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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惊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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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郊蹲在殿外看着灯火摇曳的宫殿,心中担忧:“父王让他们进去很久了。”
狐狸回了苏妲己的身体里,正啃着一只烹好的鸡,闻言含糊不清地说:“不会有大事儿的,你印象里你父王不是一直都很喜欢姬发吗?他不会出事儿的。”
“这次不一样。”殷郊苦恼地挠头,“四大伯侯谋逆,只怕不能善终。我只怕会像苏全孝……”
他说出这个名字才想起来苏妲己是苏全孝的妹妹,不由停下。
“怎么不说了,怕啥,我又不是苏妲己,我是狐狸。”妲己无所谓地舔了舔指尖油水,“不过我说姬发也是不会变通。那四大伯侯有他父亲,他怎么就真的和质子们把他们抓回来了?”
“不要这么说他!他只是……他只是……”
“只是忠君,是吗?”
妲己嗤之以鼻。“你们就是对你父王太崇拜了。姜子牙那句话说的没错,也许你们看到的只是你们父王想要你们看到的呢?”
这次殷郊没有生气。他闷闷不乐地低着头,忽然问:“你说是我的血唤醒了你,所以你来找我报恩。那若是父王的血唤醒了你,你会跟和我呆在一块儿时一样对他吗?”
“不会。”
这次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妲己如是回答。她扬着下巴看向宫殿深处,似乎能透过窗户看到里面那个天下共主的身影。
“我被你的血唤醒,又吃了你和姬发的血,我太知道你们俩了:年轻,幼稚,勇敢但是愚蠢。你父亲不一样。我看到他就知道他内心的渴望,若是我被他唤醒……他大概会利用我早日得到天下。”
她吟唱一般说出这些话,似乎还觉得很好玩哈哈笑着:“但我只是会加快一切的到来。你父亲——他是个了不得的人。没有我他照样能成为全天下的王……也能带来无数死亡。”
殷郊紧皱双眉,沉默了很久,只小声说:“父王不是这样的人。他能成为全天下的王是因为他值得。”
妲己嫣然一笑,伸出油乎乎的手怜悯又轻蔑地拍了拍他的脸。
“是你不懂你父王。”
“你在这儿等姬发吗?”
跟她的声音一同响起来的是姜王后的声音。姜王后神情疲惫地走了过来,看向她儿子。
殷郊慌忙起身,下意识看向妲己。妲己却不慌不忙,还坐在台阶上对着姜王后笑了笑,毫不掩饰自己看向她时眸中的笑意。
“母亲——我——这是……”
殷郊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解释苏妲己的存在,姜王后却只是淡淡地看了妲己一眼,道:“我认识她。你们回朝歌后她总是会在晚上游走在宫里头,还会潜入我的寝殿里偷偷看我。”
“什么——妲己!”
面对殷郊的质问般怒吼,妲己没有在意,只是跟往日一样用着人身展现着她的那些狐狸小动作,慵懒地趴在台阶上,幽幽地盯着姜王后。
姜王后走到他们身边坐下,拍拍台阶,平静地说道:“坐。”
殷郊也就只好坐下,眼睛却忍不住看向他母亲,却见姜王后十分自然地拍了拍妲己的头,然后看向了宫殿。
“你舅舅……我哥哥在里头。”
姜王后说着,神情恍惚了下,看向那似乎很遥远但又分明几步距离的宫殿,不知是想到了遥远的过往,还是克制不住地思索起可怕的未来。
殷郊不知道如何劝慰自己的母亲,他向来很不会说话。他只能憋了半天,轻轻地说道:“我相信舅舅没有谋逆之心,一切都是误会。父王会明鉴的。”
“你不懂你父亲。”
几乎是话音刚落,姜王后就喃喃自语般重复着这句她和妲己都说过的话。
“我不明白母亲。你们为什么这么说?”
殷郊抱着头有些痛苦地问。“我是父亲唯一的儿子,从小被他亲手教导带大……父亲不应当是英雄吗?他不应当是个好夫君吗?他怎么会不明鉴、不伟大?”
