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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哎呀,爱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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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家时隔短短三日,举办了两场丧事。
老头子郝鸿业一辈子老老实实做人,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传统意义里绝对算得上一个好人,就是为人有些木讷,不善言辞。他年轻时进城里闯荡,在工厂的轰鸣声中工作了半辈子,退休后想清静下来,不顾儿女的劝阻回了老家,重新脸朝黄土背朝天和庄稼打交道,幸好地里的五谷杂粮也不会说话,春耕秋收的默契可以在沉默中培养。普通人的普通一生当然是谈不上大富大贵,可也能养妻活子,还算不赖,他挺满意自己这一辈子,要是老伴齐凤珍能少埋怨他两句更好。
他怎么知道死了也不能清净呢。
“你就说你到底写了多少份遗嘱,郝明和郝慧在你走了以后天天追着我问。”
郝鸿业先来了往生馆两天,正闲逛着,突然看到老伴出现在这里,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他自己是因为二度脑溢血中风抢救无效,齐凤珍之前虽总有些头疼脑热闹肚子之类的小毛病,可从没有出现过什么致命的大病,他一时之间不知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问你呢,老头子,你又给我装聋作哑是不是?”
“你怎么来了?”
齐凤珍叹息,“唉,不知道上辈子欠你们郝家多少债,被你们一个个联合起来气死的。”
郝鸿业没再说话,以他们相处几十年的生活经验,这种话题他接着问就是不知好歹,火上浇油。所以他依旧选择沉默,等她忍不住应该会自己说的,或者他也不是很想知道答案,无论如何,现在她都出现在这里了不是吗?
宝珠正竖着耳朵旁听呢,看郝鸿业不仅没有搭腔,反而跑去门口看热闹,齐凤珍可能也习惯了,她嘴上嚷嚷着着自己一定会再气出个好歹来,转头却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来到了宝珠身边打招呼:“小姑娘,你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吗?结婚了没有?”
宝珠认真想了想,回答她:“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这有什么不好说的,结就是结了,没结就是没结,怎么还能说不知道?”
宝珠面对她的穷追不舍唯有装聋扮傻:“您好,我叫宝珠,是这里的工作人员,请问您现在需要办理投胎往生业务吗?很简单的,只要在系统上登记一下,我看看有没有您的死亡记录,有的话,就可以取号排队办理了。”
可惜她对宝珠的话不为所动,“肯定有死亡记录的,你看殡仪馆门口刚才那辆灵车没有,就是那一大家子人哭哭啼啼过去那辆,就是送我来的,昨晚就死得透透了,不用查也知道的。我老婆子不骗人不骗鬼不骗神。”齐凤珍上下打量一番宝珠,越看越满意,“小姑娘,你要是真没结婚,我给你介绍个怎么样,模样顶顶好,配得上你,他那时候的年纪比你还小一些,不过无所谓,这里也不讲究这些的吧。怎么样,也是好人家的孩子,经济条件也好,我每年都给他烧老多东西,金银财宝,轿车楼房,都数不清的。”
宝珠心里一咯噔,头一次遇上要给自己配阴婚的,职业性笑容险些撑不住,而此时大厅有没有别的事要忙,她躲无可躲,“这就不用了吧,我又不认识他,也不喜欢他,干嘛要跟一个陌生人结婚呢?”事实上她想问的是,干嘛一定非要结婚不可,郭莹的事件,她现在都还心有余悸。
“怎么能不结婚呢!再说认识和喜欢,结婚以后自然就认识了,相处以后自然就喜欢了,人心都是肉长的,结婚了,相互扶持过日子,还能讨厌到哪去?”
郝鸿业看清楚那灵车真的是送妻子遗体过来火化的,郝明和郝慧两家子人都哭着进了殡仪馆的大门,转头回来看妻子在拉着宝珠说项,他想问的问题又咽了回去,转而帮腔道:“是这样没错。”
他们两在这事儿上倒有着出奇统一的看法。
宝珠问齐凤珍:“奶奶,那您结婚之前认识爷爷吗?结婚以后喜欢爷爷吗?”
