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地歌 （五代十国江湖儿女传）》茸城书生

38、三十七、风之影

　　过后几日船行再无险事。李清仪晕浪的厉害，甚少走出船舱。王延寂亲自为她送一日三餐，一日数次隔着舱门询问，听得李清仪声音如常，见她胃口亦不差便放下心来。

　　这日舟入楚州境内，再有半个时辰便将泊岸。李清仪走出船舱，步上船头。

　　只见她面色红润，樱唇微弯，双眸明润如春日湖水。王延寂翘首问道：“堂妹，你可感觉好些了？你从未经历如此长达数日的舟行，好在这程已快行完了。”

　　李清仪唇含浅笑道：“万事皆有开头。这几日下来我倒也习惯了。”

　　她放眼望去，只见河面宽阔，粼粼碧波上船桅点点。两岸翠柳垂堤、芳菲争艳，远处连绵群山若淡墨轻勾而出，于轻盈薄雾中若隐若现。泗河两岸田桑郁郁，农宅密布，缕缕炊烟袅袅而升。

　　李清仪叹道：“此地景致比之魏洲大有不同。”

　　王延寂道：“‘高帆巨舻，群行旅集，民居旅肆，烹鱼酾酒。’虽经近世之乱，仍可辨唐时此处繁盛之景。”

　　阿闽仔欢呼一声道：“哈！有鱼又有酒！还有多久才能靠岸？！”

　　王延寂笑瞥了他一眼道：“楚州运河纵贯,湖泊星罗棋布,本地所出美食以河湖时鲜为最。此地皆有‘陆则资车，水则资舟’之便，自古以来便为南人北客往来所经之路，便使得此地食肆美食集结各地之美。

　　便是那小小的淮饺便有汤饺、火饺、炝饺等不同做法。而小刀面，可配炒长鱼、虾仁、腰花、肚丝、猪肝、牛杂、羊肚、鸡丁、鱼蛋等几十种不同浇头。

　　中原人喜食牛羊，此地却能将豚肉烧出极致滋味。以最具特色就地取材的“荷叶粉蒸肉”为代表，以五花猪肉浸于酱油佐料中，半日取出，拌以炒芝麻、炒米粉等料，以新荷叶包之上笼蒸熟。荷香沁齿，别有风味。”

　　阿闽仔腹中适时‘咕’的一声唱和。

　　王延寂又撒了一把盐，“烧饼可咸可甜。咸味的有葱花、插酥、鸭油、萝卜丝、蟹壳黄，甜味可制桂花、玉兰、玫瑰包馅。米糕有油糕、枣泥糕、梅花糕、八珍糕、年糕、山药糕、筒儿糕、蜂糖糕、重阳糕、千层糕……”

　　行舟这几日众人均以粗粮冷食添腹，此时听王延寂越说越快一气儿报出这连串的名儿，南仔和吾仔也目放精光，双手不觉抚上了肚腹。

　　洛载清笑道：“我的馋虫儿也被你勾出来了。”

　　李清仪疑惑道：“堂兄，你曾到过楚州？”

　　王延寂哈哈一笑道：“我这不是既知将经楚州，先行做些功课喽。”他离闽前于兄长书房中找到本《楚州风物志》，一翻之下只觉腹中饥辘。此刻见众人不矜持之状，心中乐道：“也馋馋你们几个，哈哈。”

　　舟泊了岸，几人循着热闹处去，选了间人头攒动的食肆。方踏入门，便有博士迎了上来，引众人至二楼落了坐，奉上煎茶。

　　王延寂道：“博士，且报一报贵店有些什么吃食，费用几何。”

　　博士将几人上下一打量，见除了面有胎记举止清雅如女子的那个衣新衫净，其他几人葛衣打着补丁看着不像宽裕之人。且一上来就问价格，看来也是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的。

　　便挑了便宜的来说：“小店的素三鲜馄饨远近驰名，一碗四钱。”

　　见王延寂无甚表情，博士忖道：“莫不是这也嫌贵了。”便接着报：“蒸饼，每只一钱；米饭，每碗一钱；素汤面，一碗二钱。这些个为主食。菜品有——煮露葵，每份二钱；醋芹，二钱；煨蔓菁，二钱；芋肉羹，四钱。”

　　吾仔心直口快，纳闷道：“此地闻名的那个有汤煮、还有什么火什么炝的淮饺呢？”阿南仔在桌下踢了他一脚。

　　博士道：“这淮饺可是小店拿手的，小店的饺馅儿鲜香多汁，皮子软韧筋道。保你吃过还会再来。这淮饺取的是最新鲜的食材、瘦腴最恰到好处的肉、以及最巧手的厨工。” 他微顿一下，看了看几人道，“故而，价佃略高一点 —— 八钱一碗。”

　　王延寂道：“煮饺、火饺、炝饺先各来一份。再上几个甜咸各味的烧饼、两份馄饨、五碗素汤面。哦，贵店可做‘荷叶粉蒸肉’？”

　　博士眉眼堆笑，“‘荷叶粉蒸肉’？当然，那可是小店最最擅长的。那滋味，你吃过必定念念不忘。只是……”

　　王延寂笑啐道：“你这伙计，便是这店里穿堂过的风也能给你夸出个花来。别卖关子了！”

