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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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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前会议,或者不如说是“慈宁宫会议”由此成为了一个每日的惯例。
奕劻甩袖子离开后,众亲贵都一致赞成君主,反对共和。每日的议事中,良弼等固有拼命之姿,原属庆王一党的人,也都纷纷倒向了君主,叫静芬大感欣慰。
刺杀袁世凯的事,良弼承认是贵胄学堂的人所为,不过,他逮捕了北方革命协会的三个人,充作刺客—— “这样,革命党恨袁世凯,袁世凯亦恨革命党,正是一石二鸟。”他说。
只是,在真正把政权、兵权和财权从袁世凯手中夺回来之前,为防变故,载泽建议还是对袁世凯多加抚慰。他于十二月辛丑,请静芬懿旨,以袁世凯公忠体国,封一等侯爵。
静芬想起当初赏奕劻铁帽子的事来了,犹豫道:“这样,不会有什么后患吧?”
载泽道:“虽然咱们有贵州学堂和巡警,禁卫军毕竟还在冯国璋的手里——他先前对袁世凯或有怨言,则此时有可能乘虚而入,篡取大权,又或者他一直都对袁世凯死心塌地,则此时最有可能兴兵作乱。加封袁世凯,既可以压制他,又可以安抚他,是一举两得的。何况,侯爵又不是实权,皇太后不必挂怀。”
静芬听言,即不再有异议,道:“那么就这么办了。” 着人下去传旨,又问:“诸位亲贵大臣,还有什么大事要商议的?”
“奴才有——”善耆道,“奴才和日本国谈妥了,日本国发表了声明,决不承认革命党的政府。”
“好呀!”亲贵中一片称赞。但是徐世昌皱着眉头道:“如今半壁江山,危如累卵,这日本国只发声明恐怕……”
“日本答应出兵的。”善耆道,“只是有条件……所以奴才才不敢贸然答应他们,必先来请示皇太后。”
“什么条件?你还卖关子?”载泽问。
“这……”善耆顿了顿,“割让……满蒙……”
话音未落,亲贵里沮丧惊怒之声已经响成一片。
“这不是要出卖祖宗么?”静芬道。
“其实……也不尽然。”善耆低声解释,“香港不割,祖宗基业在道光时就完了,青岛不割,恐怕德意志也早和咱们开了战。如今革匪猖狂,半壁江山也岌岌可危,满蒙虽是大清龙脉所在,可岂能因小失大……这究竟是祖宗重要,还在祖宗的基业重要?”
龙脉。静芬想起自己的怪梦来了——凤凰楼下,她从来都看不见挖不着的东西,如今是要割让给日本人?她环视众亲贵大臣。
“皇太后,万万使不得!”徐世昌跪了下来,紧跟着是世续,“如今革匪之所以呼风唤雨,蛊惑民心,正是因为打着救国的旗号。他们说要恢复中华,咱们却来割地赔款,难免人心尽丧……何况,日本国之居心,路人可测!今日要满蒙,难保明日不要直隶。日本国的军械强于革匪,一旦有机可乘,必然比革匪凶残,届时,内忧外乱,没了祖宗,也没了祖宗的基业啊!”
“攘外……总必先安内吧?”善耆道,“申包胥还哭秦救楚——这时候要是不向洋人求助,一旦叫革命党打到北边来……咱们兵权也没收回来,财权也没收回来,可怎么应付?”
亲贵们面面相觑,有几个出过洋的想起法王路易十六的事来,脊背凉飕飕的,低声交换意见:“宁与外邦,不与家奴,话是这么说的么?”
但都是“给”呀!静芬听着这议论一阵心寒,想起当初光绪和自己谈及辛丑条约,对那山海关驻军一事,多少愤恨,倘若今日他在天有灵,知道满蒙就在静芬手里割让了出去,会用怎样的眼神瞪着她?
“不能割让满蒙!”她颤声说道,“祖宗都在那儿,割让了,我拿什么脸去见德宗皇帝和孝钦太后?”
善耆愕了愕,还想辩解。
“你们都是满蒙的勇士。”静芬道,“我……和皇帝,孤儿寡妇的,不能上前线去打革匪……我也知道,现在要打仗,没军饷……内帑的确都被袁世凯要去了,但是宫里还有些值钱的东西呢……与其就放在这儿,等亡国了让日本人还是革匪抢了去,还不如我现在拿出来赏兵——你们谁能带兵的?”
再也没料到皇太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亲贵们都愣了愣,宗社党的率先跪下了,道:“奴才们不会带兵,但是奴才愿意杀革匪。”又有道:“良弼大人组织了敢死队,刺杀组,奴才们都是不怕死的人!”末了,铁良道:“奴才愿意同良弼一同领兵。”
议论到这儿,话题又回到兵权上来了——兵权还是袁世凯手上呢!静芬感觉一切都是那么不堪。
“主子……”张兰德一边悄悄提醒,“山西的勤王兵队……”
正是呢,静芬看到一线希望了,该叫良弼他们打听打听这事——不过,良弼,今日却没有见到良弼啊!