齐凤珍首先要纠正她:“你可不能喊奶奶,这样辈份要乱了。我要给你介绍的是我家二小子,他年纪轻轻,20岁的时候跑到水库游泳,就没能上来,可怜见的,多么好的一个孩子,家里头最懂事,什么重活儿都要帮我干,常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妈妈,你放着我来吧,我有力气。’他出事以后我眼睛都要哭瞎了去。”她眼眶迅速红了,可怜兮兮地看向宝珠:“你真的不考虑考虑吗?”
她看宝珠顽石般摇摇头,顿时有些不高兴瞪了旁边的郝鸿业一眼:“我和他那时候盲婚哑嫁,结婚前没见过面。结婚以后,他外面上班赚钱,我在家养儿育女,给公公婆婆养老送终。他最擅长的本事就是装聋作哑,总说自己耳朵不好,是在工厂上班被机器震聋了,谁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过这么一来,我们也吵不起架来,我叨叨两句,再大的事儿也就过去了。”
“您还没有回答完我问题呢?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那东西是能当饭吃还是当衣裳穿?他在外头赚钱不容易,冬天冷得像个冰窟窿一样也要出门,夏天热得像个火球也要定时定点才能走;我呢,我就容易吗,孩子多,不听话,每天睁眼起来就跟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给他们把屎把尿,喂粥喂饭。公公老年的时候瘫痪了,我成了半个护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婆婆却总是当我是这个家的外人,动不动就让我滚回娘家,说我就贪他们在城里新得的户口和房子……唉,我说这些没别的意思,就是告诉你,喜欢这东西不值当,有它没它,日子还得过下去不是?”
郝鸿业又一旁帮腔:“是这个理儿没错。”
宝珠听完下意识就要反驳:这样的日子还过个什么劲儿,这劳什子婚,谁爱结谁结去吧。
德德怕她一冲动真要和老太太抬杠,出口阻止:“哎,她不行的,她身子骨不好,病死的,你看她虽然长得好看,但是一脸苍白病容吧?这样的不能传宗接代不说,还要你们伺候她呢,不值当。”
“都当鬼了,这病还不能好了?”齐凤珍不死心追问。
“不行,娘胎里带来的,到死也带着,除非是再去投了胎。你这不是要她给你做媳妇吗,病死鬼你们肯定嫌弃,再说要是好的就不留在这了,两难,你说呢。”德德双手一摊,想将宝珠支开:“你去后面看看,我好像听到敲门声了。”
宝珠侧耳倾听,压根没听见什么敲门声,一时没有动弹。
德德指了指她脑门:“你们看吧,还是傻子一个。”
宝珠终于意会,急忙朝着两位老人点头致意,边跑边说,“肯定是馆长有要事找我,我去看看,一会回来。”
她一口气跑到了通道尽头,靠在门上听了听,殡仪馆那头安安静静的,似乎没什么要紧的事儿。可她一想到回去就要面对老两口对结婚的热情兜售,还不如自己没事找事过去遛达遛达,昨天拒绝了陈晋北的提议,他虽然当场没说什么,却也算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
隋佩佩给遗体整理完,刚要推出门,碰上从二号吊唁厅回来的陈晋北,小声问:“他们吵完架没?老太太收拾妥当了,我正要通知人给抬一下放进棺木里。”
“没有,一边哭一边吵。”
“唉,具体是什么事儿,我还没听明白。”
“说是前两天过世的父亲,分别给他们两兄妹都写过好几份遗嘱,每份遗嘱对于拆迁房和遗产要留给谁都不同。”
隋佩佩感概一句:“老爷子高明,就是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是吧。”
郝鸿业的确是禁不住一儿一女的蛮缠,自从旧房子被划入了拆迁范围,他就躲到乡下去,连生病以后,稍微能下床走动也要起身回去,决计不在城里受他们整日争吵不休的闲气。
可惜惹不起也躲不起,郝明和郝慧总是隔三岔五借着来看望的机会,且都会故意避开另外一个人,用尽方法让他写好遗嘱,他没有招了,到后来哪个来看望就给谁写一份,最终他也不知道写了几份,最后一份是给谁写的。
宝珠远远就看见了陈晋北和隋佩佩,他正帮着隋老师将遗体推到二号吊唁厅。吊唁厅两侧都跪着家属,左侧是一家四口,右侧是一家三口全都来了,双方对峙颇有些壁垒分明,水火不相容的意味。宝珠打量正在一边哭还一边不停拌嘴的一男一女,从两人面容相似度判断应该是郝鸿业夫妻的一双儿女郝明和郝慧。
郝慧先发制人:“现在你满意了吗?满意了吗?天底下有没有你这样当儿子了,爸爸刚过世两天,你就一直催妈妈去公正房产,好了,现在好了,现在老太太也走了,你做这缺德事儿,就不怕天打雷劈?!你把我妈还给我,还给我!”
