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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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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鹭】
“滚出去!我不喝药!”
“你怎么还来劲儿了?以为自己还是探花郎夫人吗?呸!做梦吧!”
已经有五六日了,自从那天清早打更的大伯把昏死在雨坑里的珍鹭扛回笼馆后,她便病了。
是疯病。
任谁进珍鹭厢房都是被茶杯酒盏砸了出来,好不闹腾。
大家伙在外面瞧着这热闹,冷言冷语。说昔日孤高矜贵的女校书怎么变成这般泼妇样子了!
梧桐每日都被赶出来,旁的人都劝他,“省省吧,她已经不是从前的珍鹭啦,人怕是疯了。”
看过珍鹭的人出来后嘴里絮叨个不停,满脸鄙夷。
“你是没瞧见她那个样子,以前多讲究一人,现在穿着里衣披头散发的躺在房间里,地上全堆的是成山的碎纸也不叫人收拾收拾,真是要多脏有多脏!”
“再胡说我就打烂你们的嘴!”
“呦梧桐,你可别再惦记她了,她现在这个样子,连打更的都嫌,你还贴上去干嘛?”
“要我说啊,鹭字就不吉利,原先的香鹭不就被读书人害了?再看看咱们珍鹭也差不多了,还是鹂字好啊,人家连世子的种都有了,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
自作自受罢了。
“自作自受罢了。”
珍鹭的乌发拧成一结一结,毫无生气地躺在瘦骨嶙峋的脊背。她回来以后再没有开过窗子,屋里的味道都变得难闻起来,像放馊了的胭脂味。
她开始害怕阳光,只要太阳升起就能听见那些污言秽语,像细针插进她的脑子里,一寸一寸地打进她的皮肤。
“作茧自缚,自作多情,痴心妄想……”
珍鹭总是一个人躺在那些满纸谎言的书信中间喃喃自语,有时候能一刻不停地念叨一天。
大家都说她疯了,连珍鹭自己都放弃了。
疯才好。
疯才不会再流泪。
可是一到笼馆的晚上,那些莺莺燕燕的嬉笑声响起总会让珍鹭想起从前。
那些恭维的声音,送钱的声音,原来都是属于自己的。
如今却与自己分毫没有关系。
黄慎之不知道吗?他那么聪明的一定知道的吧。
连华雀都提醒过自己,黄慎之怎么可能不知道珍鹭被抛弃后的后果呢?
说起来华雀烛鸳呢?
笼馆什么时候这么空了?
从欢鹂被接到别院长住开始,就空了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啊,珍鹭躺在黑漆漆的房间里,失神看着天花板,花花绿绿地全是鲜艳的帐子,让人窒息。
小时候她们三个也总这样躺在华雀屋里的地板上聊天,那时的头顶,也是花花绿绿的帐子,怎么就不觉得窒息呢?
可能是……
可能是现在只有自己落得如此下场吧。
欢鹂有世子的百般偏爱照顾。
赵明熙也总陪着华雀进进出出。
就连烛鸳,必要时曹忌也会多问一句。
只有自己,只有自己无人问津,信错了人。
华雀骂的对,她一直都是对的,说出的话字字真言,怪自己没听进去。
珍鹭突然好想跟自己的姐姐妹妹们呆在一块,可是她们都去哪儿了?