宣统三年十二月辛丑,良弼在府邸前遇到自称“天津讲武堂总办”的人,这人向他递上名片,他还没接到手里,就有轰隆一声巨响——良弼的一条腿被炸得飞上了天。刺客当场死亡。
消息匆匆传进宫时,慈宁宫的亲贵们还没散,载涛、载洵等场吓得半死,宗社党的“敢死队”、“刺杀组”则是暴跳如雷,破口大骂袁世凯。
“不用问,这必定是袁贼干的!”溥伟道,“咱们这就拿了炸药,把整个袁世凯府炸平了去。”那敢死队、刺杀组的,无不响应,
而当此时,外面报说:“冯国璋急奏。”
众人相视一怔,冯国璋已经满头大汗地进来了,叩头道:“皇太后,恕奴才无状,事出紧急——谋害良弼大人的刺客,身上搜出绝命书一封,证实是革匪,名叫彭家珍。奴才看,上次是袁大人,今日又是良弼大人,革匪怕是遍布京城了”
袁世凯的事,那是良弼做的,静芬和亲贵大臣都明白。那良弼的事,究竟是不是革命党之所为,就值得怀疑。可是,万一真是革命党呢?
静芬望望张兰德,张兰德满面愁容。
“革匪来了正好!”溥伟突然高声道,“咱们宗社党,就是转杀革匪的,来一个就杀一个——冯大人,你的禁卫军不会是吃白饭的吧?”
冯国璋并不和他争辩,只向静芬再叩了一次头,道:“奴才这就加派人马,一定保护皇上和太后的安全。”说罢,就跪安而去。
溥伟冲着他的背影挥舞着拳头:“明里一把火,暗里一把刀,我溥伟可不怕你!”
铁良跟着愤愤道:“脸上笑着,脚下就使绊子,阴险小人。”
毓朗也插进来:“加派人手,怕是要落井下石,咱们可不能让他得逞!”
“不错!”溥伟一拍巴掌,转向静芬道:“皇太后放心,奴才这就和宗社党的满蒙勇士一起去城里搜捕革匪,决不给袁贼可乘之机!”
静芬还陷在噩耗里没反应过来,宗社党的一批少壮亲贵已经摩拳擦掌地出去了。剩下些面色青白的庆王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声窃窃。
“主子?”张兰德低低地唤了一声。
“哦……”静芬按了按涨痛的太阳穴,有气无力地问那报讯的人,“良弼的伤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回皇太后的话——”那人道,“不是奴才咒主子,洋医也来看过了,说,就这一晚上……”
“啊……”静芬眼前一黑。亲贵里也是一片惊呼,未己还传出哭泣之声。
善耆在一旁叹气道:“我就说,宁与外邦,不与家奴,现在……唉……”
“与了外邦,何以见得会好些?”徐世昌声音沙哑颤抖,“若不是外邦屡屡进犯,我大清何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不与外邦,难道就看着北京城,现在好像个火药桶似的,一点就爆?”善耆道,“还是靠恭亲王他们整天叫嚣着刺杀这个刺杀那个,最后把良弼的命也搭进去了?”
他话音未落,亲贵里的哭泣转而成了号啕,有人道:“这下一个,不晓得会是谁啊!”一句话叫人心寒,涕泗滂沱者更多了。
“皇上来了!”不知谁叫了一句。
正是溥仪下了学,照例拿描红的本子来给静芬检查。亲贵大臣连忙擦着眼泪,横七竖八地下跪。
溥仪叫了平身,自规规矩矩给静芬请安,递上本子,抄的是“始于事亲,终于事君”。这倒正是静芬大半辈子做的事呢。只可惜,她事了慈禧太后,事了光绪,现在事宣统,但世界总是给她一个希望,然后再打碎,从不指点下一个希望的方向。
或者,根本就无望!
溥仪还该背书的,静芬摆摆手,示意张兰德带皇帝下去玩。
“你们……谁还有办法的?”她呆呆地问,“早先,我说我出钱赏兵,除了宗社党的人外,你们还有谁愿意来带兵的?”
一片唏嘘之声,无人回答。
过了很久,载涛哼哼唧唧道:“其实奴才们都愿意带兵,但是领兵的本事,谁还强过良弼去?”
载洵亦道:“依奴才看,良弼伤势沉重,不能听洋医一面之辞,请皇太后派御医会诊。总该尽人事,才能听天命吧?”
静芬听言,看着这两位光绪的好兄弟,感到一阵眩晕,身子晃了两晃,就朝炕下栽。亲贵纷纷惊慌道:“哎呀,快传御医!”
静芬倚靠在宫女身上,鬼一般地说道:“不用,我很好。就叫御医去良弼那里会诊吧……好歹,他是个忠臣……”
好歹,他还是为了大清朝丢的性命!静芬心里想。
亲贵大臣们愣了片刻,纷纷道:“那奴才们都去探望良弼大人。皇太后保重。”
保重。静芬看着他们往外退。唉,保重了她,谁来保重大清朝?谁来保重光绪和慈禧交到她手上的这片天下?
