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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五天(一) ...

  •   即便是凌晨时分,二局的健身房也不关门,欢迎着作息颠倒仍要锻炼的自律人士。窗不知是谁开了没关,夜风吹进来,把旁边的窗帘吹动得啪啪直响。

      墙角处有些白絮,不起眼的、松散的一小堆。许心池瞥了那一眼,没有关窗,只把旁边作响的窗帘收了上去。

      几个小时前喊累说一步路都懒得多走的人站到了跑步机上,而且一上来就设了个7.8公里。这是她的魔障,越是状态不好越要缠斗,哪怕不能善终也要开始。

      脚步一开始总是沉重,不情不愿,知道不能自主,所以接着会想要早死早超生……所幸此刻没有人,跑得不像样也不必担心谁看见。

      其实距离稍有增减,心理就会不同,跑起来也能轻松些。眼前不会出现浓烟火光,耳边不会震起冲天巨响,不是更健康点吗?……可是为何放过自己?被这样影响简直像个笑话……可又为何折磨自己?明明已经这样难了。

      ……明明以前,她跑八百米都会叫苦连天,找各种理由逃避。

      那时她初二了,胡同早拆迁了,邻居们一起搬到了回迁房里,依然是鸡犬相闻,可她总觉得碰不见尉迟了,好不容易碰见,还是她丢脸出丑、气急败坏的时候。

      “有那么难吗,看把池婶气的!”尉迟下夜班,正好赶上为了应付体育会考不得不增加晨跑的她,或者说正好赶上她不争气的熊样把骑自行车陪跑的妈妈气走,“什么时候会考?”他上下打量她气喘吁吁的样子,饶有兴致地问。

      有一瞬间她心中期待他会提出陪她晨跑。就像偶像剧里演的那样,两人携手共度难关,不仅满分通过会考,而且有情人终成眷属。真是令人向往,如果撒撒娇装装难过,他肯定会答应。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只是装作满不在乎地说:“赶紧回家,你妈等你吃饭呢!”

      他已经太辛苦了,晨什么跑。

      “没礼貌,叫金姨。”尉迟个子高,骑在二八车上单脚撑地也不费力,“叫哥,带你回去。”

      这真是意外之喜。“哥。”心池干脆地叫,上了车才在他背后露出藏起的笑容。尉迟的白衬衫后背上有些褶子,还有一处不知哪蹭来的黑印,但穿在他身上,这就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白衬衫,值得收进博物馆,她连碰一下都不敢碰。

      “你要实在跑不动,我给你找找人?有同学是教育口的。”尉迟侧过头,不知是不是开玩笑。

      “我怎么跑不动了!我就是,不愿意跑而已!”许心池嘴硬道,生怕他看不起,“我真跑起来可快了!”

      尉迟回过头无声地笑了一下,说:“让李云飞陪你练练。”

      “才不要呢!”她有点生气,刚才不敢碰的白衬衫现在也不管了,上去就攥了一满把,皱就皱吧,反正他回家就会换洗了。

      “哎,”尉迟可能被碰到了腰,叫了一声,侧过头:“你可坐稳了啊。”

      “哦。”她不知为什么就有点不好意思,可能是因为她已经不是小孩儿了。

      可惜她统共没跑五百米,还绕了圈,骑车回到楼下连3分钟都没用。早知道就多跑些了。

      “行了,下来吧。”尉迟等她下了车才跨下来,一边低头锁车一边说,“去,围着楼绕一圈,再跑到刚才那儿跑回来。”

      “为什么?”许心池惊愕。

      “哪儿那么多为什么,”他直起身,看着她,“一会儿我跟窗户这儿看着啊,不跑小心我下次不管你了。”

      离得这样近,能看到他眼睛里有些血丝。是不是昨夜根本没有休息?……从他家的窗户真能看到刚才的地方吗?许心池一边气喘吁吁地跑一边瞎想。他现在真的在看着自己吗?……肯定又是骗人。她跑回来时特意往三楼看了半天,玻璃上映着槐树一串串白花的影子,窗户里拉着遮阳的纱窗帘,连个缝儿都没有。隔着窗帘能看见吗?骗子。

      反倒是二楼的李云飞探出头来:“许心池!你干嘛呢?傻站在我窗户下头干嘛?”