珍鹭就这样躺在地上等,一直等到三更半夜,一直等到客人们都休息,那些嘲讽她的男男女女们都闭了嘴,她才敢从屋子里走出来,走在狭长又空荡的走廊。
笼馆的走廊很窄,为了能盖下更多的厢房,徐阿嬷便让这一圈一圈的七层回廊窄地像独木桥。
珍鹭走在中间听着梅园秋水潺潺,好像感觉稍不留意就要栽进去似的。
她一个人穿着雪白的里衣披散着头发犹如孤魂野鬼在笼馆穿行,最后悄悄摸黑来到烛鸳的厢房。
听说她最近病了,也不知怎么样了。
笼馆的厢房一间挨着一间,严丝合缝,连厢房上的窗户纸都紧紧相连,让珍鹭瘦长的影子像诡异的皮影戏在上面没有停顿。
终于摸进了烛鸳的房间,里面温暖如春却没有一点生气。
烛鸳就平躺在塌上,皱着眉头,没有睁开眼的意思。
“烛鸳?烛鸳,你醒醒啊。”
珍鹭蹲在塌边,没有点灯,只是一味地用手握住烛鸳的手,去推她。
可烛鸳病的太厉害了,即使眼珠在动,也醒不过来。
珍鹭看见她的脸上下巴上都是淤青,脖颈上还有足足两指粗的红痕,她连昏睡中都死咬着嘴唇,手指紧紧交错在一起,握着一支细细的木钗。
“烛鸳,你起来跟我说说话好不好,这座笼馆里……已经没有人了。”
“我们为什么要活的这么惨啊……”
珍鹭趴在床塌前,抬起头时豆大的泪水已经把烛鸳身上盖的棉被打湿。
她张着嘴,想嚎啕大哭,可却没有勇气出声。
她不敢哭出声,她怕别人听见,会让自己更加狼狈。
她只敢对着烛鸳说,只敢对着烛鸳哭。
“当初你陪我一同去的黄慎之家,他说的话字字真切,你也信了,我也信了呀……为什么啊,为什么短短四个月不到就成了陌生人?京城有什么不一样,天家又有什么不一样?就因为我是娼妓,所以可以想不认识就不认识吗?”
“娼妓就天生命贱吗?”
秋风吹的剧烈,让窗外树影都变成了恶魔的爪牙。
珍鹭哭的压抑,撕心裂肺。她所有的骄傲都在那个风急雨冷的夜晚打碎进泥地,当那顶轿子匆匆离去时,仿佛有一道惊雷劈在了她的身上。
她还是不信,她不信一个人可以变心的这么快。
“黄慎之,他还是会来找我的对不对?他不认我,或许是因为有旁人在,他不好说,不能说?”
珍鹭喃喃自语,她试图寻找出一点点的破绽来安慰自己。
“不应该啊。”
她要回忆起黄慎之对她的好,一个人不可能从那么好变到那么坏。
黄慎之会握住她的手一同写下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诗句。
会承诺要把所有的书,笔墨纸砚都送给珍鹭。
黄慎之从来没有把她看作娼妓,会在下雨时毫不避嫌地送出一把油纸伞,会在危难之际舍身为她们讨回公道。
还有最初见面时……
还有最初见面,所有人只想亲吻一个卑贱娼妓的双唇,只有黄慎之……
“珍鹭姑娘,你说让人读了仿佛什么?”
只有他会在意一个娼妓说过什么,喜欢什么。
他是黄慎之啊,他是当初梅州城如春雨般清澈温柔的黄举人啊。
“你说,这世间男子在亲吻一个娼妓时,有没有一点点动心?”
如果他真的疼你爱你,便不会让你受苦,不会让你伤心,更不会让你失望。
当一个男人真心平等地爱一个女人时,就再没有欺骗,不会好时你侬我侬,坏时丢弃一边。
笼馆根本就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太阳,只有倒影出那些颠鸾倒凤的人影的烛火在熊熊燃烧,燃烧尽所有人的灵魂,最后等到冬天时,将所有的灰烬扫赶紧埋进雪里当作无事发生,等待来年春天佯装一派祥和热闹。
珍鹭哭累了,她终于没有力气再去为黄慎之辩驳。
她自己现在,甚至连客人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华雀被她赶走。
梧桐也被她自己推开。
剩下还有那么长那么窄的路,该怎么走?
她跌跌撞撞地从烛鸳的塌前起身,哭干的眼泪就像抽空了她身体里的每一丝精气,直到推门出去时,终于跪倒在了走廊。
膝下的梅园秋水还在麻木地流动,对面厢房的屋门却突然开了。
里面烧起了一豆烛火,只照亮了徐阿嬷的下巴。
她的双眼和半张脸都在阴影里,珍鹭只能看见她的嘴巴在一开一合。
“珍鹭,来,上我这边儿来。”
她伸着手,在桥那边招手。
她说,上阿嬷这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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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鹂】
池塘里的锦鲤都沉底了。
阿茴问说,鱼儿是不是都死了?