还只剩下善耆,徐世昌和世续,仿佛还没有吵完。
“你们,愿意领兵?”静芬不抱任何希望地问。
“奴才……”徐世昌和世续互望了一眼,低下了头。
“罢了,罢了。”静芬道,“散了吧——肃亲王,你……有什么日本朋友,带来见我吧。”
“皇太后?”徐世昌和世续瞪大了眼睛。
静芬却闭上了眼。叶赫那拉家的女人,割地赔款,慈禧也做了,她静芬又为什么不能做?这当儿,能保住江山一天,就保一天,后世的骂名,她不怕,她对光绪是问心无愧的。希望死后相见,他能明白。
良弼在第二天死了。
御前会议再开时,一片愁云惨雾——人少了一大半。
静芬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溥伟最先愤愤:“都是庆王党的那伙胆小鬼,一听说革匪进了京,就纷纷往外跑,都躲租界里去了。还有些跑不及的,都搬进了东交民巷——”说到这里,实在气极了,狠狠一拳头砸在柱子上。
静芬已经连皱眉头的心情也没有了,随便张了张稀稀拉拉的亲贵大臣——其实宗社党的人也缺了不少,此外,镇国公载泽也全无踪影。
好,真是好臣子!果然宁与外邦,不与家奴。
才想着,善耆就气急败坏地进来了,道:“简直欺人太甚!”
“怎么?”静芬惊道,“你不是去找日本人么?难道他们……”
“奴才差点儿连门都出不了!”善耆怒道,“冯国璋果然加派了人马,把我肃亲王府都保护起来——他还在天坛和东城一带驻了重兵,简直是要造反!”
“哎呀!”静芬吓得头脑一片空白,“这可如何是好?要是造起反来,日本人也帮不上忙,勤王的兵队也没到……”
“有宗社党、贵胄学堂。”溥伟道,“还有——徐世昌,你原来管巡警的,现在还支使得他们么?”
“这……”徐世昌顿了顿,“总可一试。”
话音刚落,世续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大事不好……皇太后……袁世凯调曹锟的北洋第三镇进京了!”
黑云压境,大难临头。满屋子的人个个面如土色。
偏偏就还有雪上加霜的,急匆匆呈上来岑春煊、袁树勋、陆徵祥、段祺瑞等人的联名电奏,说:“恳请涣汗大号,明降谕旨,宣示中外,立定共和政体。”
这几个字由那一篇“痛陈利害”的折子里直扑眼帘,睁一个慈宁宫里,人人呆若木鸡。
溥伟过了半晌才勉强出声道:“不足为惧……不足为惧……大不了就是一死……”说着拉了拉铁良,铁良就跟着结结巴巴表态:“不……不错……誓死也不共和……”
“当然不能共和!”善耆斩钉截铁,“早听我的,先答应了日本人,也闹不成这样!”
徐世昌和世续这次都没有反驳他。
“是不能共和。”静芬道,“共和了,咱们都没脸见祖宗——但是,人家逼到门口来了,咱们光说有什么用?皇帝和我,孤儿寡妇的,得靠你们出主意啊!”从前每每说到“孤儿寡妇”她是要落泪的,而这时候,眼睛只是酸疼,干涩得很。
“这个,照奴才看……” 载洵道,“不如来个化整为零,将王公封藩,分踞各地进行抵抗,这样……”
他说了一半,发觉众人都目光异样地看着他,自己也觉得这建议太过荒唐,即苦笑两声,把后面的咽回肚子里。
载涛没敢抬头,嗫嚅道:“叫奴才看,议和……议和也不错……反正说要开国会,要公决,慢慢耗着就是了……只不过,万一……这事情有变,还能有优待条件么?”
“昏话!”善耆一声怒喝,“你这是赞成共和了?”
载涛一怔,发觉说走了嘴,咕哝了一句,不敢再吱声。
接下来轮到毓朗了,犹犹豫豫地道,“要战,即效命疆场,责无旁贷。要和,也要早定大计。”
静芬同众人一头雾水,毓朗自己似乎亦不甚明晰,挠挠头,嘟囔说:“唉,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还从长计议!静芬头痛得几乎要裂开了,用手去按太阳穴,却按住了自己的耳朵——实在不想听这些亲贵大臣轻一句重一句的议论,全是废话!
“主子?”张兰德担心地扶着她,“传御医来瞧瞧吧?”
御医,御医瞧了能有什么用!
“不瞧!”她说道,“你们也都下去吧……去,商议好了再来……”
亲贵大臣们在这当儿,巴不得能离开,一一跪安。
静芬望着他们一个接一个佝偻的背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主子……”张兰德察言观色地开口,“照奴才看,共和也罢,君主也罢,主子全是一样。”
静芬瞥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张兰德道:“奴才的心思,讲君主,主子管的事不过是用用宝。讲共和,太后也还是太后。不过这可得答应了那‘条件’。要是不应呵,革命党打到了北京,那就全完啦!所以奴才……”
他后半句话还出口,静芬“啪”地一个耳光已经抽了过去——虽然连日操劳,心力交瘁,但是这一个耳光直打得张兰德嘴角迸裂,人也滚出好远。他惊愕地望着静芬:“主子……”
“你这死奴才!”静芬颤声骂道。主仆多年,她还从不曾这样。“你是要共和了?你是要把江山送给乱党?”