姜王后没有回答。她慢慢地抚摸着妲己的长发,那双愈发悲悯的眼睛盯着宫殿方向,忽然出声:“什么时辰了?”
“母亲?”
“几时了?”
话音刚落,宫殿里传来了惊恐的尖叫声。妲己翻身爬起作出防御的动作,却又皱眉嗅了嗅,嘶声道:“有血腥味。”
姜王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喃喃自语:“一。”
“什么一?母亲你在算什么——殿内怎么了?妲己你说话啊!”
殷郊抓住妲己的肩晃着想要得到一个答案,却听尖叫声又起,妲己深深地嗅了一口,表情忽然不狰狞,似乎在享受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她轻笑着,愉快地说道:“二。三。”
宫殿方向的守卫奔跑着,金戈刺耳作响。
然后又是一声尖叫,姜王后哆嗦一下,手攥成拳头,用力得关节发白,张嘴似乎想要说话,但什么也说不出。
妲己抱住了她,闭眼轻嗅她发上的香油,笑得更加轻快。然后她轻轻地、轻轻地敲破了姜王后的防线:“四。”
“四什么?妲己你说啊,四什么?”
殷郊的内心深处,诞生了无名的恐惧。他颤声问:
“四……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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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具尸体。四条命。三个父亲,一个儿子。
殷郊看着鄂顺的尸体被人抬了出来,抑制不住地发愣。还不等他去怀念这位昔日同袍,他就看到东南北三位伯侯的尸身被人粗暴地拉出,跟在他们身后的是精神恍惚的崇应彪和止不住颤抖的姜文焕。
姬发呢?姬发在哪儿?他躲在暗处死死盯着宫殿门口,却怎么也等不到那个身影,便抑制不住地想象那些可怕的事情。
“不要乱想。我没闻到他的血味,也没闻到和他相似的血味。”
把姜王后送回寝殿的妲己从屋檐上倒挂下来,落地无声,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然后门口出现了新的身影。两个侍卫架着一位老者出来,将他粗暴地拽拉出门,往地牢的方向而去。在他们身后,姬发全身乏力地走了出来,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却更似劫后余生。
“姬发!姬发!”
殷郊压低声音唤着,妲己举起手也招呼他过去。姬发迷茫地看向他们,定定地看了很久,忽然如释重负一般呼出一口气,朝他们走去。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他在殷郊开口前先沙哑地出了声,“去无人处,我……”
他腿下一软,跌坐在地。殷郊赶紧架起他的一只手,二人一兽远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鄂顺死了。崇应彪杀了他父亲,东伯侯自杀……南伯侯也被大王叫人杀了。”
姬发的声音沙哑而颤抖,不知是不忍还是痛苦。
“我……我跟大王求了情,他饶了我父亲一命。但是……但是。”
他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流了下来。“……鄂顺,殷郊,那是鄂顺啊。他平时说个话都温温和和还口吃,大家都笑话他来着。他怎么就敢去杀大王?”
姬发闭上眼睛,似乎就能看到往日那个腼腆的少年在人群之后冲他笑笑,然后转身离去。
一时间无数情绪涌上了他的心头。他问,殷郊,我该怎么办?
殷郊无法回答。他迷茫地抬头看着天空上那一弯月牙,沉默了很久,说我们回去休息吧?