欢鹂说不是,只是睡着了。
“那这座别院大概也睡着了吧。”
确实睡着了,秋风扫落叶早没了当初她们刚来时的繁华热闹模样。
没了丫鬟仆人,除了两个守门的老嬷嬷。
其余的人全在那晚亲王大驾光临时,随着世子一同被带走了。
世子只说等几天,可究竟是几天呢?
已经五六天了,整座别院里,树也不动水也不动,大着肚子的小黄鹂也不动,天天坐在廊下摸着肚皮发呆。
就连一向耐冷的阿茴都抱紧了暖炉依偎在欢鹂身边,说这个别院睡着了,只有世子回来,它才会醒过来。
是吗?只有世子回来才能醒过来吗?
欢鹂摇了摇头,她想应该是只有那位尊贵到连脸都不能被看见的亲王点头,才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天家的人可真奇怪,当时老皇帝来时就不露脸,这回亲王来也不露脸。
“阿茴,我们到处走走吧,不然也会睡着的。”
欢鹂的胎有四五个月大了,腹中已经是越来越沉,再不多走动走动她只怕自己的双腿都要废了。
可是仲秋的院子有什么好逛呢?哪怕它是世子亲自盖的别院,也挡不住秋风萧条。
落叶在鞋底来回踩着吱呀吱呀,脆生生的再发不出其他的声响。
欢鹂拉着阿茴绕着后院的围墙一圈一圈走着,脑袋上的乌鸦就不停地盘旋啼叫,开始阿茴嫌不吉利,还去使劲儿赶,最后才发现这群乌鸦是怎么赶也赶不走的,只能任由它们跟在人的身后,一刻不停地唱衰!
“哎呀讨厌死啦,求求你们不要再叫了好不好!”
这是阿茴第一次发脾气,她跺着脚攥紧小拳头希望这些不详的鸟能离欢鹂和孩子远一些。
她没想把这些鸟吓退,只是想发发牢骚。
可没想到就这么一声,突然所有的声响都戛然而止了。
阿茴看着四周有点头皮发麻手足无措,正当她拉着欢鹂的手想说要不咱们回屋吧的时候,后墙根突然出声了!
“欢鹂,欢鹂你在吗!”
这一声直接吓地阿茴退了好远,这段日子她们可好久没见过活人了,更别说有人说话了。
欢鹂也吓地不轻,她定了定神,仔细去听才听清好像是徐阿嬷的声音,从后院的围墙拐角传出来的。
只看拐角的砖石动了动,露出了一道小缝来,欢鹂拉着躲在她身后的阿茴凑过去一瞧,发现是笑眯眯地徐阿嬷抱着一个小锦盒在墙外站着。
这诺大华美的别院,怎么能有一小块缺口呢?
徐阿嬷甩着手绢嗔怪欢鹂消息不灵通,原来这别院快见好时亲王不乐意,世子便加紧工程火急火燎地把欢鹂先接过来,这才让后墙盖的不十分仔细露了些口子。
欢鹂听罢,将语气放软了些问徐阿嬷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啊,我听说因为世子忤逆,亲王勃然大怒,把你这儿伺候的人全部都调走了,所以想着来看看你,没想到前门守着两个没眼力见的婆子说什么都不让我进来,我这才跑到后墙寻寻看有什么方法能见到你啊,对了,我给你的小衣裳小鞋子有没有整理啊,世子瞧见了是不是很喜欢?”
说起那些衣裳来欢鹂的脸上终于露了笑,她挤着两个酒窝摸着肚皮跟徐阿嬷说世子挺喜欢的,那些小衣服等以后孩儿出生了,一定要他穿在身上。
“还有啊阿嬷,珍鹭她们最近都怎么样?我听说探花郎这两日回来了。”
欢鹂一直被关在别院,外面的风雨一概不知,黄慎之风光回乡还是有一天世子无意提起的,那人回来了,珍鹭是不是能被赎出笼馆了?
