿了。
都快跑出宅院了,她才猛地回过神来,刚刚那声音听着好耳熟……
不正是她朝思暮念的宋景棠吗?
她立马驻足,回身望去。她视力绝佳,即便隔了老远,也还是一眼就瞧见了窗前那人,果然是他。
幸好她跑得快,没让他看清脸,否则她苦心经营的形象还没立住,便崩塌了。
她躲在灌木丛里,暗中观察,等他离开了,走远了,她才一瘸一拐地摸回了藏书阁。
她倚着书案坐下,忽瞥见方才于慌乱之中丢开的书正好好地躺在案上,书上还压了一只小瓷罐。出于好奇,她拿起了瓷罐,凑近嗅了嗅,有一股药味儿。
是他的药吗?
他受伤了,还是生病了?
“真笨啊。”谭辛无奈的声音在她脑子里冒了出来,“这是金创药,专治跌打损伤的。”
“啊,他受伤了……”
谭辛沉默了片刻,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给,你,的。”
“给我的?”她一头雾水,“你怎么知道这是给我的?”
虽然她的确崴了脚,受了伤,可他为什么……
谭辛懒得回答,直接与她共享了一段记忆。
落荒而逃时,她一心只想着赶紧跑,却没注意身后的他着急地叫了她好几声。
在他看来,一个身材瘦弱的女子直接从二楼翻了下去,这何等危险,生怕她出了事故。
可她充耳不闻,跛着脚只知晓地快跑。
他看着那女子迅速逃离的背影——虽然这么说不太礼貌,但她跑路的姿态实在是有些……滑稽,令他忍俊不禁。
偏偏她还跑得那么快,眨眼工夫便不见了踪影。
“你也不晓得回头看一眼。”谭辛叹了口气,催促道,“快上药吧,别浪费了人家的一片心意。”
她将小药罐握在手心,最终也没舍得用,反正不过是一点小伤,很快就会好的。
*
似乎每次碰见宋景堂,她都会发生点意外。
第一次是跳下楼崴了脚,第二次是脚一滑跌进了水里。
老宅的藏书阁临湖而建,修得十分气派,楼台层叠,飞檐翘起,屋顶琉璃锃光瓦亮。天气好时,她便会爬上这琉璃铺就的屋顶,借着日光看书。
老宅的人基本上都搬去京城了,只留了几位年事已高的老仆看守宅院。他们眼神不大好,也不会留意到屋顶多了个人。
然而,宋景棠的眼神是极好的,一进里院便瞧见了她。
走近了看,才发现是上次那女子,他便仰头喊道:“又见面了。”
她略抬起书,瞥见翩翩公子笑意盈盈,脑子里兀然蹦出一句“书中自有颜如玉”,接着才发觉自己又被宋景棠抓了个正着。
她腾地起身,全然忘了自己正站在倾斜的屋顶上。
“小心!”
他的提醒犹在耳边,奈何她踩着琉璃瓦,脚下一滑便刹不住了,顺势溜了下去,直直地冲向了湖里,扑通一声,从头湿到脚。
作为一只陆生蜘蛛,她对浮水一窍不通,只晓得瞎扑腾,最后被宋景棠捞上了岸。
她呛了水,上岸后一个劲儿地咳嗽,咳得满脸通红。
“你还好吗?”
他不问还好,一问起来她咳得更厉害了,几乎要呕出来了。
老话说得对,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一次比一次狼狈,她这脸面该往哪儿搁。
她别过脸,避开他的视线,拍着胸口缓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平复下来,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事,我没事……”
“慌什么?”他无奈一笑,“我又不是来抓你的。”
无地自容,她现在只想原地消失。
“你不是我家的侍女。”他已经打听过了,老宅只有几位老仆,家里也没丢什么贵重物品,“跑到我家来,是为了在藏书阁看书?”
两次碰见她,她都在看书,想来也没有其他目的了。
她迟疑地点了点头,偷偷瞄了一眼他。
他站起身来,向她伸出了手,轻笑道:“下次见到我,就别跑了,我家的书随你看。”
*
宋景棠忙于家族生意,并不常回老宅,一个月也就一两回。
每次回到老宅,他便会直奔藏书阁,看看书,也会与她聊上几句,偶尔还会同她讲些奇闻怪事。
说起来,这一世的他不怎么爱读圣贤书,倒是对志怪异闻颇感兴趣,不但四处搜集各种异闻怪事录,还会自己动手创作,只可惜没有读者。
他的弟弟算术不太好,一看到数字就犯困,绝不是块做生意的料,所以家族重担便落在了他一人身上。他不得不放下纸笔,拿起账本。
家里人只希望他读懂账本,做好生意,无暇翻阅他的志怪笔记。
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手中拿着的那本书正好是他的作品——他遇到了他的第一位或许也是唯一一位读者,怎么能赶她走呢?