“奴才……奴才……”张兰德讷讷,“奴才只是看主子肩上的担子太沉,奴才心疼啊……主子的身子骨,怎么经得起这样的折腾……主子要想想,德宗皇帝不就是这样被国家折腾的……”
“你还和我提德宗皇帝!”静芬哑声道,“孝钦太后和德宗皇帝千辛万苦才把国家从拳匪和洋人手里保下来,你现今叫我拱手让给革命党?你这是要叫我……叫我连死的脸面都没有!”
“主子……”张兰德手脚并用地爬到静芬跟前,“奴才不及主子想的周全,奴才只要主子周全,万岁爷周全,奴才就有脸下去见孝钦太后了……奴才是……”说到这里,声泪俱下,再也听不清他后面哭的是什么。只是后来,突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发狠说道:“奴才大逆不道,奴才这就一死以谢主子——”说着,猛然就朝柱子上撞了过去。
静芬“呀”地惊呼了一声:“快把他拦住!”而旁边也早有小太监眼明手快地动作上了。
张兰德被一众人架着,依旧号啕不止。静芬听着,觉着他仿佛是要哭断了气一样,摇摇头,又摇了摇头。
二十多年了,亲爸爸没了,丈夫没了,身边就剩这一个人了。
溥仪在那天下午来请安,呈上功课,静芬愣愣的,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溥仪偏着头,看了她半晌,道:“皇额娘,儿臣看到张公公在外面哭呢,他是不是中了妖法?”
奶妈王焦氏边上轻轻嘘了一声:“万岁爷别嚷嚷,老佛爷累了,歇着呢。”
溥仪咂了咂嘴,不肯走,从坏里摸出几个布偶来,递到静芬跟前,道:“皇额娘,儿臣知道,那些革命党都是妖魔鬼怪,有妖法,叫他们施了妖法的人,都坏了心智,要抢朕的江山。师傅说,朕的江山是祖宗传下来的,决不能叫人抢,也没人抢得走。”
静芬缓缓地转过脸来看着他,以及那几个扎满了钢针的布偶。她拿过一个来,上面写着“孙文”,再看看另一个,上面写着“黄兴”。
“这都是宫女教朕做的。”溥仪得意道,“她们说,朕自己做的最灵验了。朕是天子,妖魔鬼怪都怕朕。只要朕学好了本事,当个好皇帝,就能把妖魔鬼怪都镇住,永不翻身。”
静芬眼眶一热——学好了本事,当个好皇帝——总算这孩子还学会这一句话,其性格再顽劣不堪,行为再荒唐至极,终究是想要当个好皇帝了。只是这个国家,还能让他安稳地当个好皇帝么?
“怎么样才是当个好皇帝呢?”静芬问,同时拿起第三个布偶,看上面写着“黎元洪”。
“这个……”溥仪挠了挠腮帮子,“朕……朕听师傅说,‘同光中兴’,朕想,就要像同治爷和光绪爷一样,那就是好皇帝……”
静芬的眼泪这会子终于掉了下来,倏忽淌到了嘴角。咸涩的味道,使她咬紧了嘴唇:不能倒下,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叶赫那拉家的女人,看皇帝,看折子,看大臣,看着大清的江山社稷。她不能退缩。
拿起溥仪的第四个布偶,上面是袁世凯的名字。
袁世凯,除了他,还有谁能担当得起?
静芬把上面的纲针一根一根地拔了下来。
溥仪惊道:“皇额娘,师傅说袁世凯被革命党施了法,已经不再是朕的天兵天将了,您怎么……”
静芬不答他,只道:“皇帝的功课做得很好。这几个布偶也做得很好。这个袁世凯,留给皇额娘。皇帝下去玩吧。”
溥仪还要再问,王焦氏已经很识趣地带着他跪安了。
静芬目送着他们出去,继续一根一根拔着布偶身上的针——最后一根扎在心口上的,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拔,再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拔,冲着外面道:“张兰德哭完了没?哭完了就来给我办差使。”一边说着,一边把那最后那一根针狠狠地揿了下去。
静芬让张兰德打电话到袁世凯府上“问候”。
袁世凯“感激涕零”,辞侯爵位,固让再三,乃受。
静芬亲自在电话里放出一句话去:君主制,哪怕你要做摄政王,也依你。
这句话显然很有分量,她以为。听筒那边沉默了,过了许久,才听到仿佛叩头的声音。
“臣袁世凯为大清朝,肝脑涂地。”那边说。
静芬就放下了听筒。
次日,袁世凯复回内阁料理事务,第一桩事,即出银一万两,犒赏潼关勤王军队。
再次日,以叙汉阳功,复张彪提督。
接下来,以张怀芝为安徽巡抚。赠恤死事福州将军朴寿。命张锡銮往奉天会办防务,李盛铎署山西巡抚,卢永祥会办山西军务。赠恤遇害军谘府军谘使良弼。以王赓为军谘府军谘使。
十二月己酉,静芬懿旨,授袁世凯全权,再次同南方政府展开谈判。
善耆闻讯匆匆赶进宫来,溥伟跟着他。
“皇太后做了这样大的决定,怎么都没和亲贵大臣商量?”善耆问。
“我和谁商量去?”静芬看着满头大汗的两人——其他亲贵都踪影不见。御前会议这些天来是照常开的,但是,人一日少似一日,开会的时间是一日短似一日,主战的呼声一日低似一日——到如今,就只剩两个坚定的主战派了。
“这袁世凯他是曹操……”溥伟道,“皇太后怎么能让他全权?”
