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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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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宁不想让爷爷贸然答应带罗国强去港城,她转头问岳宝华:“爷爷,后天就走吗?这么急?”
张丽芬逮着机会就提让罗国强跟自己去港城的事,岳宝华心里很不痛快。
但自己与乔老板不过是厨师与食客的交情,乔启明都愿意帮这么大的忙。张丽芬话里的意思,岳家欠了罗家很大的情分。要是不答应,别人怎么想倒也罢了,乔君贤和乔老板会怎么看呢?
他正为此犯难,孙女开口转移了话题,岳宝华如释重负,先把这事儿岔过去再说。
“我这次多亏老朋友帮忙,才找到你。”岳宝华看向北京来的同志说道,“给内地的领导添了不少麻烦,辛苦陈先生陪我一路奔波。”
“岳老先生不必客气,乔老先生托付的事,上头领导说了,这也是为老朋友尽点绵薄之力。”
听到这儿,岳宁明白了,自己这事儿属于特事特办,靠的是爷爷朋友的人情。
岳宝华问岳宁:“宁宁,你不方便吗?”
“也不是,就是太突然了。”岳宁其实想走,但爷爷这次来得太突然,小杨沟村毫无准备,只怕他们一走,福根书记要受牵连。
“我五岁就和爸爸来到小杨家沟,我们父女俩一直承蒙小杨家沟的人照顾。”她转头看向福根书记,“尤其是福根叔,他回来当书记后,帮爸爸学习文件,修改思想报告,给了爸爸很多帮助。”
福根书记连连摇头:“这是我的工作,应该的。”
岳宁又说:“还有春梅婶,就是刚才吵到这位同志面前的那位女同志。小时候爸爸要出工,就把我送到春梅婶家,让春梅婶的婆婆照看我。爸爸不会做衣服,我的衣服鞋子都是春梅婶做的。我上小学后,放学回来,爸爸还在挣工分,我就跟着春梅婶家的哥哥一起割羊草。”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爸爸生病欠下两年的工分,他去世后,我一个出身不好的孤女独自生活。要是在别的地方,不管我愿不愿意,可能都得被逼着嫁给傻子。是福根叔再三强调婚姻自由,不能违背妇女意愿。也是春梅婶为了我和田婶吵架。那些知青临走时都要买两斤糖,请关系好的乡邻吃顿饭。我就这么走了吗?我……”
下了飞机,坐火车到市里,再一路山路到县里,然后翻山越岭才到小杨沟,看到岳宁那间紧挨着羊圈的小屋,条件越来越差,差到让北京陪同来的同志都觉得没法交代。
那个傻子的出现,更证明小姑娘在这里生活艰难。
现在小姑娘为当地大队书记说话,也为当地村民说话,这孩子不希望小杨沟的人被怪罪。
北京来的同志接过话:“是啊,小杨沟虽然穷,但民风淳朴。”
“是爷爷太心急了,明天爷爷和你一起去道谢。”岳宝华又问那位北京来的同志,“陈先生,我想买些东西送给照顾宁宁的老乡,不知道该怎么买?”
“外汇券只能在涉外商店用,只有北京、上海和粤城这样的大城市才有。您手里的票证可以在这里用,但也买不了多少东西。”
“不用,不用!”福根书记连忙摆手,“我也没做什么。小岳人很好,出工积极,脏活累活抢着干。岳宁这孩子也不错,她爸去世后,一直努力还欠下的工分。我这儿肯定不要,都是我应该做的。”
福根书记又对岳宁说:“你春梅婶那儿,也不急在这一时。你先走吧。”
“对,对!这些都是小事,以后有的是机会。”陈同志附和道。
众人都这么说,张丽芬一时插不上话。她站起来走到岳宁身边,低头小声说:“宁宁,我想去卫生间。”
“我陪您去。”岳宁站起来,向李巧妹要了一盏煤油灯,提着灯带着张丽芬去茅房。
刚走出房间,到了偏僻处,张丽芬就停下脚步:“宁宁,我有话跟你说。”
原来不是真想去卫生间?岳宁回头站定,看着张丽芬。
张丽芬走上前拉着她的手,问道:“你罗爷爷对你和你爸爸好不好?”
岳宁抽回手,不想跟她兜圈子,说:“伯母,有话直说。”
张丽芬看着她说:“能不能只跟你爷爷说,我们母子俩是来看你的?别提结婚的事。”
“为什么?”岳宁提着煤油灯,月光照不到,黄色的火光中,她嘴角挂着笑,眼神却很冷淡。
被岳宁这么盯着,张丽芬心跳如鼓,这哪像个十八岁的姑娘?
