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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眼中所见乱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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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致笃在河北有自己的商会和铺面,他不满足于江南一亩三分地,早将主意打到了北方,所以这回见了不少外国的客商,谈下了天津卫两家卷烟厂和一家皮革厂,并邀请他们来苏州办学开源。
虞园没有大夫人,周翠岫能干却不够摩登,虞致笃喜欢带着顾惠之出门。一来她年轻漂亮,二来顾家世代书香,言谈举止更得体优雅不会跌份。
松鹤楼的局面攒得很大。顾惠之打扮了一番,为了给虞致笃撑场面,她特地换上了百货楼买的牛皮高跟鞋。
等她到了松鹤楼时,才看见了席面上都是些日本人,怀里抱着敷白粉涂着鲜红口红的和服女子。
她不喜欢租界里这些强盗,又不好冷脸,只能一言不发地坐在一边看虞致笃对着他们卑躬屈膝。
言谈间,蓄着小胡子的翻译谄媚讨好。顾惠之念过书,懂账本,听出了出虞家和“河北”并非合作,而是单纯的让利。
虞致笃想求北方的市场,日本人想振兴苏州的日租界,他们就这样签署了一份荒唐合约。
席面上小胡子的对着虞致笃笑,用生硬的中文道,“虞老板,何委员长与梅津先生就河北局势已经商谈了很长的时间,你们大清的宣统皇帝也是支持的,做生意的眼光长远一些没有错。”
虞致笃给对面的人敬酒,老脸皱成一团,“明白的,往后河北的生意还需要冈田先生照看。”
小胡子朝他举杯,两人间看似活络的场面却让一旁的顾惠之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她有些震惊,等跟着虞致笃用完晚饭回到虞园,牌匾高耸的堂屋里,她问虞致笃虞家是不是要做汉奸。
虞致笃摘了风帽,神情肃穆地瞧了她一眼。
他试图告诉这位被吓到的三太太,时局如此,虞家要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过富贵日子,养活一家子小的,就只能跟日本人合作。
顾惠之用一副冰冷的面孔听虞致笃说着大道理,觉得愈发荒唐。
她嫁进门时才十八岁,在深宅大院里安安分分十多年从未对虞致笃有过一句顶撞,然而那夜她疯了似地将红木圈椅砸在青砖地上,一遍一遍问虞致笃。
“你是不是要做汉奸?”
最后回答她的只有虞致笃的沉默。
顾惠之流着泪朝他冷笑,“顾家虽然落寞,但五代门楣清清白白,还丢不起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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坪塘镇多茶山,顾家府邸坐落在山脚,女儿们外嫁后,如今只剩下顾惠之的哥哥顾从霆当家。
顾从霆做着茶叶生意,年节外出江西跑货还未回家。顾惠之带着女儿,何妈和方孟檀踏着细密雪花到坪塘镇的时候,正值黄昏。
容妈拉开斑驳的宅门,探出了半颗脑袋,沙哑地问,“谁呀?”
顾惠之头上包着围巾,已是个寻常乡野妇人的装扮,她隔着门喊了声“容妈”,惊得老太太赶忙让开身子,将风尘仆仆的四人迎进了老旧的大门。
山里的时间很慢,方孟檀背着小包裹跟着顾惠之在这里住下了。
顾家人很好,没有人问他们为什么从虞园过来或者是外头是否还太平,这里宛如书里的桃花源,所有人都安安心心地等着过年。
自打跟着顾惠之来到坪塘,虞家也没来人催过。他不知道外头究竟如何了,虞涵承过得是否还好?虞涵越有没有顺利抵达北平?而虞致笃有没有投靠日本人。
兜里顾惠之给的钱被捂得发皱发热,方孟檀抱着虞永芒,在寒风里看着呆坐在院子里的顾惠之,她已经发呆了很久。
事实上,她最近常常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不复以往生动伶俐,反而像是一朵枯萎,衰败的花朵,在冬日苟延残喘着呼吸最后一口稀薄的空气。
“去挑子刘那家,买些糖果和手帕吧。”
顾惠之低低地开口,她像是终于回过神发现院子里还站着人,勉强一笑,伸手摸了摸虞永芒冻红的脸蛋,“过年我给小岁绣个平安帕,以后可以和我那串蜜蜡一起带着压襟。”
“好。”