      许心池冲他比了比拳头,转身往自己家走。真累,腿快断了。

      如果能再见到他,跑断腿也无所谓。

      人全力奔跑的时候并不能主动思考什么,思绪仿佛自主一般出现、消失。如果要想,脚步就会慢下来。

      指纹结果出来了,除了她和刘明期并无第三个人,所以暂时还不知道是谁去陪他喝了二锅头。不过秦媛已经知道她找鉴定科做私活的事儿了,不算严肃地警告她不许滥用权力。

      她确实需要花很大力气来抵制住滥用权力的诱惑,使用身为警察的权力和便利调查张达充的诱惑。这条路通向他,所以充满诱惑,可也让她不敢轻易踏足。想到有可能导致他也被别人发现,这诱惑就淡了几分,但想到他有多么可气,这诱惑就又强烈了起来。

      他多么冷酷无情,察觉之后就这样快而决绝地走掉?就一点犹豫都没有吗?……他难道不知道我在找他吗?难道不知道是我吗?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如果他没死,为什么从未找过我?是不能吗?还是不信?

      他一向如此,如果要客观一点来说的话,他一向有些不近人情。

      只不过是他在人身边时候的周到体贴掩盖了那点瑕疵。

      自己现在不也如此吗?因为自知理亏、心有愧疚,她对身边的人都拿出了几乎虚伪的体贴。

      也许他现在的隐身也是一种体贴。

      操。脚步又快起来。别他妈逗了,体贴,这个词本身就充满了虚伪。

      窗外的天边挂着可怜的一颗星星。也许还有更多,只是她看不清。近视眼手术是十几年前做的,这些年来不是没检查过视力,只是跟所有体检项目一样都被她糊弄过去了。在每年例行体检上,她的眼睛跟身体其他任何部分一样保持着最佳状态。

      很少有人喜欢戴眼镜,不过她是直到想进二局时才做的手术。她以前怕疼,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个手术根本就不疼。不过,他走之后,确实什么都不那么疼了。

      他真的还能回来吗?

      回来的还是他吗?

      不敢再想下去了……且身后有动静。因为开着窗户,她没能第一时间发现进来了人、进来的人是谁,不过别的玻璃窗上有倒影,看不清细节,但足够让她知道是谁。

      “怎么还不回家?”她在气喘的间隙若无其事地问。

      “聊聊?”果然是钟烁的声音回说,“还有多少?”

      还有很多。“完了。”她说,手上按了停止,速度缓缓降下来,心率却在上升。她当然知道他要聊什么。

      钟烁抱着双臂站在刘明期站过的位置,叮嘱说:“别急,走会儿再下。”

      “嗯。”许心池应了一声,问:“他们走了?”

      “嗯。亚恩说回去看看他奶奶,老人身边也不能一直只有护工。”钟烁似乎也乐意延宕一会儿时间,“你什么时候把工资卡给他了?晚上那顿海鲜花了多少?”

      “一顿饭能吃多少。”许心池不在乎地说,跳下跑步机,“不知道我是富二代吗,就是有钱。”

      “得了吧!你我还不知道吗。”钟烁不听她胡说,只问:“亚恩真跟秦主任的妹妹谈对象呢?”

      “我还以为你真一点都不好奇呢。”喝水,注意把气喘匀。

      “之前没顾得。说说!”钟烁好奇地怂恿。

      “成不了。”她泼冷水,指了指门口:“走,回组里说。”

      “为什么?你这乌鸦嘴别净瞎说行不行?我看亚恩这次好像是上心的!”钟烁跟她往外走,不断追问。

      “你以为谁都能跟你似的,找到那么漂亮、那么理解、那么支持你的另一半?过于乐观了吧?”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半故意拍马屁地说。

      钟烁嘁了一声,又问:“那你干嘛介绍他们认识?——亚恩说了,是你介绍的!”