　　博士躬身道：“小店的粉蒸肉乃取楚州最好的豚肉——养于浣溪村林间的黑豚而做。每日清晨去集市采买当日新鲜宰杀的。浣溪村林秀水清，黑豚饮山泉水食林间菌果，生长缓慢而其肉鲜美无腥气。”

　　阿南仔道：“乖乖，这猪吃的比人还好啊。”

　　博士轻叹道：“确然如此。畜户们自己吃着野菜，却把那林间的鲜果留给黑豚便是因着豚肉可售高价，总有豪客贵人点名要食此味。虽价钱比普通豚肉贵了十成，仍有酒楼、富户人家争抢。小店每日也备着一些，可供十五份。每份一百钱。几位若有兴趣，我去看一看还有没有。”

　　闽仔惊道：“卡鬼哦！一道菜抵过我们泉州普通人十日的花销。”

　　王延寂略一犹豫后，笑道：“我倒想放过这浣溪村的黑豚，只是肚里的馋虫它不依啊。”

　　少顷，两小伙计端着托盘上来，摆了满满当当的一桌。

　　王延寂将两碗馄饨摆在李清仪与洛载清面前，自己与卫仔等四人取了素汤面。李清仪与洛载清推让不得只得受了。

　　此时伴着一道诱人之香，先前的博士端上一只小钵。揭开钵盖，清新的荷叶香伴着浓郁的肉香扑鼻而入。

　　闽仔伸长颈，见褐色陶钵中躺着一方麻线扎得严严实实的浓绿‘枕头’。博士将线解开抽走，掀开枕面露出内里卧着的几块方肉。

　　肉块层次分明，裹着薄薄一层细粉。皮层软糯莹亮、瘦处色泽浓郁、腴处晶莹剔透。博士将小钵置于桌中央，钵中肉块随其动作而轻轻颤动，更显色香诱人。

　　钵中横三纵三共排了九块方肉。王延寂为每人挟了一块，剩下的两块先挟了一块至阿卫仔的碗中。

　　卫仔一愣，王延寂道：“别客气，我知你最爱吃豚肉。”卫仔低声道了声谢。

　　这还是同行几日李清仪第一次听到卫仔开口，只觉他声带破哑如手撕碎帛，不禁看了他一眼。卫仔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王延寂挟起另一块方肉递向洛载清，洛载清早有准备端起碗避开道：“王小郎，你若当我是兄弟，莫再特意区别待我。你我同餐共饮，随意挟食，怎生自在怎生来！”

　　王延寂放下筷，眉开眼笑道：“ 好，载清！你说得是！”便将最后一块也放入卫仔碗中。

　　李清仪将粉蒸肉递进嘴，细细咀嚼品味，赞道：“果真齿颊留香。”众人亦点头称赞。

　　吾仔见身旁的闽仔表情略异，问道：“闽仔，怎么了？”

　　闽仔尴尬道：“那块肉，一下子就滑进了我的肚子。我，没尝出什么味来。”

　　众人哄然大笑，吾仔道：“就你心急。”

　　李清仪笑着对王延寂道：“延寂，方才进店时我见到后院有一株辛夷种得甚好。我去向店家讨教栽种之法。”便起身下了楼。

　　来到堂间，见那小博士正入了后院厨房，李清仪便在院门处等候。待他出来时喊住他道：“博士，那粉蒸肉再给楼上端一份去。再挑些精致味美的特色吃食打个包。”边取出一块碎银给他。

　　博士见这碎银少说也值三百钱，扣除这些吃食少说也有百多钱可入自己袋中，眉开眼笑忙应了声接过银子转身就向灶房跑去。

　　不防有一伙计两手各托着一个托盘恰经过他身旁，博士一头猛撞上他。伙计“哎哟”叫了一声，趔趄歪了身子。只闻碗碟叮当，托盘倾斜，盘中一碗乌梅浆泼洒而出。

　　博士叫了声“哎呀！”下意识伸手去拦，手却不够长，只接得一星半点，眼见那满满一碗乌紫的浆子不偏不倚正正向李清仪倒去！

　　李清仪双脚下意识地向旁一躲，下一刻三人俱愣住了。

　　一片紫乌连着盛浆的碗噼啪落地，浆子溅出五尺远。李清仪水蓝的衣衫上点滴不沾，立于两丈外的辛夷树下。

　　博士只觉眼前一花，如有一道水蓝的雾影划过。他望望李清仪，再扭头看向她方才站立处，再扭头望向她，揉了揉眼。

　　正要说些什么，李清仪走近递了几枚铜钱给他和伙计，柔声道：“小伙计这跑堂的活恁得辛苦，这盘碗碟我代你们赔给店家。此事你们只当未发生过便好。”博士当即会意，接过钱与伙计道了谢收拾了走了。

　　李清仪仍立于院中，怔怔回想方才之事。

　　舟行这几日她于舱中暗自修炼‘风之影’，虽觉运气时身子愈发轻盈，亦试着在舱中踏出册中步法，但船舱狭小空有步形而无其神。

　　方才仓促之下她自然而然提气踏步将这几日练习百遍的‘风之影’使出，惊喜发现自己竟已精进如斯！

　　博士踏进灶房时忍不住回头，小郎仍立于院中，正午艳阳于他的面庞洒上一片明光。他微扬着头，双眸弯弯，唇角勾起。未有胎记的那面侧脸正对着这厢，白皙俊颜上一点清浅梨涡很是可爱。博士呆了一呆，想起那菱角大的胎记，心中叹道：“可惜啊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