张丽芬定了定神,组织着语言:“宁宁,让你嫁给国强,我们确实有私心,想让国强去港城,但这对你也没坏处。你爷爷在港城开酒楼,港城人大多看不起内地人。国强是福运楼这一代里厨艺最好的厨师。等你去了港城就知道,哪怕有你爷爷在,你一个姑娘家,没点本事,想在那儿立足还是很难。你要是不想和国强结婚,那让他和你一起去港城,他在酒楼当厨师,你也有个依靠。”
“会做菜就能给人当依靠了?那我靠自己就够了。”岳宁提着灯笑着往回走。
岳宁一转身,张丽芬跺脚追上去:“宁宁,你以为酒楼做菜和在家做菜一样吗?”
张丽芬想起刚才岳宁做的土豆饼,比这会儿吃的炒洋芋饼饼好吃多了,她笑了:“你就算能把土豆做出花来,有什么用?你会发海参、花胶、鲍鱼吗?你会卤狮头鹅吗?你会片鱼生吗?”
“爷爷!”岳宁喊了一声。
张丽芬看见岳宝华从门口走出来。
岳宝华沉着脸看着张丽芬:“丽芬,宁宁为什么要会发海参和鲍鱼?为什么要会卤狮头鹅?”
“华叔,我是说,她……”
“她想吃,我会给她做,用不着你操心。”岳宝华看向岳宁,“宁宁,我跟你回去,住你家,我想陪陪你爸爸。”
福根书记小跑出来:“岳宁,我们安排大家住村小学,你爷爷说要住你家。”
“行啊!”他们来得太突然,岳宁还没来得及了解清楚情况,也想和爷爷聊聊。
杨福根帮岳宝华提了行李:“老先生,我送你们回去。”
张丽芬见岳宝华要走,追出来:“华叔……”
岳宝华回头看她,毫不客气地说:“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三人走出大队办公室,走在黄土路上。银月如钩,倦鸟归巢,夜枭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杨福根的手电筒照亮了一小段路,前头蹿过一只狐狸,一双灯泡似的绿眼睛盯着他们三人看了看,然后飞快跑开了。
岳宝华见孙女脚步平稳,暗自定了定神,跟上两人的脚步。
“岳宁,今天可真得谢谢你!”杨福根叹了口气。
“福根叔,我说的都是实话。您是为小杨沟大队办实事的人,也是个很有人情味的书记。我和爸爸都很感激您!”她想了想,又说,“还有,您回去别埋怨婶子。在小杨家沟,填饱肚子才是头等大事。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要管着一家子十几张嘴,不容易。今天我伯母和哥哥来了之后,我把这个月的油都用光了,招待是招待了,可刚才我也发愁,后半个月没油的日子可怎么过?婶子不肯拿东西出来,也是人之常情。”
杨福根笑了:“你这孩子。”
岳宁这孩子自从她爸去世后,就像变了个人,一夜之间长大了。讲道理,也不好欺负。要不是她自己争气,哪怕大家想帮她,在家家户户都缺吃少穿的情况下,也是有心无力。
在一旁听两人说话的岳宝华说:“是啊,杨先生,我会跟陈先生说,你们已经尽力照顾他们父女了。”
到了岳宁家门口,杨福根放下行李箱,看着岳宁:“唉!”
“好。”
杨福根打着手电筒离开了。
岳宁推开家门,借着月光摸到火柴,点亮了煤油灯。
祖孙俩进了屋,岳宁麻利地收拾小桌上的碗筷:“爷爷,您先坐会儿,我烧水。”
岳宝华看着孙女引柴烧水,不过短短一顿饭的工夫,他心里满是欣慰。孩子聪慧善良,再看看这个家,又看到儿子的照片,他的眼睛再次湿润了。他走过去拿起儿子的照片,坐在炕上,就着油灯仔细端详。
岳宁添了一块木柴,洗完碗筷,又出门去隔壁羊圈抱了两捆干草进来。岳宝华抬头问:“宁宁,这是做什么?”
岳宁把干草放在门后:“爷爷,我打地铺,您睡炕上。”
“我睡地上就行,你睡炕上。”岳宝华说。
“泥地凹凸不平,您年纪大了,睡了会腰酸背痛。我平时放羊的时候,常在山坡上打盹,早就习惯了。”
岳宁见水开了,揭开锅盖,先把搪瓷茶杯灌满,又从瓦罐里拿出几颗枸杞放进两个碗里,舀了一勺开水冲进去,泡了两碗枸杞茶。她端了一碗茶放在小桌上:“爷爷,喝茶。”
然后她回到灶台前,往锅里加了大半桶水,又往灶膛里添了一根木柴。
岳宁转身,解开干草,把干草铺在地上,从箱子里拿出床单和一床厚被子,在干草上铺上床单。
岳宝华放下儿子的照片:“宁宁,刚才张丽芬跟你说什么?”