曹操,曹操。这比喻静芬听得腻烦极了。“都到了这个地步……”她皱着眉头道,“你们还有谁能全权的?肃亲王,你的日本朋友,见到了没?恭亲王,你三年前就说要用白虹刀杀了袁世凯,他的头怎么还好好长着?”
两人都不响。
静芬叹气。
“内务府总管世续大人到了。”外面报。
好,总算又来了一个。静芬望着如临大敌的世续。
“禀皇太后——”世续呈上电报来,“段祺瑞来电,历数……历数皇族之败坏大局罪状……”
静芬挥手打断:“行了,他这种电报都发了不知多少——还有别人来电报么?”
“有。”世续接着念下一封,“直隶总督张镇芳领衔,两江总督张勋、湖广总督段祺瑞、安徽巡抚张怀芝、山西巡抚张锡鸾、河南巡抚齐耀林、吉林巡抚陈照常、山东巡抚张广建……”
联名电奏,请求共和。静芬不用再听下去。
世续也看的懂颜色,就此打住——然他抱着一个匣子,整匣都是请求共和的电报,有北方各省咨议局,驻各国公使,犹如冰雪暴压顶而来,读与不读,听与不听,共和之呼声,之“叫嚣”,紫禁城四面楚歌。
善耆,溥伟,世续和静芬,四个人默默相对,良久没有一言。
还是静芬叹了口气。
“你们都是忠臣,我心里明白。”她说,“要还和我翻袁世凯的旧帐,我何尝又不怕他谋反?但是,你们也看到,也听到,外面这么多人要共和——你们还和我说了,连革命党也要叫袁世凯出来做总统。左右这国家都要落到他手里,万一让他去共和了,不是连个君主的虚名也担不上?他做曹操,皇帝可是连汉献帝也当不了,那要叫我死后……”
死后如何去见慈禧和光绪,这话不说也罢。
“可是皇太后——”溥伟激动插了一句,但什么也没“可是”出来,咬了舌头般,哑了。
静芬微微摇了摇头,望向善耆,他一脸沮丧。
“这当儿,不是咱们把袁世凯让给革命党的时候。”静芬道,“他不是犒赏了勤王的军队么?你们还是趁这机会到潼关去一趟,看看究竟是怎么了,这军队老也不见进京的——你们就把兵领来,到袁世凯真成曹操的时候,起码皇帝和我,还能有个保全。”
善耆听了,跪下碰头道:“皇太后明鉴。既是要冒险出京,奴才还是去联络日本人,勤王之师请恭亲王办理。”
溥伟发了大半晌的愣,这时应道:“奴才千难万险,也要把勤王的兵队领进京来。皇太后放心。”
世续也跟着跪了,老泪纵横,道:“奴才愿和徐世昌策动禁卫军和巡警,一定卫护皇上和皇太后的安全。请皇太后放心。”
放心。静芬胸口空落落的。那心早就跟着光绪死了,胸膛里塞的是江山社稷,如今也要让到他人手中,只争一个虚名——只争一个虚名啊,不要连这样卑微的目标也达不到。
善耆和溥伟离去了,慈宁宫御前会议终止。
世续也不见来,袁世凯虽然有例行回报,但是静芬还是觉得这个隆冬的紫禁城刹那变得死寂,与世隔绝。
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等。
吃也吃不下,睡更睡不着,没几日,人已消瘦得变了模样。
当初张兰德撺掇她修建佛殿和水晶宫,落成后诸多事端,她没有去过。这时候穷极无聊,她就拖着疲乏不堪的身子前去参拜,那些除了请安外,久不来往的妃嫔们亦协同前往。
她见到同治的瑜、珣、瑨三妃,个个面上带着肃杀之气——溥仪继承同治,后宫正统却落在静芬身上,这三人当然怨恨。她又看到瑾妃,面目倒是和善的,担忧的。
“皇太后这一向太劳心了。”瑾妃道,“奴才们都恨不能帮皇太后分忧呢。”
静芬勉强笑了笑——倘若是珍妃,恐怕真的能分忧。
瑾妃朝张兰德使了个眼色,亲来扶了静芬进佛殿去,放拜褥,然后规规矩矩退到外面,和众妃一齐跪下。等静芬礼拜完毕,出了佛殿,她又亲来扶了,直送回慈宁宫,才告跪安。
她没和静芬多说话。
“这也真怪了。”张兰德道,“都是一个娘生的,珍主儿有什么就说什么,瑾主儿就藏得深。”
静芬道:“我同她向来没有话的,你乱猜疑什么?”
