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有来生》王大贵儿

6、海雾番外

　　我知道后世许多人对我的故事有一些误解，他们说我为一位人类王子放弃了自己美妙的声音，说我因为无望的爱，在心爱之人婚后第一天跳入大海，化成了泡沫。

　　我承认，我确实曾渴求那位王子的爱，是因为祖母告诉我，只有一个人类忘我地爱我，我才能拥有与人类一样的不灭灵魂。

　　众所周知，我失败了。

　　但我并没有化成泡沫，而是成为了无形无状无声的天空精灵，为人间服役三百年后，就能为自己创造灵魂。

　　这里也有一个误区，偷偷告诉你们吧，其实用不了三百年的。

　　只要找到敬父母值得父母爱的好孩子，服役时间就可以缩短。

　　当我无意间来到一个人人都是黄皮肤黑眼睛黑头发的国度，我找到了无数个这样的好孩子。

　　不止如此，我在那里还见到了很多不同于教堂和修道院的庙宇与道观，也知道了一个从没听过的新词：功德。

　　这是一种衍生于善行的神奇能量，拥有很多很多功德的人会受到优待，比如能够健康长寿，比如拥有圆满的下一世，比如升级成为神仙。

　　一开始我只吃惊，因为这种以行善来积德的方式和天空精灵的服役异曲同工。

　　很快我又知道，在这里，灵魂有循环，并且这种循环不拘泥于人类。

　　也就是说，此处万物有灵。

　　我为人鱼族感到不公，同时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天空和海洋本处于同一循环，为什么两处生灵获得灵魂的方式那么不同？

　　天空的女儿得道于善行，海的女儿却需要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个人的爱。

　　我曾飞遍无数城市乡村，见到过许多亲密爱人，但从来没有一对爱侣能做到对彼此之爱超越父母亲情、以对方为全部所思所想、对彼此永远忠诚。

　　可这是祖母口中能赐予人鱼灵魂的爱，如果它并不真的存在，这道规则岂不是悖论？

　　我想起化成天空精灵那天所听见的耳语，它说是我的坚韧让我超升。

　　所以从来都与爱无关吗？

　　那有关人类之爱的言论又因何而起？

　　我耗费许久也寻不到答案，直到某次在一间庙宇听到僧人讲经：众生皆苦，万相本无，唯有自渡。

　　我忽而顿悟，所谓自渡，正是人类的修行啊。

　　我一直都弄错了，人类从来不比人鱼幸福，所以天空精灵的服役以及行善事积功德的对象都必须是人类，唯有人类需要这些善行，因为他们有着数不尽的痛苦，因为他们难以自渡。

　　由此，人类之爱赋予人鱼永恒灵魂才说得通，因为那规则的本质不是爱，而是身份。

　　爱与婚姻帮人鱼获得人类的身份，在那之后，不管是爱人还是被爱，是付出还是收获，都不会是纯粹的甜蜜，而是百味掺杂的修行。

　　吃过万般苦，怎么会得不到永恒的灵魂呢？

　　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人鱼大概也可以用这种方式修出灵魂——以人身修行为途径，以行善积德为底色。

　　第八十一年时，我找够了好孩子，结束了天空精灵的服役，在自塑灵魂时，我念着从庙宇里学来的九九归一诀，将自己的灵魂重新创造成为一条人鱼。

　　我听见耳边传来什么东西轻轻裂开的声音，我知道，那是「人鱼不能有灵魂」的天地规则出现了裂缝，而我要做的，是完全打破它。

　　我回了海底，径直去了海巫婆的住处，路过可怕的珊瑚虫时，我又看到了很多年前第一次来时遇见的那个小小美人鱼的尸体。

　　其实现在我懂了，那不是尸体，因为如果她死了，她早就化成了泡沫。

　　如今八十一年过去，她还原模原样地躺在那里，想必是被海巫婆用魔法捣的鬼。

　　我走进海巫婆的房子，却发现那位年老的海巫婆已经死去。

　　我附身到了她那肥胖的身体中，找到了她的魔法书，先为自己炼制了一具更好看的人类身体。

　　我选择了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但不知为什么，等我附身上去后，双眼却变成了我原本的蓝色，大概眼睛真的是心灵的窗户吧。