妲己跟在他们身后,恋恋不舍地看了眼那些被抬走的尸体,然后三两步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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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南北四大伯侯密谋造反,已被大王斩杀。其中姜文焕崇应彪大义灭亲,鄂顺迷途不返,而姬发为父求情。
自那晚后,姜文焕已经很久不说话了。与他相反,同样弑父的崇应彪则愈发高调,似乎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他一剑捅死了父亲、成了新一任的北伯侯。
鄂顺的尸体被殷寿下令碎块拿去喂他的马,其他死去的三位伯侯亦是不留全尸。殷郊和姬发曾尝试去找过鄂顺的遗物,最后却发现那些都无处可寻。
大约是被殷寿派人处理干净了。
姜王后自从那天晚上后就一直没有出过寝殿,妲己曾多次深夜探访,却总总被挡在门外,郁闷得她连鸡都不偷了。养鸡的奴隶发现一连大半年都在丢的鸡终于不再丢了,差点哭出声,直给上天磕了十三个响头。
姬发无精打采地坐在校场的角落,擦拭着他的长弓。殷郊在他身边同样也无精打采,拿着鬼侯剑胡乱使了两下,便啧的一声开了口。
“今晚我要去找母亲。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若是舅舅真的是要谋逆,那就是错的,母亲理应明白!”
“你别去给王后糟心了。”姬发压低声音回道,“王后眼下想必心绪烦乱,你是她血脉相连的儿子,你若是不理解她……也没人可以理解她了。”
“可是!”殷郊忍不住放大声音,但被姬发瞪了一眼,又只好放轻,“可是姬发……”
他可是了半天,终究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亲眼目睹了友人的尸体被抬出,亲眼看到了三位伯侯的尸身。纵使他再怎么坚信父亲是个大英雄,再怎么崇拜父亲,心里也已埋下了猜疑。
谋逆的确不是对的。但是他们真的是想谋逆吗?
鄂顺的父亲南伯侯,他是知道的,那位从来都是个暴脾气。可是东伯侯是他舅舅,和他母亲一样一直以来都是个温和脾气,连姜文焕也一样是个文雅至极的人。东伯侯当真会谋逆?
北伯侯……北伯侯他不了解,但是北伯侯一直以来都是装聋作哑,想来不会有那个胆量。而西伯侯,姬发的父亲姬昌,更是个醉心务农德高望重的老者。他也会反吗?
心烦意乱。心烦意乱。心烦意乱。
“殷郊。”
姬发忽然出了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们一直以来……做的都是对的吗?”
对与不对他是想不清楚了,因为下一刻他看到一只手从他们身前伸来,揉了揉姬发的头。
“你这孩子,成天都在想什么,也不怕把自己累着了。”
那是个身着华服、温润如玉的男人。他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像极了冬日里的太阳,殷郊只能想到“暖呼呼的”这个形容词。这个男人他不认识,但他可以确定,谁见了都会喜欢他——因为他就像是这世间最为美好的存在,谁见了都欢喜,谁见了都贪恋他身上的暖意。
朝歌竟然还有这样的男子吗?殷郊恍惚地想。我以为这儿只有血与肉,只有死与伤。
男人身上有淡淡的麦子清香,又似一团温暖的火苗,点亮了姬发的眼睛。下一刻姬发抱着弓跳起来,像极了一个看到喜欢事物的孩童,脸上都不自觉洋溢起灿烂的笑。他很开心,开心得不得了,他惊喜地唤道:“哥哥!”
殷郊眨了眨眼,没反应过来,但已经先站了起来,看着这男人,嘴一快也跟着喊道:“哥哥……哥哥?”
妲己从一旁的墙翻过来,怀里还抱着半只死鹿,听到他们的声音疑惑地抬头,重复道:“哥哥?”
面对自家二弟以及意外收获的“弟弟”和“妹妹”,料是一向气定神凝温儒尔雅的伯邑考也愣住了,眨眨眼,下意识应了声“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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妲己很喜欢伯邑考,喜欢得恨不得扑到他身上闻闻他的味道。但这实在是太失礼了,所以殷郊拼命摁住她,让姬发和他哥哥好好团聚。
“看到你在朝歌有好朋友,我也就安心了。”
伯邑考拍了拍姬发的头,收获了姬发咧嘴一笑,所以他也笑了笑。“比起上次见面你高了不少,想来很快就会比我还高,比马儿也高。”
“等等,上次见面?我说哪儿怪怪的。姬发不是在朝歌八年了么?哥哥你还能一眼认出他来,你是不是经常来看他——诶妲己!”