张兰德道:“奴才不是乱猜疑瑾主儿,奴才不过是觉得,宫里谣言多得很,说瑾主儿也是德宗皇帝的妃子,现在连个太妃也不是——倒是怪了,不听瑾主儿自己说呢?奴才见她方才同主子嫌殷勤,还以为她要提这事呢。”
静芬道:“这什么太后太妃的尊号,都是宣统元年议的,瑾妃心里要是不舒畅,早该来抱怨,我看她是敦厚的人。唉,也该给她上太妃号了……”
张兰德知道这一叹不是为了瑾妃的事,而是想到珍妃了,忙道:“珍贵妃……主子恩准她移灵到德宗皇帝的身边,不就成了?”
身边。静芬愕了愕,难道她不是从始至终都在光绪身边的吗?
“这也算是一桩事儿吧。”她眯了眯眼睛,“等过上太平日子再说吧。”
张兰德晓得她是乏了,赶忙服侍她歇午觉。
静芬道:“睡不着,我只歪着就好——你注意打听肃亲王他们有没有消息。”
张兰德道:“奴才警醒着呢。主子好歹歇一歇,歇好了,后面就是太平日子在等着主子。”
静芬苦笑了一下:还真相信有太平日子?只当梦里有吧。
她就歪着迷迷糊糊,想起自己很久没有做过那个凤凰楼的梦了。那挖掘的小女孩,面孔都已经模糊,手里还依旧是那树枝么?
小格格,你究竟在做什么呢?静芬问,那底下是什么东西啊?珍妃说她看过了,亲爸爸和万岁爷现在一定看过了,荣寿大公主恐怕也看了,就只剩她静芬一个人——为什么总是剩下她一个人?
还在苦苦的撑,苦苦的撑。
她在炕上蜷缩成一团,从来渺小无助。为什么剩下她一个人?
“主子……”张兰德不知什么时候又进来了,“恭亲王……”
“呼”静芬猛地坐了起来,感觉有点眩晕:“回来了?快传!”
“不……不是……”张兰德有些犹豫,“恭亲王从潼关那边有电报来,世续大人说很急,奴才……”
静芬心里“咯噔”一下,强撑着道:“既然很急,拿来我看。”
张兰德抖抖嗦嗦的,捏着电报不肯呈上。“扑通”给静芬跪下了,道:“主子,奴才不怕主子发怒,奴才求主子,为自己打算,为皇上打算,共和吧!”
静芬一口气险些没接上来。“你……你……说什么!”她喘息道,“电报拿来我看。拿来我看!”
张兰德还是不肯给,哭道:“奴才求主子,咱们没本钱和人家硬打了。共和吧!”
静芬眼前一黑,使尽力气一把将电报夺了过来——潼关军队受袁世凯命,驻扎原地,和谈期间,不可妄动。溥伟费尽唇舌,未得半分人心,如今转去青岛,向德国人求助。
她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未料自己还有这等勇气,或者,是已经被打击得麻木了。还好,还好,至少不是新军叛变,至少是袁世凯的所为。只要袁世凯还在乎那个“摄政王”的头衔,总还有希望。
她安慰着自己,极力冷静,梳理混乱的思绪:溥伟的事,恐怕袁世凯已经知道了,这又多一层嫌隙。肃亲王的日本朋友也不知何时才有消息。如今孤注一掷,只能绑住袁世凯。
“张兰德……”她叫那趴在地上号啕的奴才,“给我传见袁世凯……笔墨伺候了,我要写旨。”
那是宣统三年十二月丁巳,静芬写好封摄政王的懿旨,叫人把溥仪带来,告诉他,袁世凯进来行了礼,他要亲自去扶。
溥仪老大不愿意,倔脾气劝了半天也没劝住。
静芬训斥他道:“才说要当好皇帝,怎么皇额娘的话就不听了?”
溥仪嚷嚷道:“袁世凯要夺朕的天下,朕不杀他就不是好皇帝!”
静芬连忙去捂他的嘴:“这话不能乱说——你要是这次不对袁世凯好,他就真的要夺你的江山了。”
溥仪道:“他夺朕的江山,朕还要对他好?皇额娘,传说德宗皇帝还是袁世凯害死的,是不是真的?”