　　对了，我还找到了当初被海巫婆割走的舌头，放入口中，物归原主。

　　埋葬了海巫婆之后，我便成为了新的海巫。

　　我救下了被珊瑚虫紧紧勒住的小人鱼，带着昏迷不醒的她去了海王宫。

　　海王宫的气氛比从前冷清了很多，当年我离去的悲伤一直盘桓未消，因而在我见到亲人们并表明我的身份时，他们顿时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责骂我不该拿已故之人来找他们寻乐。

　　我花了很长很长时间讲了我的故事，又寻遍了过往共同的记忆，这才让他们完全相信了我。

　　每一个亲人都笑得合不拢嘴，甚至之后好几天里，谁都不愿意离开我的身边半步。

　　直到重聚的喜悦终于淡了一点之后，我才提出我的想法，我要搞一个【人鱼上岸计划】。

　　如今我是海巫，完全有能力让所有的人鱼无痛变人，而在前任海巫婆留下的魔法书里，也有双腿变回鱼尾的魔药配方，只是这个药需要找人鱼试验一番。

　　几个姐姐倒是立马就同意尝试，但祖母和爸爸都不同意。

　　我也理解他们，一定都是被当年的我吓怕了。

　　僵持了几天之后，祖母来找了我，说她愿意做先驱者，总归她年纪够大，如果能在变成泡沫前为人鱼一族做出一点贡献，那会是她的荣幸。就算变不回人鱼，她能作为人类去岸上走走，也是此生不亏。

　　海王宫向来是她主事，她以自己的威严说服了爸爸，于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带着魔药和一家人一起去了岸边。

　　祖母服药时，亲人们的各种紧张自不必说，但幸运的是，两种魔药都达到了预期的效果。

　　变成人时，祖母的双腿并无痛感，变回人鱼后，又一切如常。

　　于是【人鱼上岸计划】正式施行，第一批参与者除了祖母，还有一群年迈的老人鱼。

　　我抱着一堆可以换钱的海底宝物，带他们去了那个人人黑眼黑发的国度，并充当他们的翻译者。

　　由于时局动荡，我们没有在一个地方久居，而是辗转游走在不同的城市乡村。

　　因为人鱼一族的面孔偏西方人，所以我们受到了很多优待，而这份优待也成为了我们行善的助力。我们无法改变时局，只能在连天的烽火中，尽一切所能帮助一些普通人过得稍微好一点。

　　二十年后，在大部分人鱼大限将至的时候，我才带着他们回了海底。

　　这二十年的人类生活改变他们良多，连祖母都不再为她的高贵出身而不可一世，甚至回到海底后，她也不再在尾巴上镶牡蛎。要知道，以前为了表示地位，她可是要镶一打的。

　　这一批老人鱼离世的时候，我都守在他们身边，当我看见他们的尸体没有变成泡沫，而他们透明的灵魂微笑着向我道别后缓缓往上飞走的场景，我险些落下眼泪。

　　为这一刻，我真的等候太久筹谋太久。

　　因为第一批成员的成功，【人鱼上岸计划】得以继续施行并逐渐步入正轨。

　　多年后的某天，我在岸上接到了来自海底的传音，是我的海王三姐姐。

　　她告诉我，经过这么多年的温养，我当年从珊瑚虫里救下的小小人鱼终于苏醒了。

　　“但她没了自己的记忆。”三姐姐压低声音，“我看她反正也还没到记事的年纪，就干脆说她是我的侄孙女啦！二姐家的傻小子不是一直想要个女儿嘛，你让他夫妻俩有空回来认下女儿，可爱着呢！对啦，我还给她取了名字，叫伊笛，是不是很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