      “可不是我介绍的,我顶多是没拦着。”许心池撇撇嘴,“宋亚恩那怂样,失个恋也对他有好处。”

      “放屁。谈对象是闹着玩的吗?越大越不像样了。去哪儿?往这边走!”钟烁诧异道。

      忘了,飘絮期她总是尽量避开露天路线,竟又往地下走了。她若无其实地转身,乖乖跟着他回到地上,院里夜风习习,空气中有一股春天特有的气息,办公楼的灯光亮着一小半,这是二十四小时无休的二局。

      “也别回办公室了,就在外面透透气吧。”钟烁指了指不远处说。

      海棠树下有石墩,有时候有人在这儿吸烟。三手烟对癌症病人的危害大不大?她犹豫着,钟烁已经过去坐下了。

      院里一向还是打扫及时的,地上看不见烟头……“瞅什么呢!还让我给你擦擦啊?”钟烁示意她坐下。

      “也不是不行。”话说到这份上,她拿袖子抹了抹凳面,磨磨蹭蹭地坐下了。

      “行了!……你可真沉得住气,不想问我什么?”钟烁忍不住问道。

      毕竟还没入夏,没有鸣虫,院外环路的车响也没办法填补夜谈对谈间的突然寂静。钟烁刚想说什么,听见她漫不经心地反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树影摇曳,她脸上时明时昧,令人看不透在想什么。“告诉你什么?”钟烁理直气壮,“你不是找你嫂子都问清了吗?她哪儿是你对手,我千叮咛万嘱咐,两句话就让你问个底儿掉!”

      “这不是你教出来的吗,师父——别叫我师父,是吧?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个。”她语气平静地说。

      钟烁笑了,一边笑一边摆手,半晌才说:“你知道孟局当年把你扔给我们时说什么吗?他说,好好带,别小看这姑娘,弄不好以后重案组全得靠她呢。”

      钟烁有些感慨。老队长的判断曾令他惊讶、不解、怀疑……到现在仍觉得不可思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那时候的许心池就是个丫头片子,苍白瘦弱,一碰就能碎了似的,如何掩饰也能让人一望而知是受害人家属。

      “弄不好?弄好了还有什么要靠我?”许心池大言不惭地问。

      “你丫严肃点!”钟烁气死了,“没看出来我这打算煽情呢?”

      那么个小姑娘,也长成现在这样了,所以老了病了有什么遗憾?人不就是这么一辈、一辈地过来的吗?

      “用得着吗?”许心池暗暗吸了下鼻子,把满不在乎的语调继续下去,“多大点事儿。”

      钟烁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气乐了:“行,你他妈就给我装!”

      许心池确实已经把嫂子问了个半点不剩,所以她知道现在只能这样了。

      人有生老病死、旦夕祸福,何况现在还有成功机会呢,没到绝望的时候。钟烁不需要她的安慰,如果需要的话就不会瞒得一丝不漏。……可她能为他做的事情还是很多的,他怎么就能忍心剥夺她的机会呢?

      “干嘛瞒着我?”许心池说,语气仍然淡定,只有钟烁这样与她极熟的搭档才能察觉那一点委屈。

      钟烁又笑了:“我怎么就不能有点事儿瞒着你?你哪儿来这么多心眼儿?……我就一个海星池就露馅了?”

      她只哼了一声。

      “嗯,大意了。”钟烁自顾自说。上一次陪孩子们去海洋馆时还有触摸池的……那是几年前?他统共就只跟孩子们去过一次海洋馆。如果不是亚恩磨磨蹭蹭地提醒说:“钟哥,哪儿还能摸海星?海洋馆的触摸池都拆掉好久了。”他可能都还意识不到不对劲。

      人老了,没以前敏感了。连从来都是个棒槌的宋亚恩都比不上了,还得他再提点:“老大也知道,我们上个月在海洋馆碰到了的。”

      “有时候真不知道亚恩那孩子是傻还是精。”钟烁感叹道,“我们进门的时候明明都说得差不多了,他也能反应过来。哎你去海洋馆干嘛?”

      许心池没回答。她已经知道他昨天上午去的是医院,也知道他已经约了最近期的手术,就在这周四。全国最专业的肿瘤医院,最有经验的专家,虽然没跟专家说上话,但她跟负责的住院医通了电话,知道手术的成功率在这种病里不算低,只是术后他还要受许多罪。

      “还得有点别的才能露馅吧?”钟烁兀自说:“还有什么?茶杯?我就不兴泡点葛根黄精什么的?”

      “也没听说你信中医。”许心池闷闷地说。不信中医的人突然喝起中药总透出一股绝望感,仿佛看西医已经没救了似的。

      “想哪儿去了!你嫂子让喝,我敢不喝吗?就是图个耳根清净。……你到底问清楚没有?我这病没事,咔嚓一切,化疗一做,顶多再吃点那个什么靶向药,好人一个。你师父这身体你还信不过?”钟烁怕她着急,自己先急了,“……没想瞒你,我自己知道也没两天呢!”