殷郊好奇地问道,手上一下子没拉住,妲己跟离弦的箭一样飞了出去,直接扑到了伯邑考身上。
她闭上眼睛着迷地嗅了嗅,笑道:“你很好闻,跟王后一样身上都很香……但是王后身上的香跟你身上的不一样,你身上是麦子味。”
“妲己你做什么——哥,你别理她,她就是个狐妖不是人,你不要有心理负担!”
姬发上前要扯妲己的手臂,被她呲了一下,便翻翻白眼对伯邑考解释道。
伯邑考也是头一回儿被这么一个貌美的女子扑到身上,全身绷紧正打算礼节性地请她下去,却听弟弟这么一说微微睁大眼睛:“……狐妖?”
殷郊应和:“对啊,狐妖!妲己你快变个尾巴给咱哥看看!”
“你训狗呢!我咬你!”
妲己翻了翻白眼,化出绿色的狐瞳回头嗔视殷郊,又扭回头去注视着伯邑考,盯着他思索一下,嫣然一笑。
“你闻起来很好吃。”
伯邑考愣了愣,认真思索一下,对她笑笑。
“听上去好像是个不错的评价,考多谢姑娘。这位想来就是太子殷郊?”
姬发闻言忍不住地笑,拉过殷郊勾着他肩膀向他哥介绍:“我兄弟,殷郊!是不是看着……”
殷郊接嘴:“英勇威武?”
妲己摇头:“单纯天真?”
姬发顿了顿,笑着又指向了妲己,对伯邑考眨眨眼。
“哥,你说他俩是不是看着很狗?”
“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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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邑考是来救西伯侯的。在听说此事后殷郊摇头,果断地说了句“没戏”。
“父王是什么性子你还不清楚吗?东南北三位伯侯皆丧命,他留下西伯侯是因为你在求情——他从来都把你更当亲儿子看待。”
殷郊从来大大咧咧,不客气地说就是个憨人,这却是头一回儿如此冷静地说出这些话。妲己在他身边蹲着看着他烤那半只鹿,口水都快流下来了,闻言抬抬下巴挑眉:“难得你不傻啊,你还懂这个。”
“你再说我就不给你吃烤鹿……说来这鹿我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
殷郊疑惑地说着。姬发还沉浸在他哥要去求情一事上,闻言回了神,掰开鹿腿看了看:“这是摘星楼下万兽园的烙印。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妲己,大王眼皮底下你也敢偷?”
妲己义正言辞:“狐狸捕食的事情能叫偷吗?而且我这不是还带来跟你们一块儿吃吗——我要生一点的,你不要烤过头了。对了,你哥哥准备怎么救你父亲?”
“别听她的,烤熟一点。我哥从家里带了很多珍宝,想着如果可以讨大王开心,兴许大王也就放父亲一命。”
“嚯,那更难讲了。”
妲己如此评价,伸手撕了一块肉下来丢进嘴里,含糊不清地接着说:“你哥今晚去见他父亲?”
这回是殷郊摇头回答:“不,母亲跟我说今晚不要去找她,她去找父亲了。想来咱哥今晚还不得父王召见,得等明日——”
“你说什么?!”
妲己猛地站了起来,瞪着殷郊打断了他的话,姣好的脸上写满错愕。
下一刻她像是闻到了什么,猛地抬头嗅了起来。她忽然从躯壳里钻出,苏妲己的尸身倒在地上,她跃上墙头眯起眼睛,呲了一声。
“怎么了,你闻到什么了?”
姬发见状不对,起身询问。
“……”妲己在墙上低头,与少年们对视。
“血腥味。我闻到了血腥味。”
殷郊不以为然,耸了耸肩。
“朝歌每天都在杀人,有血腥味很正常——”
“殷郊,快走。”妲己跃下墙头,咬住殷郊的裤腿。
“这是你母亲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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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楼外,挂着一双血淋淋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