静芬心里也不晓得是什么个滋味,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响,赶忙敛容正色,把溥仪一拉,强迫他在自己身边坐下。那边通报声起,袁世凯就进来了。
并不像头几次那样老泪纵横,也不像更早的时候踌躇满志,他微胖的圆脸紧绷着,满是肃然的神气,步伐不现一点老态,稳稳地走到了静芬跟前,才利索地一抚袖子,跪了下来:
“臣袁世凯,叩见皇上,皇太后。”
静芬看溥仪,溥仪的小脸憋得通红,死不开口。
静芬无奈地瞪了他一眼,赐袁世凯平身,同时伸手拿炕桌上写好的懿旨。
“总理大臣近来和南方和谈……”她声调异样地开口,“皇帝和我心里都感激得很。总理大臣辛苦了吧?”她顿了顿,看看袁世凯是否要插话说和谈的结果——她是已经打了几十回腹稿,倘若和谈得好,摄政王头衔是赏的,倘若暂时不好,就算是勉励的,她要接个话茬儿。
“为江山社稷,天下百姓,袁世凯一人辛苦,算不得什么。”
冠冕堂皇,四平八稳。静芬的手指在装懿旨的瞎子上轻轻敲着。
“说……是这样说。”她尽量把话题弯回来,“可是,皇帝和我,孤儿寡妇的,想辛苦也辛苦不到点子上。亲贵里又没一个能和总理大臣相比的人。这要是没以来总理大臣,国家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样。”
这一次袁世凯没有答话。
静芬拔开了匣子的插销:“我和总理大臣说明白话吧。这和谈,无论谈得怎么样,国家都得靠总理大臣。方才说,为江山社稷,天下百姓——”
为江山社稷,天下百姓——为了大清的千秋基业,我要封你做摄政王。
这是最后一张筹码。静芬一咬牙。
可是袁世凯在她咬牙的当儿,静静地接上了后半句话:“请皇太后懿旨,实行共和。”
“懿旨——”静芬也正说到这两个字,但是后面的话突然就从记忆里消失了,两腮僵硬,嘴合不拢,舌头仿佛不是自己的。
说……什……么……
袁世凯头也不抬,呈上一封折子来。
“已和南方代表伍廷芳详谈,此系皇室优待条件八条,皇族待遇条件四条,满、蒙、回、藏待遇条件七条,请皇太后过目。”
薄薄几张纸,压在静芬半开的匣子上。
“此系皇上退位诏书。为张謇起草、参议院通过,请皇太后过目。明日之前用宝,诏告天下。”
一匹黄绫,附带唐绍仪将张謇诏书稿电达袁世凯的一纸报文,又压在那几张优待条件之上。
千钧重。静芬只觉抚着匣子的手快要骨节尽碎,要抽离,又动弹不得。
溥仪忽然尖叫了起来:“袁世凯,你是妖怪。朕不怕你,朕刺死你!钉死你!” 边叫着,边从炕上跳了下来,挥舞着拳头向袁世凯扑了过去。
袁世凯看也没有看他一眼,稍稍朝后退了一步:“请皇太后切勿拖延。”
“刺死你!打死你!踢死你!”溥仪一扑不中,抬脚来踹。
袁世凯依然没有理会他,再次向后退了一步:“一旦延误时日,则违背与民军所定条约,届时民军北伐,再求优待,恐怕难如登天。”
“条约……”静芬终于瑟瑟地发出了声音,“袁世凯……这究竟……我那里亏待了你?”
“为江山社稷,天下百姓。”袁世凯顿首,同时第三次避开了溥仪的拳打脚踢,“请皇太后……”
后面的话,他也不用说了。
他退了出去。
溥仪哇哇大叫着要追赶,张兰德匆匆跑出来拦住。磕头如捣蒜。“主子,奴才求主子别固执了……共和吧……主子!再不共和,真的连优待条件也没有了!”
静芬思绪已经转不过来,喃喃道:“袁世凯,我封你摄政王啊……我哪里亏待你。我不敢亏待你的……不能共和……不能共和……”
“主子,别糊涂了!”张兰德碰头道,“袁世凯反了,已经撕破脸的反了。主子封他什么也没用了,他这是要当革命党的皇上!”
“朕才是皇上!”溥仪叫道,“袁世凯造反,杀掉!杀掉!皇额娘,叫天兵天将把袁世凯杀掉!”
杀,杀。静芬只听到这个字——杀,早想杀,又想杀,还想杀,是为“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一次次,从没有成过。
国家没有袁世凯,亡在革命党的手中。
国家今有袁世凯,就亡在袁世凯手中。
左右是亡,静芬心里忽然有个声音道,还不如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杀,就豁出去杀了他!
静芬急召世续和徐世昌进宫,要二人立刻策动巡警和禁卫军,包围袁世凯府,将国贼就地格杀。
可是两人动也没动。世续表情古怪地看着徐世昌,徐世昌则露出袁世凯般肃然的神气。
“皇太后,再无他法,共和吧!”世续顿首。
“不能共和!决不能共和!”静芬略带癫狂地叨念,“不能做对不起列祖列宗的事!”
“这不是您说不共和,就不共和的。”世续道,“没路可走了,皇太后。您看这诏书上说,授权袁世凯以全权成立临时共和政府。意思是,现在退位,临时共和政府还是大清的朝廷授权设立的,将来写进史书里,好歹也算是禅让……”
“禅让也是亡国。”静芬道,“袁世凯是德宗皇帝的仇人,孝钦太后临终也命我诛杀奸贼。现在要我把大清朝都给他,我有什么脸去见祖宗?宁与外邦,不与家奴。我非杀他不可。”
世续急得直跺脚,连连朝徐世昌使颜色,叫他开口,徐世昌却仿佛没看见,站着不动。
静芬道:“如今这光景,不杀袁世凯,明儿就要亡国,杀了他,诏书我不用宝,和谈我不承认,怎么着还能拖两日,也许就有转机也说不定……”
“这时候,还有什么转机!”世续道,“只有往坏里转的。”
“日本人。”静芬道,“肃亲王去寻日本人了,好歹也等到他回来吧?”