      他鬓角上方闪了下银光,是白头发。他是少白头,只是嫂子给他染得勤,一般看不出。最近,是顾不上了吧。许心池低下头,欠揍地说:“不是说不是我师父吗?”

      “你看看,咱俩这老对不上挂,我想当师父的时候你又不想认了!”钟烁啧啧摇头。

      “师父,那你别跟我客气,缺什么我给你补上。”许心池说,“明天别来了,在家陪陪我嫂子……要叫师母吗?怪别扭的。”

      “放屁,案子扔下不管了?”钟烁只听见了明天别来,立刻严肃起来。

      “有我你不放心?”许心池轻描淡写地说。

      “咱俩谁不放心谁?我不来在家待着,有毛病?……是有毛病但我现在去不了医院!人大夫是给赶着排的手术,提前一个小时也做不上。也没必要,做手术之前死不了,人家总比你懂吧?”

      他说的没错,手术已经优先安排了,那之前没有什么能做的——如果说吃好喝好多休息的话,不让他继续正常上班反而不能保证。

      “嘁,我跟你费什么话!你以为你是队长呢,想给假就给假?”钟烁故意不屑道,“歇着吧啊,别瞎想了!”

      又道:“这个案子没完,我也不好意思去找刘队请假,他最近太忙,再过几天看吧——你也别去跟他说啊!添乱。哎但你放心,我到时候肯定去做手术,结不结案我也不管了……”

      “……他不知道?”许心池疑惑地问。她以为刘明期是知道钟烁的病才逼她尽快把案子结了。她甚至是用周四动手术这样的开头套出嫂子的话的,竟是歪打正着了。

      “不知道!你都不知道我能跟他说嘛?”钟烁套近乎,“现在是咱爷俩最亲,是不是?”

      “得了吧,师父,我可比不了你们兄弟基情……嘶别动手啊!”许心池挨了个脑瓜崩,捂着额头不敢相信。

      “你还是别叫师父,什么狗东西,占我弟子名额。赶明儿我还得正正经经收个像样的徒弟,怎么也得小磊那样字正腔圆的。”钟烁故意嫌弃地说。

      许心池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二组里不时兴收徒弟的,刘明期带二组十年,没有一个人管他叫师父。除了他不许,大概也是因为他手下的人总是来来往往,并不长久。刘明期为人豁达宽容,二组的成员被别人看上,他总是放行,兄弟部门送人来学习锻炼也没问题,只要不是特殊案件、特殊时期都是想来就来。别的重案组像个铁桶,团结稳固滴水不漏,二组倒好,就像个木桶,哪块木板长短薄厚合适了就被人抽走了。多年来二组简直就是刑侦大队乃至二局的培训中心,有老师学生,却没有师父徒弟。

      刘明期是不是故意的?许心池忽然想到,是因为那件事吗?他故意不把二组经营成一个紧密的小团体,而是敞开大门,任人来去,是怕会重蹈覆辙吗?怕像那时似的,一组的兄弟们全走了,只留下一个不明所以的他?

      十二年前的二局还没有现在这么大的规模,但重案组也有三个,尉迟是刑侦大队副队长兼一组长,刘明期是他的副组长,他们还有四个组员。六个人,除了刘明期,其他人都交待在爆炸案里了。

      四九爆炸案遇难者中有9人是公安人员。除了尉迟的一组,还有重案二组的两名刑警和辖区派出所的两名民警。派出所是支援二局的行动,派出了两名民警带路,这是有据可查的。二组长和一名组员是支援一组的行动,这也是留下了记录的。人们不知道的是,一组到底是去执行了什么任务。

      遇难者中除了化工厂的工人还有有前科的毒贩,所以合理推断的话,这是一次缉毒行动。可是一组手里并没有在查的涉毒案件,虽然遇难者中有个人是一组的线人,也会提供涉毒的线索,可是这么大的行动,不该紧紧是凭一个线人的消息临时决定的。

      就看一组全员出动这一点,也不可能是临时行动,可是一组的副组长刘明期偏偏全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行动。没有案卷,没有记录,没有符合程序的手续,没有申请,虽有毒贩被炸死在当场,现场却没有发现任何赃物、赃款、工具、凶器,什么都没有。除了刘明期,一组的所有直线、旁线领导也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去那里做什么。