他写的书谈不上文采斐然,却也妙趣横生,引人入胜。
他也很会讲故事,一字一句扣人心弦,时常令她又哭又笑,若不是知晓他前世是个书生,她定会疑心他其实是说书先生转世来的。
他无所谓她来历不明,也不在意她或许别有所图,他只是需要一位读者,一个朋友。
他看着听个故事笑得前仰后翻的她,觉得这个朋友有趣极了,他……很喜欢,忽然想要了解她。
“你叫什么名字?”
她一听,哑然失笑,愣住了。
“没有名字吗?”
“我……”她顿了一下,轻声道,“我有名字的,我姓陆,名……云喜。”
她含笑看向他,眸光熠熠,如见星辰。
——从你读过的《诗经》里借来的名字,“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
慢慢的,宋景棠回来的次数变多了,然而他脸上的笑容却变少了,倦意难掩。
他像往常一样同她相对而坐,各自看着书,然而没过多久他便趴在案上睡去了。
她轻轻地放下书,斜支着脑袋,安静地凝望着他。
她总是这样看着他,从前是,现在也是。
她活了太久,对时间没什么概念,现在却忽然觉得时间过得好快,她已经完全忘记他从前的模样了。
凡人命短又脆弱,再过数十年,他一样会老去死去,他的音容笑貌也会从她的记忆里渐渐淡去,化为虚影。
几十年的时光,说起来漫长,实际却短暂,仿佛一眨眼便会从指间溜走。
真希望时间就此暂停,永远定格在此刻,可惜时光似水,抓不住,也留不住。
夕阳无限好,万丈霞光穿过雕花窗,在他身上拓下斑驳光影。
他倏尔睁眼,瞧见她神色黯然。
“怎么了?”他轻声询问。
泪水潸然而下,她撇过头,慌忙地抹去泪痕,摇头道:“天色暗了,你要走了。”
霞光染红了半边天,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漫过她,与她的影子交叠重合,好似相互依偎,难舍难分。
“云喜,你知道吗?”他抬起手,捏着衣袖温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以前我回到这里,只是来看书的,现在不一样了。”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耳根蹭地红了。
“你的名字取得极好,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他轻轻一笑,认真说,“我只道,既见娘子,云胡不喜。”
纵有家财万贯,仆从如云,却无一人听他心声,与他同坐。
其实他并不喜商贾之术,生意场上的应酬也令他厌恶,听家里人讨论昨日的进账、今日的营收、明日的新铺,每一个字都让他心烦,却又无可奈何。
时常想就此打住,索性不干了,可一想到年幼的弟弟,他又不得不扛起家业。
可他也有私心,想要自私任性一回。
“云喜,我想娶你为妻,你愿意嫁给我吗?”
陆云喜怔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天,想着只要陪在他身边就好,这也太突然了……
“我……”胸腔里这颗心怦怦跳个不停,根本作不了假,她羞赧地埋下头,小声回了句,“我愿意。”
*
她满心欢喜,等待着下一次与他再见。
然而,等啊等,却一直不见他归来。
她焦急万分,循着宋景棠的气息,一路追踪到了京城宋宅,终于见到了卧病在床的他。
他脸色苍白,泛着病态的青色,整个人像是瘦了一圈,形容枯槁。
她强行冷静下来,握住他的手腕,切脉查看。
他脉搏微弱,如檐滴水,虚浮无力……将死之相。
“哎呀。”谭辛的声音适时响起,“看来你这情郎活不久了。”
她手一颤,彻底僵住。
“不过呢,我倒是有个办法帮他续命。”
她立马回过神来,忙问:“什么办法?”
这个办法很简单,以命续命。
事实上,谭辛一直借陆云喜的身体游走世间,与形形色色的人或妖作交易——用寿元、修为或者别的有价值的东西来同她换取他们想要的一切,名利或权势都可以。
“我与你签了契约,无法随时驱使这具身体,办起事来效率太低,不如你也来帮我吧。”
古怪的交易,古怪的谭辛。
可她想不了那么多,当场应下了。
她依照谭辛教她的法子,以蛛丝为媒介,与人作交易,满足他们的愿望,以此换取寿数,为宋景棠续命。可这寿数毕竟是偷来的,他人十年之寿只抵宋景棠一年。
她不敢也不忍窃取太多,只一年一年地向别人要,好不容易才攒够了他的一年。
看着他渐渐康复,容光焕发,她内心的挣扎纠结也就化为乌有了。
无论如何,她一定会让他好好活着。
他大病初愈,也没多歇息几日便匆匆回到老宅,直奔藏书阁。
她先他一步回来了,就在这里等着,看着他从远处飞奔而来,听着他一步一步迈上二楼。
“云喜!”
她闻声回头,只见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全然没了平日里的端方模样。
“对不起。”他几步来到她跟前,不由分说地抱住她,力道大得到惊人,“我来晚了。”
她鼻头一酸,缓缓地搂住他的腰,含泪摇了摇头。
——没关系的,我总会在这里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