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曳尾于涂

10、枯萎白玫瑰（下）

　　单聪看着眼前这个白瘦斯文的年轻人，“你说你是薛孟扬？”
　　他紧张地推了推眼镜边框，“是也不是，我本名叫吴泽，但是在郭莹那里，我叫薛孟扬。”
　　单聪翻开档案夹，重新将郭莹一案的资料打开，他打开一个新的笔录文档，对吴泽说：“你需要配合警方详细交代情况。”
　　他轻轻点点头。
　　吴泽成年以后发现自己的性癖有些古怪，他对于“绿帽奴”等一些关键词会感觉异常性奋。他本来有过一段对此感到羞耻的阶段，但是很快他从国内某个不法网站上加入了一个比较隐蔽的组织，原来再小众的爱好乘以庞大的人口基数，碰上同类的概率就会大大增加，所以他很快找到了性致相同的同类。
　　在这个组织里，很多人会相约出去游玩，玩什么大家都懂。他也出去玩过几次，唯一不同的是，他还没有结婚，所以相约成功的概率会相对小一些。
　　“也有一些人，他们喜欢约单身的男人一起加入他们夫妻之间的游玩。”他又推了推眼镜，在单聪的眼神注视下，紧张得直冒汗。
　　有一天他接到一个陌生人发来的站内信息，因为要做到足够隐蔽，不暴露大家在真实生活中的关键信息，邀约的发起人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联系到想要参与的任何人。给他发消息的人说自己和伴侣正在玩一种情境游戏，而他就是情境中的一员。
　　“你的意思是说，有个自称是薛孟扬的人找到你，让你假扮他，然后和郭莹发生关系？”
　　吴泽点头，“对，可以这么说。”
　　“你有没有真实见过这个人？我是指薛孟扬。”
　　“没有，他始终没有出现过。我和郭莹约见过两次，两次都是这个人把约见的时间地点告诉我，然后我直接出现在那里。哦，他跟我说过郭莹喜欢白玫瑰，所以让我每次和她碰面都带着一束白玫瑰。”
　　单聪观察他说话时的神色，虽然面露局促，但是没有那种撒谎时的不自在与慌张，所以他应该说的是真话，要不然就是一个伪装的高手，“郭莹没有怀疑过吗？”
　　“没有，我想应该没有吧。薛孟扬说郭莹很喜欢珠宝首饰，所以他为了补偿她，会提前给我准备价值不菲的项链或者手镯之类的礼物再送给她。”
　　“你怎么拿到这些礼物？”
　　“他会买好在专柜里我再去取。”
　　“我现在再问一次，请你严肃认真回答我，你除了知道他叫薛孟扬，还知道任何关于他的信息吗？”
　　吴泽认真回想了两三分钟，摇摇头，“真的没有了。”
　　单聪继续发问：“你私底下有没有和郭莹联系？”
　　吴泽又答：“我给过薛孟扬一个备用的手机号，为了整个情境的严谨性，他登陆这个号码的微信号，发了很多奢侈品的视频和照片，把我包装成一个积极向上的富二代。郭莹是这个微信号的好友，不过自从这个号码给完薛孟扬以后，我基本上不登录了，他们通过这个号码联系，然后薛孟扬再单独联系我。”
　　单聪看着吴泽，脑门上都是问号，好像在问他，这么做到底图啥？
　　吴泽又推了推眼镜，“作为一个工具人的操守吧，如果还想有下一次的话，在圈子里的口碑不能崩坏。”
　　“有没有利益交换？”
　　“没有，这只是一个个人爱好，警察同志。”
　　“薛孟扬和郭莹之前怎么联系的，他有没有和你透露过？”
　　“他们是在一个交友软件认识的，薛孟扬和我说他和郭莹是网恋。他说他们想要的是一段开放关系，提前测试一下这样还能不能结婚。”
　　单聪让吴泽将不法网站和交友软件的名字写下来，吴泽拿起笔犹豫了。
　　“我需要提醒你一下，作为公民，你有配合我们办案的义务。”
　　“是，不过，据我所知薛孟扬已经注销了所有信息，而且他每次跟我联系，我注意过IP地址都显示在境外。”
　　“这你不用管，写吧。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郭莹失踪了，然后又是什么让你走进公安局的？”
　　“警察同志，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昨晚梦见郭莹，她说她已经死了。”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她还说自己很冷很冷，被困住了，出不去。”
　　单聪想起了前天早上许兰芳的话，他的脸色同样变得难看起来，拿起左手边的座机，“古鸣，传唤郭莹失踪案件相关嫌疑人张浩来公安局一趟。最好拖住他24小时，另外让信息科的同事帮忙查一下我们市内的冷库有多少个，把地址和负责人的联系方式都发给我，急用，谢谢。”