她关心这些,可徐阿嬷好像并不想怎么回答,她眨了眨眼睛只说一切都好,完了还拍拍后墙的砖石补充了几句,“她们都好得很呀,你就放宽心吧,多操心操心自己才是真的,我看你这肚子的形状尖尖的,瞧着有点像个男胎啊。”
说到这里徐阿嬷一拍脑门赶紧把怀里的锦盒顺着墙缝塞了进去。
锦盒细长,掂量着也轻,欢鹂接过后奇怪,徐阿嬷扬了扬下巴只让她赶紧打开。
“人参?”
“还是千年人参啊!留给你补身子用的。”
“这也……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啊!”
欢鹂赶紧把锦盒的盖子合上,要连着人参一块再给徐阿嬷塞出去,这可是千年人参,少说得有一千两银子,她可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玩意儿,更是用不起!
一个小小的锦盒在墙缝中来回推辞,徐阿嬷推着锦盒看见欢鹂脸上的那两道伤疤,满眼的心疼。
“好孩子,是阿嬷对不起你,害得你破了相,今天的人参就当是以前的歉礼,就当是为了你的孩子好吗?”
“欢鹂姑娘,你在跟谁说话?”
前院不知怎的传来守门嬷嬷的声音,徐阿嬷赶紧将人参带盒一股脑推到欢鹂怀里,连说了好几声好孩子要照顾好自己后,赶紧戴上蒙纱斗笠匆匆消失在后院的暗巷中。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欢鹂急忙将人参藏进袖子,“没谁,我在跟小猫说话。”
“嗨,欢鹂姑娘没什么事就回屋里呆着吧,别瞎走。”
“好的嬷嬷,我这就回去。”
两人揣着价值千两的人参直到进了屋内,关好了门窗才敢出气。
吓得阿茴连连喝水生怕被嬷嬷逮个正着,她喝完水喘匀了气儿才觉得有些奇怪。
“欢鹂姐姐,徐阿嬷怎么像突然变了个人,变得……好温柔啊。”
她刚才还因为惧怕徐阿嬷一直躲在欢鹂的身后,对于阿茴来说,徐阿嬷是间接害死她亲姐姐的狠毒老鸨,怎么一个夏天不见,突然变得温柔体贴起来,竟还偷偷送人参?
“而且……而且阿嬷好像特别疼欢鹂姐姐。”
欢鹂听阿茴的语气小心翼翼,突然想到了阿昌,在笼馆里人人都与徐阿嬷有几分的不对付,只有欢鹂自己不太一样。
她是徐阿嬷养大的,即便当初刮花了脸,也做不到一刀两断。
欢鹂叹了口气,只能把阿茴拉到身边,耐心解释给她听。
说她刚生出来时就被徐阿嬷带着,无论如何阿嬷也算她的半个娘,即便后来徐阿嬷是怎样的刻薄毒辣,贪财到草菅人命,但是她也没办法舍弃年幼时相依为命的那段感情。
“你能想象吗,我小的时候发高烧睡不着觉,徐阿嬷就抱着我围着梅园的海棠树一遍遍地转悠,在那儿哄着给我唱歌听,客人姐姐们都歇下了,只有阿嬷抱着高烧不止的我。那时笼馆的生意还没有像现在这么好,可但凡有点好吃好喝的她总想着我,就连厨房好不容易做了糖酥饼,她都先紧着让我把上面的糖霜都舔掉,自己再吃饼。”欢鹂摸着自己的肚子无力地垂下了头,“我还记得当时躺在她怀里看海棠花落的场景,可我自己都不知道只是短短几年,她就变了。今天,也许是我有了身孕,让她再回想到当初的光景吧。”
欢鹂一手摸着阿茴的头发,一手盖在自己的肚皮上,她想如果这个孩子能让徐阿嬷变回原来的样子,她愿意竭尽全力将孩子好好生养,让阿嬷好好看看。如果可以的话,这个孩子的小名也让徐阿嬷来取。
小欢这个名字,就是她取的呀。
“小欢……”阿茴趴在欢鹂的膝头有些昏昏欲睡了,她嗫嚅着欢鹂的小名,恍惚间她好像听见了有歌声从头顶响起。
是欢鹂的声音。
她还从来没听过欢鹂的歌声呢,总听说过去的欢鹂是梅州第一歌妓,原来她的嗓音是这么悦耳悠扬,像鸟儿无所顾忌地飞向空中。
是一首歌谣。
好像是,徐阿嬷唱给欢鹂听的儿歌。
三月春天来啊
燕子带来了海棠花
六月炎夏爬上来
百日红送走海棠花
九月仲秋慢腾腾
杏花羞答答不见人
正月英华降梅州
梅花娘娘好相貌
让我小黄鹂笑哈哈!