郝明也不是坐着挨骂的人:“少在这假惺惺,你也没少打主意,不然你手上的几份遗嘱哪来的?!你以为你在老太太面前装乖就能多分点,做你的春秋大梦,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自古以来娘家的财产就没有外嫁女的份。”
郝慧冷笑一声:“要不然怎么老太太生前一直看不上你呢,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能说出这种话,封不封建,落不落后?如果二哥还在,这家产你还捞得着吗?别以为我当时年纪小,二哥到水库玩,不就是你撺掇的吗?”
郝明怒了,大骂:“你放屁,你这是觉得爸妈都不在了就血口喷人是吧?郝仁都走了多少年了,你在这翻旧帐。对,我差点忘了,你也有旧帐,之前为了按人头分房产,死赖着不出嫁,未婚先孕,在自己娘家生孩子,论脸皮厚你是独一份吧,你别说,从那时候起家里的风水就坏了,我看爸妈接连去世也都是你害的!”
郝慧毫不示弱,立即反唇相讥:“我害得?我要是不争不抢,家里能给我一分一毫吗?就因为你是男的,传了香火?我问你爸爸生病你去医院陪过夜吗?你给他端过屎端过尿吗?你平日里给老头老太买过衣裳穿还是买过补品吃?你拿着遗嘱不亏心吗?”
郝明哼笑一声,“我为什么要亏心,老头住院的钱谁给的大头?当初你儿子上学没有那个能耐却非要买学区房,老头老太补贴了你们多少,我不说你就当我不知道?你孝顺也是应该的,有本事跟他们到地底下说去,现在你好意思再来争上一份?”
……
陈晋北看老太太的遗体已经入棺,工作人员也都撤了,他们还在吵,连经过门口的其他家属也都探头探脑的,于是他在出门前说道,“怎么分遗产可以上法院,在这里你们都少说两句吧,老太太刚走没多久,可能还能听得见。”两拨人立即噤若寒蝉,陈晋北把门掩上,再道一句:“节哀顺变。”
宝珠跟着他一路回到办公室,到了没人的角落,才偷偷摸摸和他说:“老太太在我那边报道呢,她说要给我说门亲事。”
陈晋北听完猛一回头蹙眉看向她,“你说什么?”
宝珠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就,就刚才吊唁厅的老太太呀,叫齐凤珍,她劝我,要是还没结婚的话,可以跟她二儿子配对,她每年都给二儿子烧了好多金钱财宝,保证是吃喝不愁。我刚才听说了,他叫郝仁,真好玩,还有人一生下来就是好人的。”
他在位置上坐了下来,本想静下心来仔细分辨她说话的语气,到底是开玩笑居多还是认真居多,只可惜思绪一时间竟乱糟糟的,一会儿觉得她就是说着玩的,没听她说人家叫郝仁就觉得好玩吗?一会儿又觉得她可能认真考虑过这个事儿,因为据他观察她生前应该养得娇贵,如果没有旁人提醒,她自己花起钱来是没有个度的……他一时间没想好怎么回答她,硬梆梆来了一句,“不行,这事儿我不同意。”
宝珠哪知道他想了这么多,想得这么远,她说完以后就在办公室转悠着看每个位置上的摆设,看到别人桌面上有好玩的好看的,她就寻思着给门口的老奶奶说一说,给自己也定制一个。
“对啊,我也不同意的。”她再度靠近陈晋北,看他脸色不虞,察言观色道,“我跟老太太说啦,我都没见过,不认识也不喜欢她儿子,怎么可能和他结婚呢。别太荒谬,没有爱情的婚姻,不可能长久的。”
“这么说,你要是见过了,喜欢了,就要和他结婚?”