　　宝珠看着走进公安局的吴泽，终于有空回头看向在驾驶座上假寐的陈晋北，“喂，你好像一开始就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似的，你也很可疑。”
　　“怎么，你学会侦探了？要不要再学学审讯？”
　　“你说不说，说不说？！”她一副如果他不解答就要闹了的样子。
　　陈晋北睁开一只眼欣赏她气鼓鼓的神态，又闭上，“有一个人对我说，他的直觉告诉他，如果郭莹遇害，那么，张浩的嫌疑最大。”
　　“用得着你说，警察同志也能猜出来。”
　　“对，谁都能猜出来，但是大胆假设，需要小心求证。他们没有证据不能乱抓人，我只是刚好沿着这个假设去找到了证据，不过我的方法他们也用不上。至于吴泽是不是薛孟扬，我也说不好，反正郭莹提供的电话号码也只能找到他，我让你去吓唬他，就是想让他心虚自投罗网而已。”宝珠正听得入神，不妨他又睁着一只眼瞧了瞧她，“这里面最大的功臣是你。”
　　“我？”她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干了什么，怎么就成了功臣。
　　“对，没有你，我也找不到郭莹的尸体藏在什么地方，她的鬼魂应该是被什么力量封印在死去的身体里，没有你，可能凶手都去世了也不会有人发现她已经遇害，没有你，吴泽也不会乖乖进警局。”
　　“嘿嘿，我也只不过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封印她魂魄的力量，一并抹去了她被杀时的记忆，所以才会导致她也不知道凶手是谁的情况发生，这才是最棘手的。”陈晋北想，这股力量是属于凶手本人吗？他仔细回想起自己和张浩仅有的几面之缘，看不出来。
　　“怕什么，我已经做了不被定义的鬼，你也要做不被定义的人，我们现在是最佳拍档，阴阳二人组，要人有人要鬼有鬼，什么也不用怕。”
　　他仍旧闭着眼睛，上扬的嘴角却藏不住，“这听着不像是什么好词儿，是阴阳怪气的阴阳吗？”
　　话音刚落就到她开心的笑声，他放下心来继续眼睛假寐。
　　“那干嘛不直接把冷库的地址告诉吴泽算了，省得浪费警力去找。”
　　“如果办案记录里面写着，这个藏尸地点是死者的鬼魂提供的，你觉得怎么样？”
　　宝珠抱紧自己抖了抖，嘴硬反驳：“警察同志什么没见识过，这种都是小场面罢了，他们还拜关二爷呢。”
　　“相信是一回事，真的见到是另外一回事，你同意吗？”
　　宝珠想了想，勉强同意。她看陈晋北眼下因为熬夜出现的青色，提醒他，“你回去休息吧，我虽然学过心肺复苏术，但我碰不到你，所以也抢救不了你。”
　　今晚还有班，确实应该回去休息，既然吴泽这一关键人物已经找到，相信离真相大白不远了。他考虑了一会，问宝珠：“那我先送你回去？”
　　这一来一回的绕弯，还要浪费大半天，宝珠不想这么麻烦，她另有主意，偏又到了不知当讲不当讲的关键时刻，她犯难了。
　　陈晋北仿佛能听见她心里的想法：“你想去我家？”
　　她矜持点点头：“方便吗？我只是不想浪费你休息的时间。”
　　在他们刚走不久，张浩被传唤来到了公安局。他看到单聪直接开口问道：“单警官，是郭莹有消息了吗？”
　　单聪暂时没有回答他，将他带到讯问室，示意他坐到自己对面，古鸣已经打开电子文档开始做笔录，“郭莹还没有找到，但是我们警方有了新的线索，所以需要你配合调查。”
　　“好的，我一定配合。”
　　“郭莹是不是你杀的？”
　　冷不胜防被单刀直入发问，张浩瞬间提高音量反驳：“单警官，开什么玩笑，我连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怎么就怀疑是我杀的呢？！”
　　“不要激动，我们就是询问，你只要如实回答就行。”
　　“你们办案要讲证据的，再说疑罪从无，您再这么天马行空地提问，我可以拒绝回答您的问题。”
　　单聪看了看另一份笔录，似乎是对他的话也表示认同，“那好，我们先问问有证据的，你最近有没有去过医院打狂犬疫苗？”
　　“有的，前几天在小区门口被一条野狗抓伤了，所以我就去医院打疫苗了。”
　　“当时的伤口是有多少处，在身上什么地方？”单聪举了举手上的文件夹，“如实回答，我们问过现场的证人，知道你有没有说谎。”
　　“一处，在小腿肚上，你看。”他拉起裤腿，因为伤口很浅，已经结痂了。
　　“它当时为什么抓伤你，你知道吗？”
　　“单警官，你是来搞笑的吧？这我怎么知道，你应该问它啊，它扑上来之前也没有告诉我原因。”
