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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逃避并不可耻 ...

  •   上车前我看了一眼车票,上面写着“预计第二天早八点二十五分到达大阪”。我用车站旁边的公共电话给岸本留了言,告诉他我要坐夜班巴士回大阪,如果我的父母问起来,就让他自由发挥,算是对智力的简单锻炼。比起夜班巴士,我更喜欢各种轨道交通,但是岸本只借给我单程的钱,回程也坐新干线的话,我得先搜遍整个东京的自动贩卖机角落,才能勉强把票钱凑够。

      我每次身上带着的钱不能超过一万五千元,每次出门之前,要向母亲汇报自己的目的地,要做什么,然后她才会把相应的零花钱拨出来,真正拿到钱之前还要再发三次誓,表示自己绝对不会花在其他的地方。我绞尽脑汁编了一个复杂的行程图:除了要参观的四所大学之外,我还在行程中安排了水族馆,这才从母亲手里又多拿了五千多。一万两千元,买一张去东京的单程票都不够。

      “记得不要让南君和岸本君花钱。”临走前,母亲板着脸叮嘱我。看我整装待发,光宙却没有哭闹,我不禁多看了他几眼。大部分时候他很乖很听话,笑嘻嘻地抱着我的腰说:“之前我就跟爸爸妈妈一起去大阪水族馆玩了,特别大特别好玩,姐姐,你去约会的时候也要开心哦。”

      我就知道。我勉强对他笑了一下,轻轻推开他,毫不犹豫地关上了车门。汽车驶过街角的拐弯处,看到母亲已经看不清我在车里的动作,我立刻开始心算,去东京要多少钱,吃饭要多少钱,市内的电车要多少钱,去镰仓的通票要多少钱……算来算去,岸本至少要借我两万块。还没成年,我就已经熟练地学会了拆东墙补西墙,只为掩盖住我的谎言。

      只是这次没算好时间,母亲大概会以为我在岸本家过夜了。和仙道待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不爱动脑子,犯傻的时间太多,没空想多余的理由,只能做好受罚的准备。

      夜班巴士的设计者一定考虑了很多旅途中会发生的问题。然而,即便设计者的思考多么贴心,坐在狭窄的座位一整夜都会让人身心疲惫,以及,弄乱发型和衣领。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汽油燃烧的气味,路途颠簸也好,空间狭小也好,都比不上汽油的无孔不入,让人头晕目眩,梦中也想呕吐。为了一场短暂的逃离,我付出好多代价。

      岸本在夜班巴士的车站外面站着。一般来说,高中生很少会有属于自己的寻呼机,但岸本的父母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还是给他准备了一台专用的,毕竟,他因为自己的脸和性格,遇见的问题比一般的高中生也多很多。看到我的一瞬间,他劈头盖脸地骂下来,第一条竟然是指责我在外过夜不告诉父母。身边的人,不管是喜欢我的,还是讨厌我的,却无一例外,都很害怕我死在东京。我打断他喋喋不休的情感输出,问他:“你怎么跟我爸妈说的?”

      “你还好意思问?”岸本换了一套脏话,“我还没问你呢,你要是跟那个仙道……”

      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我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堵住了自己的两只耳朵。岸本伸出手想揪我,但最后又默默放下了,大概是觉得不该打女人什么的。我依然维持着堵住耳朵的姿势,说道:“我想吃鲷鱼烧。”

      “我应该把你的脸按在鲷鱼烧炉子上。”岸本揪住我的衣领,把我往人行道上拽,“你要死啊!要死死得漂亮点好吗,别被车撞死。”

      拿到鲷鱼烧之后,岸本才勉强冷静下来,看我两口吃掉一个,嘟囔着“这也能吃得下去”,把自己的那个也咬掉一半。他终于有心情转述自己的谎言,“我跟阿姨说,你到南的姐姐家住了一晚上,南姐姐告诉我,你妈妈打电话过来了,本来想叫你跟她说话,幸好姐姐已经去诊所了。”

      我第一次知道南烈还有姐姐。岸本解释说,南烈的姐姐是南先生和第一任妻子生的孩子,比我们大了15岁,人家搬出去自己住的时候,他们连小学都还没上。我十二岁才来关西,更谈不上认识对方。我花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编好如何知道其人的说辞,遇事不决,全推给岸本实理就行。岸本又说:“哦对了,你行程里有水族馆?不去的话,你妈妈问起来怎么办?”