      这是一场损失惨重、影响恶劣的爆炸,事后复盘爆炸的原因是复杂的,但除了不符合安全规定的车间设施之外,还有人为因素。也就是说,应该有人为这次爆炸负责。

      许心池蓦地合上眼睛。模糊不清的真相,令人心惊的猜测,随后四起的谣言,最后的结果,时过境迁这些仍然令她难以遏制动容。

      钟烁没有察觉,因为他自己的玩笑令他意识到了一个事实,许心池更是刘明期一手带起来的,她却从来没有叫过他一声师父,连开玩笑都没有过。

      钟烁是爆炸案发生后才调到二局的。那时二局太缺人手了,不拘一格地“借调”了许多人来,后来要重建重案组,刑侦大队新上任的孟队长就做主把钟烁留下了。他与钟烁之前共过事,深知他靠谱,所以一意孤行、双重违逆:有借无还地把本想在派出所干一辈子的钟烁硬留下来,派给了最有争议的重案组长人选。

      作为一个局外人,钟烁原本也不知道什么。可是他耳聪目明,从来也不缺消息渠道,而越是讳莫如深的秘密越总是不胫而走。调到刘明期身边时后续处理还没有全部结束,钟烁便总注意到刘明期有时会消失一段时间,回来时往往比平常更沉默。钟烁从来也没有问过,但他对刘明期最初的敬佩和信任就建立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刘明期是条汉子,是压不垮、打不折、铁骨铮铮的男人,他不会被什么摧折得变了形,所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他有容而无欲,所以不败、不休。

      许心池显然不这么看。最初当然也听说过她是谁,所以当她真的进了二组时钟烁几乎是本能地悬起过心。她当然是孟队点头、刘明期首肯才能进来的,可是他真是不理解了很久。尤其是她的态度,她与刘明期之间微妙的关系……不过那也都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心池,你知道二组为什么禁烟吗?”钟烁突然开口说。

      “为什么禁烟?”许心池一愣,说:“不是因为刘队的一个战友得了肺癌吗?”

      “你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了,除了作为禁烟的理由,你还见他提过那个战友吗?”钟烁问。

      ……“那是因为什么?”许心池不解地问。

      那时她才进组没多久,除了她,所有人都抽烟,刘明期宣布以后办公室里禁烟时引起了一阵狼嚎。不是烟瘾的问题,是精气神的问题,大家需要的不是有害健康的焦油尼古丁无端的刺激,是没日没夜工作、无休无止丑恶中间喘一口气的时间。

      她那时候不懂,也没太在意过他们戒烟的过程是什么样的,她以为不就是戒个烟吗,人生中的苦难太多了,那根本就不算什么。

      “你呀,有时候像个人精,有时候没心没肺。”钟烁也不说破,其实当时组里的所有人都知道是为了她,只不过是心照不宣。

      他当然也不必说破,说到这儿就够了。许心池想起了她曾经怕烟怕火,不只是漫天大火和浓烟,打火机的小火苗,烟头上的一缕白烟就能让她汗流浃背,把手攥得指甲戳破手心。她怕人发觉,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原来他们都知道。

      也是,都是眼尖心细的刑警,怎么会不知道?可是演得那么好,一点也没让她发觉。

      “毕竟少抽烟还是自己个儿身体好,咱们组出来的还没有得肺癌的。”钟烁淡淡地说,“你也别抽了,一根两根觉得没什么,转头儿就戒不掉了。”

      除了白头发,钟哥的面庞其实也消瘦了,眼睛下面、嘴角旁边的肉有点松弛。许心池心里五味杂陈。他才四十三,可他太爱操心了,不必操心国计民生,只是身边就有数不完的事要他操心。如果让他选,他可能宁愿在派出所里管那些街坊四邻的小事儿吧?小归小,可是充满了人情味、烟火气。可被留在二局、留在重案组,他就把二组当成自己的家,以前一心一意地帮刘明期,带一茬一茬的新人,现在又一心一意地帮着她。

      钟烁打量着沉默不语的心池:“让你戒个烟,有那么难吗?瞅这小脸儿垮的,啧,你才抽了几根,没那么难戒,赶明儿我给你买点那个什么戒烟贴、口香糖什么的,再不成你先换成电子烟,焦油对身体不好……”

      “我没瘾,我就只是想起他时才抽两根儿。”许心池走了神也走了嘴,反应过来,想给自己一巴掌。说这个干什么?她是想辩解什么吗?他是她的借口吗?