　　“你是正常路过，没有做出什么异常举动吗？”
　　“没有。”
　　“当时你手上有没有提什么东西？”
　　张浩停下来，他好像在回忆。单聪再次举了举证人的笔录。
　　“有的，我从菜市场买菜回来，有肉，可能它闻到了肉腥味吧。”
　　单聪话题一转：“所以你左手臂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
　　张浩换了一个坐姿，他大方地拉起衣袖，“哦，这个啊。我和郭莹都不会做饭，我俩经常吃外卖，最近吃腻了，我就想尝试自己做饭，不熟练，被溅起来的油烫伤了。”
　　单聪上前查看，烫伤的面积有手掌心大小，经过处理，伤口颜色较深，已经看不出什么来。他暂且将自己的疑问放下。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吴泽的年轻男人，瘦高个，戴眼镜。”
　　“吴泽？不认识。单警官，这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和我有关系吗？”
　　“他说他就是薛孟扬，你说有关系吗？”
　　“吴泽就是薛孟扬？所以呢，他和郭莹在哪里鬼混？你们不是应该去找他吗？”
　　“放心，吴泽我们已经找到了，他给我们提供了线索，说郭莹可能已经死了。”
　　“死了？他杀了郭莹？为什么？”
　　单聪看到讯问室外面想要进来传递消息的同事，示意他稍等，然后紧紧盯着张浩说道：“是啊，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需要走到杀人藏尸这一步？！”
　　他走了出去，听同事低声汇报进展，“找到了，在郊外一个冷库里，凶手把尸体藏得很严实，塞进了一个橡胶人偶里，很会掩人耳目。”
　　“打电话给江灵，让她尽快过来尸检。另外通知郭莹的母亲许兰芳过来认人和确认签字。”
　　单聪走了回来，对着古鸣点头示意继续。
　　张浩换了一个坐姿，他仍旧是一脸平静，“单警官，吴泽是凶手吗？你们不是应该抓他吗？”
　　单聪没有理会他的问题，而是继续提问：“郭莹是不是养了一条狗，叫富贵的柯基？”
　　“对。她一直都想养一条狗，跟我说了很多次，结婚后就养了富贵。”
　　“你把富贵也打死了？”
　　“单警官你怎么回事，你们警方就是这么办案的吗？放着嫌疑最大的人不去抓，一而再再而三给我在这挖坑。”
　　单聪又一次走到他的左侧，看着他手臂上的伤口，“你对自己真够狠的，你杀郭莹的时候，富贵是不是旁边？它护主所以咬了你，你就把它一并杀了。伤口挺深的吧，你应该是小时候被狗咬过，所以一直挺怕狗的吧。你知道要赶紧去打狂犬疫苗，但是又害怕自己杀人的事情败露，所以你用热油烫伤掩盖了伤口，又去惹小区门口的野狗抓伤你，因为那里人来人往，所以你也不怕出现什么太大的意外，这样你就有理由去医院注射疫苗了。”
　　张浩听完，没有流露惊慌之色，而是啪啪啪鼓起掌来，“精彩，精彩。单警官，你这想象力，不去写小说可惜了，你说了这么多，你有证据吗？有就赶紧拿出来，别在这又演绎又推理的，公安局办案不得看证据吗？”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告诉你，郭莹的尸体我们已经找到了，这是你坦白从宽最后的机会。现在，我最后问你一遍，郭莹是不是你杀的？”
　　陈晋北上完夜班回到小区，碰上徐昭带着感冒期间不能去上幼儿园的橙橙下来遛弯儿。
　　橙橙远远看见他就开始打招呼：“晋北叔叔，你刚下班吗？吃早餐了没？”
　　陈晋北纠正过她对自己的称呼，是因为有一回，橙橙爸爸一听到她喊晋北哥哥，脸色就有点玩味儿，一手搭在他肩膀上说：“怎么你是哥哥呢，我平白无故还长你一个辈分吗？我不就是结婚早点，生孩子早点吗？我就比你大三岁啊，三岁！”
　　丝毫不承认自己长相老成的问题，只怪陈晋北长得太白净，还要笑话他，“像话吗，一个西北大汉，偏偏长得跟个江南的奶油小生。”其实陈晋北只是个高略显瘦，脸部轮廓英气分明，长相并不奶油。
　　陈晋北看她还牵着电子狗点点，笑着回应：“刚下班，早餐在这呢，还没来得及吃。”
　　徐昭看着他的打包盒张了张嘴，最后又闭上了。
　　“徐阿姨，您有话直说，没事儿。”
　　“好，你可别怪阿姨多事，你总是吃外卖不好，自己学学做饭吧怎么样？要是不会，你来我家，我教你，别的我不敢说，家常菜我还是会一些的。”