阿茴在梦里听着欢鹂唱歌,一会儿唱歌的人变成了徐阿嬷,一会儿又变成了自己的娘亲。
她的娘亲唱着歌把她举了老高,高到飞出了别院,飞出了梅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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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雀】
“华雀姑娘。”
坐在上首的老掌柜捧着一碗茶做了半日,啐出口茶叶沫子露了两颗银牙。
“我们赵家盐行的地契……你老拿着不是个事儿啊,我们赵老板被官府叫去问话至今都没回来,地契该交给我们十四个掌柜拿着,你这样攥着,怕不像话吧?”
赵家盐行的总店在晚上灯火通明了,伙计们全都回了家也不见掌柜的们走人,十四个人各各坐一把太师椅将华雀围在中间。
直到现在,华雀已经被十四双精明的眼睛盯了将近四个时辰。
赵家盐行在早上就敲响了笼馆的大门,点名让华雀过去一趟,美名其曰是代赵明熙商议盐行诸多事宜,可来人那一脸鄙夷嫌恶恨不得绕着笼馆走的样子分明就不是说的那么好。
也幸亏是早上来,姑娘们和徐阿嬷都睡着,万一让她们知道华雀手里竟握着赵家盐行的所有地契,岂不是要闹翻了天?
华雀回屋先把所有地契揣在了身上,然后仔仔细细嘱咐阿芸。
“若我在赵家的盐行遭遇什么不测,不要犹豫,即刻报官!”
阿芸揉着眼睛哈欠连天,“报官?……可沈知府都被问审了,哪来的官啊?”
华雀啪啪两下拍醒阿芸,捏着她的肩膀,“醒醒!没有沈知府还有曹忌!去找他!我要是死在赵家了,咱们都玩完了!”
阿芸一听死不死的立马瞌睡都没了,心说没这么恐怖吧。
华雀也料想该是没她说的那么严重,可进了赵家盐行,人家两扇大门一锁干脆闭门歇业,所有的伙计遣散回家,十四个老板围成一个圈,太师椅把中间一张小小的圆凳堵的水泄不通。
华雀就坐在这张小圆凳上,四个时辰了,只给了一盏淡茶就打发了。
华雀觉得自己坐在这十四个老头中间,可真像个三堂会审的犯人。
这大门紧闭其余旁的人一概不在,她若是被这群人弄死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有人知道!
手中的地契被抓紧了些,华雀强打起精神,挺直已经酸痛的脊背就是不松口。
“别熬啦,我们几个老家伙一把年纪熬不动,理就是这么个理,你叫谁来说都是要把地契交给我们的呀!”
“交给你们?大掌柜,你姓赵吗?我记得你姓刘吧,还有旁的这位老爷子,我记得你姓何呀,这地契明明白白写的赵家,凭什么要交给你们?”
“你!……胡言乱语真是胡言乱语,一个小小娼妓真是侮辱我盐行的名声!今天要不是看在地契的份上,你以为你能来到这里!我……我呸!丢人现眼的东西!”
那位何掌柜是个圆脸体肥的急性子,四个时辰下来就属他的话最多,期间有几次要不是其他掌柜的来着,他身后那几个护院都要冲上来把华雀掐死了!