      最初那段无法自控的悲恸之后,她从不主动谈起他。他不是一个话题,她绝不能像祥林嫂一样去让他成为一个可悲的笑话。后来一切就变成了太久远以前的历史,除了她,所有人都已经前进了、翻篇儿了,所以就更无从谈起。他就这样默默地被忘记了。

      钟烁愣怔了一下,没有马上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说不清来源的心酸甚至比恍然大悟还早一步到来。他不了解那个人,也无法体会她内心的痛苦,就算他已经是她生死莫逆的同事、战友、亲人,也不够了解,因为她表达地太少了,就是最顶尖的刑警也无从下手。

      “人都已经走了多久了,你这毛病可是新添的,别给我找借口啊!”钟烁避重就轻地说。

      其实不是新添的,不过最近瘾越来越大是真的。许心池正觉得自己刚才好像是找借口,不好意思地说:“行,不找借口,以后不抽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钟烁马上盖章封印,瞅着她:“说定了?”

      “说定啦。”许心池痛快答应。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十年来钟烁是她最亲近的人之一,现在她只希望他能好好地顺心顺意地再过十年。

      “行,那说下一件。”钟烁行哀兵之计,“我时间可是不多了,有的话……”

      “你能不能有个中心思想,刚才还说没事,现在又说时间不多了。”许心池明知道他的打算,只是连开玩笑的坏话都不想听到。

      “不是以防万一吗?按说咱们爷儿俩这个交情,你不该跟我藏着掖着的……”

      “爷儿俩?”

      “你可是我看着长起来的,”钟烁乐呵呵地说,“我不是半个师父吗?”

      “你不是不认吗。”

      “别在这儿跟我斗嘴。师父我劝你一句,听得老人言,驶得万年船。别老一个人钻牛角尖。你呀,只要这一点改了,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许心池乐了:“你不放心什么?说出来我听听。”

      钟烁白了她一眼,接着说:“什么事别憋在心里,说出来商量商量,就算商量不出办法,话说出来就比闷着强。你不跟我说,刘队、孟局也行……”

      “直说,师父。”许心池听着话头不对。

      钟烁也不绕圈子了:“不想干了?”

      “……我不想干了?”许心池冷笑了一声,“宋亚恩那孙子还挺会告状。”

      “那是真有这么回事?”钟烁皱眉,“我本来是觉得你不会写什么辞职报告,但是技术上的事亚恩也不会乱开玩笑,说说,怎么了?”

      “技术上的事?他怎么说的?”

      “你别管他,你就说你为什么动了个辞职的念头!”钟烁有点急了。

      怎么跟他说呢?许心池笑笑,说:“钟哥,你知道我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吗?”

      “理想?”钟烁一愣,从他认识她起,她就一直默不作声地努力做着一个好警察,她做到了,所有人于是期盼着她能做得更多更好。她自己的理想是什么呢?

      “其实一开始想当作家,后来作文实在是写得普通,就变成了翻译家。英语可以学,把别人的故事转述出来应该容易些吧?所以才学了英语专业。想着要是实在没有创作才华,我还可以做个老师,下课了自己看看小说,到老了攒一屋子书……也行。”

      她避过了他。她少年时的理想是他,跟他在一起的话那就怎么都行,过普普通通的日子,平平淡淡地白头到老。然而他早早就没了,再没有什么理想,没有什么以后,没有什么期望,没有什么意思。因为憋着一口气想要弄清楚真相,她才一头扎进了他的行当,后来,真相已经无从弄清,人却在轨道之中,不知不觉就过了这些年。

      很多事情就怕细想,人一旦不是脚打后脑勺地忙活,就容易胡乱寻思,越寻思越没有意思。

      “虽然我喜欢的人是个警察,但我从小就没想过当警察,我没那个心气儿,没有目标,没有天赋,没有能力……真的,本来就是阴差阳错入行,这么多年全靠大家照顾……”

      很多事情就怕细说,越说越觉得挺在理的,过去的十年都没有真实感,就像南柯一梦。

      “放屁!”钟烁拍了下石桌,“我刚跟你说的话都是放屁呐?你没听见我说,你一来孟局就知道你不简单,刘队、我就知道你是干这行的料?”