　　她看陈晋北连连点头，知他没有反感自己啰嗦，又接着道：“以后成家过日子总要有个人会做的吧，你多学一些，总不会有错的。那个张浩，就是十七楼那位，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她怕橙橙听到，拉着陈晋北走远了一些，低声继续：“他说为什么过不下去，因为对比他以前的老婆，郭莹只会花钱如流水，什么都不想干，甚至从来没有给他做过一顿饭！他看到郭莹出轨以后就想离婚，但是郭莹对于财产分割不满意，一直拖着他。因为这事儿他们又吵了起来，就失手一推，郭莹撞到头，当场人就没了。”
　　徐昭作为小区的代表去旁听了庭审，对案件的来龙去脉自认为是说得上话的，张浩的供述，和昨日已经去到往生馆报道的郭莹说辞基本一致，但陈晋北内心还有两个疑问，一是尸体口中所含，被用来封印魂魄的符咒来源，张浩并没有交代，法医取出后只做了证据保存；二是真正的薛孟扬到底是谁？到底是谁联系了吴泽去冒充？
　　他还要继续关注案件吗？可是真正的杀人者张浩已经认罪，他还要揪出谁？如果查又该怎么查下去？或者再去问问郭莹？宝珠说她现在情绪极其不稳定，因为张浩的坦白与认罪态度良好，或者还考虑到他的失手杀人是因为郭莹的出轨，法院很有可能不会判张浩死刑，所以郭莹总是追问宝珠是否有什么可以复仇的方法，她想亲手了结了张浩。
　　此时在往生馆内滞留的郭莹，在冷静下来思考整整一天后，突然从长椅上一跃而起，抓住宝珠的双臂使劲摇晃，快速说道：“他妈的，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张浩就是薛孟扬，薛孟扬就是张浩。不对，应该是那个引我上钩的人，和我聊天的人就是假扮薛孟扬的张浩，他知道我喜欢白玫瑰，知道我最想要什么，所以才能轻而易举让我沦陷在他编织的陷阱里，他宁愿自己给自己戴绿帽也要甩了我，哈哈哈哈哈哈，他妈的，我就是一个贱人，又配了一个人渣，绝配，绝配。”
　　宝珠忙了一早上，听完她的话，脑子还是转不过弯来：“他引诱你出轨，是为了逼你离婚？”又一招移花接木找了吴泽来假扮，如果真是这样，她只能感叹人性太复杂了。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在我还没有认识薛孟扬之前，其实我和张浩之间的感情，因为日常琐事吵架已经快吵没了。只要我们一吵架，他就对我冷暴力，有一次他当我像一个隐形人一样不理不睬一个星期，我快崩溃了，才忍不住重新下载登录那个交友软件的。对了，之前我们也是在那个软件上面认识的。”
　　“那你有证据吗？我是指你有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张浩就是薛孟扬？”
　　“证据？我想想，我想想。”宝珠看她开始围着长椅转圈，似乎又陷入了癫狂的状态，不禁有点担心，爱情，婚姻，真的会让人做不成人，鬼也做不成鬼吗？还是说这两样都没错，毕竟世上爱情美满，婚姻幸福的也大有人在，不应该污名化这两个中性的词汇，所以只是因人而异吗？她没有答案。
　　“我没有证据，我找不到证据，他将一切做得天衣无缝，如果他不是动手推了我那一下，一切都按照他的原计划进行了，我会身败名裂，他会尽可能让我净身出户……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张浩就是那个真正的薛孟扬，宝珠你信我，你信我！”
　　宝珠肯定点点头。
　　“宝珠，你再想想，真的没有办法让我过去吗？他杀了我，还撒谎，我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宝珠肯定摇摇头。
　　晚上，宝珠带着郭莹的猜测偷偷摸摸过去找到了陈晋北，“你觉得她的直觉对吗？”
　　陈晋北重新捋了一遍自己所知道的全部线索，点点头：“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
　　“啊？真的是这样吗？可惜了，郭莹说她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而且张浩也承认自己杀了人。你说警察还会继续追查清楚这个问题吗？”
　　“说不准。”
　　宝珠叹气，“好复杂啊，做人真的好复杂啊。”
　　陈晋北心道，这复杂的人性，反倒是十分脆弱，轻易不能拿欲望去试探，去考验，否则只会瞬间化为齑粉。
　　不过看她这么沮丧，他不想再聊这个沉重的话题，只问她：“还去不去我家做客，我买了新的游戏，这次可以一起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