“何掌柜,注意言行,咱们不能失了分寸,即使在一个小娼妓跟前,也得拿出掌柜的的体面来。”说话的是刘大掌柜,他是十四个掌柜排行首位,是个精明笑面虎,华雀以前经常听赵明熙提起过这位刘大掌柜。他说这位刘掌柜仗着自己资历最老暗地里总打压自己,稍不留神就会被这位老爷子架空。如果梅州的盐行散了,那肯定是刘掌柜挑的头。
“华雀姑娘刚才说的话是句句在理,你说的对,我们不姓赵,地契不能交给我们,可华雀姑娘你也不姓赵啊,你怎么能保存地契呢?”
街道的梆子响了两声,不能挨过冬天的夜猫在街上哭嚎,华雀打了个冷颤,十四双眼睛在刘掌柜说完话后齐齐看向华雀,高燃的蜡烛也变得更加刺眼,华雀如坐针毡只感觉后背都冒了冷汗。
赵明熙怎么还不回来。
怎么审个知府,递状子的人要陪上一天一夜。
华雀捏着手绢抬高下巴,尽量让自己硬气,“我虽不姓赵,可这些地契是姓赵的托付给我的,我虽是一个小娼妓但也信守诺言,说了保管地契就会保管,我发誓不会动赵家盐行分毫,同样在赵明熙回来之前也不会把这几张纸交给任何人,各位掌柜的执意索要,不是为难我,而是在为难赵明熙!”
这话真的是往人家脊梁骨戳,是啊,赵家的地契,掌柜的索要是怎么回事?不是想要妥善保管而是想借机分家吧!
华雀说完登时让几位老爷子坐立不安,抓耳挠腮,有几个沉不住气地恨不得站起身给华雀两巴掌,捆把捆把扔到后院里了事!
“你你你……你这说的哪门子话,什么叫为难赵明熙?”
“我们几个掌柜的,最长的也在赵家干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心血容得你血口喷人!”
“你口口声声说赵明熙给你的地契,他凭什么给你?我们几个老掌柜在梅州操碎了心,他一个幺儿来到这儿屁都不懂!还养了娼妓!如今又把知府老爷告了,这赵家在梅州的产业即使不分家,也迟早败在他的手里!”
老爷子们挥舞着拐杖,差点抡到华雀的脑壳上,她一介女流被他们一帮大男人扣在盐行直到半夜,就为了几张地契听着他们阴奉阳违胡搅蛮缠已经算是听够了!
什么叫养了个娼妓?什么叫赵家产业要拜在赵明熙手里?
她从来没让赵明熙养过,赵明熙也不会把家业败完!
“哼。”华雀冷哼一声,端起凉茶来喝了一口,这几个老家伙是欺负她不懂梅州生意场吗?
什么叫你们辛辛苦苦为梅州操碎了心?在赵明熙来之前,这梅州的盐行是个什么样子华雀可是清楚的!
“几位掌柜把我当傻子哄是不是?以为云里雾里说上几句盐行的事就能把我唬住了?我告诉你们,你们赵家的盐行我最清楚不过,今儿我也不避嫌,反正娼妓在各位眼中就是不要脸的货!我先前伺候的周老板,也就是那个暴毙的,他掌握梅州盐路宴请八方时可都是我在旁伺候,赵明熙没来之前你们老几位何来的辛苦?一个个坐享其成被姓周的拿捏在手里罢了!跟着周家贿赂跟着周家私藏,若不是赵明熙来,这盐行早就姓周了!”
华雀摔了茶盏起身竖起指头一个个点着说,先前是看在各位年纪大的缘故不好顶撞,可老几位倚老卖老,把黑的说成白的也怪不得华雀发火了。
“据我所知赵明熙来的这一年可是极力把盐行从周老板的手底下拖出来吧,没有大商户愿意买赵家的盐,他就亲自扛着盐到街上叫卖。那些酒楼的老板不愿意跟赵家做生意,他就挨家挨户走街串巷地问那些蒸馒头的捏糖人的师傅,不分酷暑暴雨,肩上的皮都磨破了只为给赵家多做一笔生意。你们呢?你们老几位在干什么?身为掌柜的,躲在老板身后喝着热茶,指指点点想着分家,而老板呢?傻呵呵地用自己的血汗给你们每个人挣工钱呢!”