      “她不会问。”据我对她的了解,她不会关注我游玩的感受,最多问我一些细节性内容,测试我是否在撒谎。只要我能信誓旦旦地答出来一些东西,哪怕是胡编乱造她也会暂时相信。她不会把过多的精力放在她本身并不好奇的事情上。

      “天呐……”岸本长叹一声。他平等地认为南烈和我都有病,以及养成了我们俩的家庭也病得不轻。他不愿承认这一点,但其实身边的人都很羡慕他——独生子(目前来说),家底殷实,身体健康,父母和睦,成绩不太好,但是家里人从不逼他考什么旧帝大或关关同立。甚至有时候他自己都无意识地怜悯着我们,南烈对此无所谓,而我感到有些耻辱。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天然地共享了很多东西,对于我这个半路插进来的人来说,我的行为不像是出自友谊,而是出自抢劫犯的贪欲。我不断地掠夺着他们的情感和物质。

      “所以,你待会儿要坐电车回去了吧?”岸本推推我的肩膀,“又板出死人脸了,东京要是那么无聊你就别去啊。喂,”最后的话语里,很难不听出岸本有种幸灾乐祸的意思,“你是不是被仙道给甩了?”

      “白痴。”我只能回敬他这句话。

      岸本骂了一句我,骂了好几句仙道彰。在他眼中,仙道彻底变成一个渣男,一个靠脸把女人迷得颠三倒四、实际上大脑空空,打球又独又不听话的,金玉其外的草包。我懒得听他啰嗦,加快脚步,向电车站走去。

      “上杉你给我站住!”我突然加快步伐,让岸本反应了一会儿才追上来。他一把扯住我的书包带,嘴里依然说个不停,可恶的仙道,可恶的我。两个叫Akira的家伙,两个该死的,两个贱人。和仙道相比,应该还是我更贱一些吧,对着关心自己的人甩脸色,又把自己扔进臭水沟里。可是我不能停下来,虽然已经很累了,但是……休息反而会让我更难受。

      “你真就这么走了?”已经能看到电车站的入口了,岸本还是紧紧拽着我不放,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一脸冷漠地走向售票处。“好歹给南的姐姐打个电话吧!”

      “我知道了。”我摆摆左手,把不停吵闹的岸本轰出我的世界。

      ————————————————————

      “您好,欢迎致电南真琴整容诊所……上杉夫人吗……是要预约什么项目?哦,是,是Akira的妈妈啊,嗯,嗯,啊……是的,昨天她逛的时间太晚了,是,是,去了很多地方,嗯,还和小烈还有实理他们去吃了晚饭,嗯,是,小烈联系我,让我留她一晚上。不麻烦的,我起床比较早,所以留小辉在我家里先睡觉了,估计她很快就会回去了,嗯嗯,请放心。好,她到家之后也请打电话给我吧,我转告小烈,没有没有,完全不麻烦的。没关系啦,我和她聊得很投缘呢,真的没关系。好的,再见!”

      放下电话,南真琴长长地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把电话号码拨到了南家。听南烈迷茫的语气,他恐怕不是这场谎言的编造者。那么嫌疑人的身份只有岸本实理了。她再次叹了口气,把电话拨给了这一位,听见他在对面结结巴巴地解释,自己不是故意的,当时太紧张了云云。“总之,真的对不起了真琴姐!”

      “有认真鞠躬了吗?”真琴翻出一支棒冰叼在嘴里,“真是的……我只在小烈嘴里听过几次人家的名字,你怎么敢把我放进这种漏洞百出的谎话里。”

      “真的非常抱歉……”电话那头传来“邦”的一声响,岸本实理大概是为了鞠躬磕到头了。真琴忍不住轻笑出声。

      “好啦,下次再有这样的事要提前说啊。”

      “没办法啊!都怪那家伙一时兴起,坐新干线跑到东京又跑到镰仓,就是为了看那个小白脸……对不起真琴姐,那,那就挂了……”

      真琴的耳朵刚刚竖起来,岸本就忙不迭地挂断了电话。八卦就这样中断了,真琴把原本叼在嘴里的棒冰拿了下来,大声地叹了一口气。

      岸本实理这小子,平时笨是笨,谈起恋爱来脑子倒是灵活了。

      她轻轻转动着手里的棒冰,回忆着南烈给她描述的这位上杉辉。感觉,和弟弟的性格蛮像的,但是外在的表现比南烈柔顺,而内在的性子,恐怕比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更加叛逆和固执。

      可怜的人。她最终给出这样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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