宝珠这才发现他的不对劲,“之前郭莹的事情,我就想问你,她和张浩不就是因为相爱才结婚的吗?他们婚姻的破裂不就是因为不再相爱了吗?还是说爱情是婚姻的充分非必要条件?”
陈晋北听她这样问,脸上是要和自己讨论问题的神色,判断她并没有对那个郝仁上心,遂放下心来,认真回答道:“也不是,我觉得爱情是爱情,婚姻是婚姻,他们是两码事儿。有些爱情可以走进婚姻,有些婚姻里还有爱情。爱情里的美好是双方短暂性放大了各自的优点,情人眼里出西施,婚姻里的痛苦是长久相处时双方不能再包容忍受各自的缺点,最终劳燕分飞。”
“可是老太太经历的是盲婚哑嫁,为什么还乐在其中地给我推销婚姻呢,在我看来她的婚姻生活充满了苦闷和不被理解。如果一件事让你痛苦,你还会希望别人也过上这样的生活吗?”
“宝珠,我以前读历史,得出一个个人的观点,那就是每个人的人生都像是一部断代史,人们的生存时间长不过百年,学习成长的时间多则过人生一半,少则只有区区几年,就会自我停止,所以每个人只在自己能认知的世界里去解释这个世界。老太太齐凤珍,她接受了自己那个年代大多数人的命运,即使是盲婚哑嫁,即使辛苦操劳一辈子,生儿育女不求回报,即使是不被理解,因为大多数人同频的命运皆是如此,但在她的认知里,这就是婚姻的解释。你很难或者几乎没有办法去改变或者重塑她的看法。再说到婚姻的苦闷甚至痛苦,这也只是你对她的婚姻的理解,她可能觉得在以往艰苦的岁月里,夫妻间的守望相助才能支撑彼此一路艰难前行,这时候非要去分辨出爱情、亲情、友情?这区分对她来说重要吗?”
“那你呢,你自己对爱情的理解呢?”其实她对他的长篇大论还没消化完,所以她小心翼翼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爱情是件稀罕事儿,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我知道了。”她突然变得沮丧,“就像之前馆长对我说的,只要减少期待,人生就不存在绝望。”
宝珠挥挥衣袖,瞬间消失了,徒留陈晋北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通道发呆。
宝珠一路苦思,美好的爱情或许只存在于文学作品之中,作家发挥他的想象力给孤身男女编织了一场五彩缤纷的梦。有人带着这个幻想走进了婚姻,发现里面竟是一片废墟,不禁大呼上当,其实还是认知不足,只要对世间万事万物减少期待,人生不就不存在绝望了吗?亦或许需要乐观一些,废墟也可以重建,贫瘠的土地也能重新种树防风固沙?不培养爱情,还有亲情,还有友情?
德德三言两语将老夫妻打发了出门,说已经查过,他们俩的二儿子早已往生重新投胎,不用劝宝珠和他成婚,又因为夫妻俩死亡的时间都间隔不远,可以等殡仪馆将老太太的遗体火化了再一同办理。
转头见到宝珠失魂落魄回来,德德还以为她仍为配阴婚的事烦恼,心底觉得她毕竟还是年纪小,经历得少,脸皮薄不说还有些胆小,但好在性子好,于是开解她:“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不要怕,有些人生前不是明白人,死后亦为糊涂鬼。你又何必自寻烦恼?”
“可是我觉得他们并不糊涂,相反他们已经做到了相对聪明,现在糊涂的是我,因为听了太多不同的意见,弄得自己无所适从,我觉得他们每个人都说的很有道理,结论是基于他们所处的事实得到的,所以我不知道该听谁的。”
她一番没头没脑的说辞,换做别个早就恼了,偏是德德还能迅速帮她理清问题所在:“你该听你自己的。宝珠谁也不是,她只是她自己。就像你看过的话本,你不能只听只看到主角说的话,每一个出场的配角,其实作者都倾注了心血,他们每个人的想法,同样表达了作者站在不同角度的见解。但是你要记住,在你自己的生活里,你才是主角。你来决定自己的想法,你来支配自己的行动。最终的结果也不能用成功或者失败去定义,在我看来,人只有限制自己,束缚自己进而没有让自己成为更好的自己,这才能称之为失败。不过,就算是失败,这也是一种人生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