“你们攀附权贵企图赚百姓的血汗钱,赵明熙赌上性命都要为百姓讨回来,你们想着怎么搅浑市场发不义之财,可你们口中的败家幺儿赵明熙想的却是让梅州的盐市更干净罢了!各位掌柜的,你们也是百姓啊,你们难道不为每一笔多收的钱财感到亏心吗!是,我是没见过他这么蠢的老板,但也没见过你们这种小人作派的掌柜!”
华雀一口气说完长舒口气后便坐在她那小冷板凳上把剩下的半盏茶一饮而尽。
十四位掌柜瘫坐在太师椅上鸦雀无声,就连身后站的黑压压地一排护院都没了之前的凶神恶煞,所有人都看着气喘吁吁的华雀,等着她还有什么话可说。
还有什么话可说?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了。
大家伙心里总得有些数了吧?
华雀抖了抖裙子起身,揣紧身上的地契,“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可以走了吧?”
她说完也不等几位掌柜的答应便自己一个向门口走。
这可让十三个掌柜的着急了,纷纷不约而同地向刘掌柜挤眉弄眼,更有甚者直接在华雀背后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坐在最上首的刘掌柜面色阴沉鼓起腮帮似乎在狠命地咬牙,不过他这样的表情只是一瞬,站起身拦住华雀时已是一副和颜悦色。
“华雀姑娘刚才说的是句句在理,老夫听了是振聋发聩,你有这般见识眼力实属不凡,在我盐行做个掌柜都够格,只是有一样你忘了算,如今揣着赵家的地契,在外可是危险重重,赵家在梅州虽算不上势力庞大,但也有不少人惦记,姑娘这一出去免不了灭口取物,这样吧!”刘掌柜用两根手指拍了身侧护院三下,“去给华雀姑娘准备一间厢房,她今晚就在这儿住下了,等赵老板回来,事情尘埃落定,再出去就安全啦,对了,再端碗茶来,华雀姑娘在这儿呆了一天就只上了一盏茶!人家不渴吗?”
怎么平白无故地就住下了?
华雀打量着这位刘掌柜,笑面虎,嘴上虽笑着,可眼里都是刀子。她刚刚还注意到这人使唤护院时的手上动作。
她眯着眼睛琢磨,不一会儿那热茶先端上来了,不光端上来还送到了她的嘴边。
华雀低头瞥了两眼,微微一笑轻轻推开那盏新鲜的热茶。
十四位掌柜的眼睛就随着华雀推开的热茶而提溜着转。
“谢谢刘掌柜了,我觉得您说的有理,今晚我就先住下了。”
“哎!是这个理儿,咱们一起等老板回来,先把茶喝了吧?”
华雀盯着那盏又被重新推回来的茶后退一步,“不着急,刘掌柜说了一句话十分在理。”
“什么话?”
“灭口取物,我得当心些,不光是在外面便是在盐行里面我也要多加小心,防不住有人乱了心让我出不去这盐行,可就坏了大事了。”
刘掌柜神色一变,他背后的何掌柜首先沉不住气拍桌而起大骂,“嘿你个小娼妓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死了还赖上我们了?”
华雀背着手扫视了各位掌柜的一圈,最后在刘掌柜的脸上定住,“我先前来的时候已经嘱咐了下人,若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便报官就是,我不怕把赵家盐行的名声搞臭,各位也要想想自己的安危啊,如今沈知府被审问,梅州大小事宜暂由曹指挥使掌管,他杀伐战场是个什么脾气,我想……各位都有所耳闻。”
那盏茶最终还是被华雀轻轻拨了回去。
“这回我该说的话才算是真的说完了,刘掌柜,安排的厢房在哪儿?我也要去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