      “嗨,孟局那时要把个烫手山芋丢给你们,故弄玄虚说两句,你还当真了。”许心池不在意地说,“刘队和你呢就爱客气——”

      “谁跟你客气!你看我们平常跟谁这样客气?咱们二组是什么地方?随便哪个棒槌都能当组长?”

      “我倒也没说自己是个棒槌……”

      “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特委屈啊?我们耽误你当翻译家了是不是?要不是当警察你现在已经是当代谁谁再世了是不是?”钟烁的知识储备里一时没找到什么有名的翻译家,只好用了一个“谁谁”,“中国字儿写的书不够人看了,还翻译!”

      “你别激动行不行……”

      “我就看你是个姑娘,但凡是个男的我就扇你两巴掌,欠揍!别管我叫师父啊,丢不起这个人!”

      “不叫不叫不叫……”

      “我好歹也是干了二十年警察,待了十多年重案组,是,我也就在二组这一亩三分地儿里,可是咱这儿来往多少高人,我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吧?在我见过的这些人里面,论心气儿,论天赋,论能力,论他妈随便什么,哪样你也不差!听见没有?就把话撂在这儿!要归拢到一块儿说,比你好的,我还没见过。”

      “是是是是……”

      “我的话你不信,行。刘队和孟局你也敢编排?他们是不是也特别傻,其他人都让人要走了,就留你一个没用的在这儿盯着?留着你就因为你是女的,长得有鼻子有眼儿挺好看正好当吉祥物?哎,当吉祥物还不够,把重案组也给你玩儿?”

      “你坐下行吗?”

      “许心池,你是不是找骂呢?免费表演二百五呢?我以为你就是跟刘队闹别扭,敢情你真是犯病了?你给我从那牛角尖里出来,睁眼看看队里还有谁能带重案组,说出来一个更好的人选我听听,算你解决了局里的困难!”

      许心池不敢张嘴了。

      “你闭嘴,听我说。我知道有议论说二组长应该是我,是,论资历我比你老,可我带不了重案组。用你的话说,没心气儿,没天赋,没能力。我可以冲锋陷阵,老了我也不怕死,但让我当主心骨我当不了,我这心眼儿小,想得多变得快,熬不住折磨。但是你行,姑娘,你沉得住气,心里有准儿,眼里能看得进去东西,脑子好使,还坚定。干刑侦还需要什么别的才华天赋啊,这就够用了!咱们说真的,这工作没那么高尚,不能名垂青史,可是你真没心气儿干吗?你放着没破的案子心里不难受吗?以前破的那些案子都是靠运气吗?你真的就能扔下就能放得下吗?”

      “我反正不信。你累,你辛苦,我信,这工作不容易,你心里难受,我也知道,我又不瞎,你说你不想干了想休息休息,可以,给你放一个礼拜的假就够用你信吗?一个礼拜都用不了,你自己就得惦记着回来。你就说你这十年什么时候休过一个礼拜的假?”

      “你甭跟我说理想,我听不懂,我就知道我看到的现实。反正你干得很好,不干有点可惜了的。就算你不缺这仨瓜俩枣的工资,可是我们缺你啊,许心池,二组,大队,局里,再往高了我也说不着了,缺你。”

      “你不能走,也走不了。你别看你当初哭哭啼啼寻死觅活费了半天劲才进来,现在按照当初那个哭法可是走不了了,知道吗?你现在生是二组的人,死是二组的鬼,生有刘队看着,死了有我看着……”

      “你能不能别他妈瞎说……”许心池半天都没说话,终于插了一句带脏字的嘴。

      “忌讳还挺多,我是说你死了有我看着,你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吧?我也死不了。我还没开刀呢,已经想着回来了,我才多大,还能再为祖国工作二十年!我跟你说,当警察这事儿有瘾,你要是现在还不知道,再过几年就知道了,到时候打你你都不说走了!”

      “我说这么多,你听进去没有?”钟烁看着许心池低着头,想推她一把。

      “什么叫听进去啊?”许心池轻易地躲开了,若无其事地说。

      钟烁叹了口气,自己反而掉了个头:“你想清楚了,要是还想走,那就走,师父帮你,谁也拦不住咱们!”

      “师父,你正反面的话都说了,渴不渴?”

      “抽你!就你这样儿,还翻译家呢,翻译。翻六!”

      “别拿人理想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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