方孟檀应了一声,他想把虞永芒递给顾惠之,自己好出门,恰逢此时院门口走进来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那是顾从霆的夫人王茜俭。
她是个小门户的女子,为人处世有些刻薄,但对顾惠之关怀备至。此时她满面焦急,迈着碎步子像是有要事,匆匆忙忙摸了下虞永芒的头发,就对顾惠之道,“妹子,你让我帮忙的事儿我去虞家问了。”
方孟檀迟疑地抱着虞永芒,他不懂此时留下来听好还是不听好,但王茜俭已经给出了答复,“孟檀,你先带永芒去玩,我和你们三太太有话说。”
顾惠之看他们一眼,“罢了,你带着永芒一道去买东西吧,记得天黑前回来。”
方孟檀机灵,知道这是要回避的意思,点头退了出去,走到门口勉强听到里面王茜俭骂了一句小兔崽子,一直没说话的虞永芒抱着他的脖子,忽然道。
“六哥哥不想过来。”
方孟檀顿了脚步,知道她说的是虞涵承。
当日四人匆忙离开虞园,顾惠之是给虞涵承留了信的,那之后虞家没人来找过他们,也没有回信。
顾惠之起初是怀疑虞涵承被虞致笃关着,心急如焚,遣了门房去虞园找人,门房回来后却说自己没能说上话,不过六少爷好好的,没有被关。
顾惠之对虞致笃的驴脾气心知肚明,打死不信,又去求嫂子,这回王茜俭带来的消息显然也不那么顺利。
“六哥哥更喜欢爹。”虞永芒认真道,“他说爹待他好,有外国的玩具和糖,娘总是不让他做这不让他做那。”
“小岁不可以在外头说哥哥的不是,叫人听了笑话。”
快五岁的孩子已经开始懂事,虞永芒在他怀里吐了吐舌头,闭口不言。
方孟檀替她拉了拉挡风的红色小帽,他无意在背后论别人是非。他知道虞涵承的秉性不坏,性子热烈,跳脱爱热闹。
虞园于他而言是乐园,而顾府沉闷,腐朽,没几个人,不乐意来也在常理当中。
“哥哥只是爱热闹,所以要留在虞园过年,年节后会来带小岁和三太太回家的。”
方孟檀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这毕竟是虞致笃和顾惠之夫妻间的事,他插不上手。
虞永芒年纪小,很快就不再纠结虞涵承是更喜欢爹还是娘,走到坪塘镇的街上,她从方孟檀怀里跳下地,去街上挑了一盒麻糖,一条帕子。
桥东头有架着板车卖烤板栗的,虞永芒没吃过这样的栗子,因为怕少爷小姐割着手,虞园里总是做成栗子糕放在瓷盘里,看着精细,但远没有这个闻着香。
她牵着方孟檀的手走过去,眼里满是好奇,“孟檀,这是什么?”
“板栗。”方孟檀称了一兜装在了她的口袋里,又挑了一个炸口的剥开送到她嘴里。
虞永芒眯起了眼,“甜。”
她有模有样地挑了一个学方孟檀剥开,也塞到他的嘴里,“孟檀也吃。”
方孟檀摸了摸她的头,牵着她沿着河岸走。迎面走过两个西装的先生,这在坪塘镇并不常见,比不得苏州城到处都是新派人物,他忽地想起了虞涵越。
去往北平的火车不多,中途还要转好几个弯,要是赶在十五前到,他应当已经离开了。
佛堂里的那个夜晚好像没有发生过,又或许是他刻意回避了既定的事实,他猜不透虞涵越的想法。
这个人是矛盾的,他读过书,绅士有礼,懂尊重,会奋不顾身地去救一个下人。
然而他又是轻狂的,和虞四少龌龊念头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从前的那些好也只是让他心甘情愿的陷阱。
方孟檀在冷风里摇摇头,事到如今他不愿意把虞涵越想成一个处心积虑的恶人,他将一切归结于酒后的一时兴起。
虞永芒牵着他停在一处卖头花的小摊前,挑了一朵别在头发上,她照了照摊前的小镜子,晃了晃方孟檀的手。
“孟檀,好不好看?”
“小岁戴什么都好看。”方孟檀蹲下替她将花扎紧,脖子上忽然被人别了个什么东西,摊贩和虞永芒都在笑。
他伸手取下,是个玻璃领夹。
摊贩道,“您妹子眼光好,刚才就挑了这个。”
虞永芒呲着牙,“这个给孟檀。”
方孟檀拿着那枚浅蓝色的玻璃领夹还给老板,“这是配西装的,小岁,只给你买就行,我用不到。”
虞永芒“噢”了一声,有些不高兴的撅了嘴。
摊贩道,“妹子喜欢就给买了嘛,也不贵,两件再给你便宜些。”
方孟檀笑着摇了摇头,“实在是用不上。”
摊贩不死心,“送人也成啊,多好看的颜色。”
虞永芒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在一边帮腔,“大哥哥有西装!”
声音清脆嘹亮,方孟檀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说的是虞涵越,鬼使神差的,他捏紧了那枚蓝色领夹,对摊贩道,“那就麻烦您给便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