岳宁抚平床单,跪坐在地上,仰头说:“这次罗伯母和国强哥来,说是他们一家子为了帮我回城,决定让国强哥娶我。”
“什么?”岳宝华惊讶得张大了嘴。
岳宁低头展开被子,说:“知青下乡这么多年,已经有几千万知青在想办法回城……”
岳宁跟岳宝华讲了这件事的背景,说了从农村把一个人弄回城有多难。
“为了回城,很多人不择手段。所以他们说要带我回城,我一开始挺感动的。”岳宁叹了口气,“我做饭的时候,他们用粤语说起港城和酒楼,我就留了个心眼。吃饭的时候,罗伯母口口声声说为了让我回城,过上好日子,所以让他们家做菜最好的国强哥来娶我,这样我就能以家属身份去福运楼当服务员。我当时就知道这里面有猫腻。您来了之后,她知道如意算盘落空,就借着上卫生间的由头,把我叫出去,让我别跟您说这事。”
岳宝华上次去粤城见到师侄一家,觉得师侄人还不错,他老婆却是光说不做。没想到这一家子竟打了这样的如意算盘,这可不仅仅是张丽芬一个人的主意,肯定是一家子商量好的。
趁着他没来,打着带宁宁回城的幌子,让孙女和罗国强结婚,等生米煮成熟饭,自己还能怎么办?肯定得全力培养孙女婿,最后罗家把他们家的家业都吞了。
岳宝华脸黑得像锅底,他知道世事无常,儿子的死不能怪罗家。
可是……当初他去港城,和罗家有很大关系。
当年抗战胜利后,福运楼老板打算去港城重开分店。按说应该是师兄去,毕竟师兄1936年就去港城的福运楼当厨师了,对那儿熟门熟路。
但师兄经历过港城被日本人占领的日子,千辛万苦才回到粤城,说什么都不肯再去港城。老板就想到了他。当时他也不想去,志荣才六岁,他不想让孩子跟着颠簸。师兄夫妇找到他,他们一家老小确实负担重,好说歹说,让他把志荣留在粤城,说会照顾好志荣,等他在那边安顿好了,再接志荣过去。
他考虑再三,加上老板又找他谈了几次,最终决定去港城。
福运楼的老板大概和港城犯冲,港城战后涌来各地的纨绔子弟,派去管分店的二少爷交了些狐朋狗友,染上了赌博和大烟,两年时间就把钱输光,还把生意兴隆的酒楼卖了。
虽然新老板想留他,他还是婉拒了,一心想回粤城,和孩子在一起。他回到粤城福运楼,师兄很紧张,生怕他抢了福运楼大师傅的位子。不过不得不说,师兄夫妻对志荣确实很好,让他很放心。
那时候,他看到了港城的商机,想自己闯一闯。他跟师兄说了想法,师兄自然举双手赞成,还拍胸脯保证会把本事都教给志荣。
从一开始在街边摆大排档,到终于攒钱盘下一家能摆六张桌子的店铺,他想把儿子接到港城。回去一看,十二岁的儿子进了福运楼,跟着师兄学手艺,师兄教得很用心,志荣在那帮学徒里学得最快。
他的铺子在旺角,港城富人都在港岛,旺角是平民聚集区,他的铺子做的都是家常菜,像烧腊、炒薄壳、干炒牛河,基本没机会处理燕鲍翅这类大菜,能学到的东西有限。
师兄也劝他:“让志荣在福运楼多学几年,把手艺学全了,等你生意做大些了,那时候过来不是正好?”
师兄这话也有道理,他本想着再过三年,自己的铺子能像样点,儿子也能出师了。他谢过师兄,回到港城。谁能想到国门一关,他再也回不去了,志荣也出不来了。
听到内地的只言片语,他常常恨自己,为什么当初要把儿子一个人留在国内?午夜梦回,思绪纷乱时,不免怨天尤人,心想若不是当初师兄不想去港城,若自己留在粤城,他们父子都是厨子,现在肯定都好好的。
上次回到粤城,得知师兄受志荣牵连病故,他为自己的小心眼感到愧疚。这都是时局造成的,就算要怪,也是自己做的决定,怪不得别人,更何况师兄对志荣也是尽心尽力。
张丽芬一门心思要让大儿子去港城,竟生出这样的歹念。岳宝华咬牙切齿:“狼心狗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