“肃亲王回不来了。”世续道,“他在旅顺日本租界里,被日本人扣留了。不等国家太平,不放他回来。”
“什么?”静芬虽料到日本的救兵遥遥无期,但善耆竟被扣留,实在令她骇然。“那……那恭亲王动身去青岛了,总得等他……”
“等他被德国人扣留?”世续打断,“南方政府承认过往同洋人签定的一切条约,洋人为何还要帮朝廷?乐得作壁上观。”
静芬的心一点一点往下陷,泥淖冰冷腥臭。
总之是没有希望了。本来就没有希望了。所以还说肃亲王、恭亲王,不过是找个理由说服徐世昌和世续罢了——这两个人也赞成共和,原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外间的大臣,也不晓得有多少赞成共和的。或者是全部。
“皇太后,袁世凯不比唐绍仪。”世续道,“皇太后当初可叫袁世凯罢免唐绍仪,但是谁能罢免袁世凯呢?文武百官,满、蒙、回、藏,都是他的人了——”
“我不是要罢免他,我是要杀他!”静芬切齿道,“我是要杀他,你们两个就给我去办,再有什么事,我担待着。”
“还能有什么事儿啊!”世续出了一头的汗,“皇太后您也担待不了什么事。”
这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话,也是一句实话
我是担待不了什么事。静芬想,但是,就要以我的一命,换袁世凯的一命,也不枉亲爸爸和万岁爷当年的一场托付。
世续倒是陡然发觉自话说重了,自打了一个耳光,道:“奴才无状。奴才是说,皇太后什么也没有了,袁世凯什么都有,斗不过他,何况还要和革匪斗。斗不过呀!”
“我是什么都没有。”静芬道,“可是皇帝还在,你们都是太保,都是忠臣,难道不要为皇帝的将来打算?”
“奴才们就是在为皇上打算,这才……”
“世中堂,你和皇太后明说吧!”徐世昌冷冷开口,“到这时候,咱们还要把她蒙在鼓里么?袁世凯受命和谈,那旨是谁写的,怎么写的,都和皇太后说了吧!”
静芬愕了愕,目光从徐世昌脸上移到世续脸上。世续低下头,狠命搔着后脑勺。
“究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静芬颤声问。
“国务大臣奉太后懿旨:兹授袁世凯全权与南京临时政府磋商退位条件。钦此。”徐世昌淡淡的,“这是皇太后十二月己酉命袁世凯全权与民军谈判的懿旨,为什么‘和谈’成了‘磋商退位条件’,这自然是袁世凯的意思,他筹划良久了——但是,是谁写的旨?皇太后?”
静芬被当胸一拳。
世续抬不起头来。
“你……你……”静芬指着他,“你这样做,不怕遭天谴么!我和皇帝这样倚重你,从来没有亏待你……你……”
世续扑通跪了下来:“奴才是为了江山社稷,天下百姓。也是为了皇太后和皇上,日后尊荣不失……”
“贪生怕死,还要抬出皇帝和我来。”静芬嘶声打断,“我们是孤儿寡妇,就只有被你们欺侮的份!”
“奴才逼不得以。奴才……”
“够了!”静芬喝止,“徐世昌,你很好,你告诉我真相,是忠臣。你就给我把这个乱臣贼子办了。”
“皇太后好象还没有明白过来。”徐世昌静静道,“世中堂刚才说了,文武百官,满、蒙、回、藏,都是袁世凯的人。您以为我徐世昌和他们不同?”
静芬倒戏一口凉气,泥淖中的心,又被往下踩了一脚。
然徐世昌还有下文。
“要说不同,还真有一条——奴才在光绪五年和慰庭结拜兄弟,是他资助奴才,奴才才能北上应试,中举人,中进士,选翰林院编修——奴才能有今天,全赖慰庭。所以,满朝大臣见风使舵,奴才却从来都是站在慰庭这边的。”
一脚将静芬踏到了泥淖的最底。
难怪巡警总是不听使唤,难怪袁世凯对亲贵会议了如指掌。难怪!难怪!
“大势已去,皇太后。”徐世昌道,“共和吧。”
静芬的胸膛微微微微地起伏着,连喘息的力气也没有,可是喉咙里还发出凄厉地叫声:“不共和!不能共和!大清的天下,不能交到革匪手里!不能交到袁世凯手里!”
徐世昌和世续对视了一眼。世续砰砰磕下头去,而徐世昌大步走上前来:“请皇太后即刻用宝,赞成共和!”
“不共和!不赞成共和!我不赞成共和!”静芬一边往炕里缩,一边喊道。
张兰德见徐、世二人气势汹汹,赶忙护到了静芬的身前:“造……造反了么!”
徐世昌又如何将他放在眼里,厉声问道:“皇太后玺印呢?拿出来盖上。”
张兰德被逼得打了个哆嗦:“这还了得!不……不晓得。不能给。”
“快拿出来!”徐世昌近乎威胁道。
“不……不……”张兰德蚊子哼哼,人已经快蹭到地上去了。
“不盖印就能不共和了么!”徐世昌道,“识大体的,快把玺印拿出来!”
静芬这时已经听不清他在嚷嚷些什么了,只看到一条影子,背着血红的光,朝自己笼罩了下来。
她胸口一窒。最后只看见外面,紫禁城正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