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172、二月二十一

　　就在罗卉后一只脚也要越过梦幻岛的入口时，晨星眼疾手快地扯住她的裙子，把她拉了回来。罗卉右手往后一甩，挣脱掉晨星，不顾一切地往前冲，结果再次被逮住了。晨星劝道：“我明白你担心罗琦，但我师父已经去找她了。”
　　罗卉充耳不闻，手脚并用地奋力抵抗，同时一个劲儿往乐园里钻，宛若着了魔，“你快放开我！快放开我！我要去找罗琦，我要去找罗琦！你听到了没有，我要去找罗琦，给我松手，你赶紧给我松手！”
　　“我说了，师父已经去找她了。”由于罗卉的力气出奇的大，晨星难以招架，遂换个了比较容易省力的方式拉她，“里面危险，你还是在外面等吧。”
　　“一个人去找，得找到什么时候？万一罗琦在他找到之前遭遇不测了怎么办？你赔我一个妹妹吗？你赔得起吗？”
　　罗卉吼着，猛然对晨星一推，又尖又长的指甲无意间刮过后者的脸，抓得她左眼下方当即起了三条红印子，还破了皮，隐隐有点血。被这么一抓，晨星尽力维持的良好专员形象霎时连壳脱落，极力压制的暴脾气重出江湖。
　　比起将一肚子窝火付诸语言，她选择了更为实在点的——使出吃奶的劲，十指死死扣住罗卉的腰带，投掷飞盘似的将她向后一甩，再揪住她的后领，大步向《通灵者》节目组的车队拖去，其速度之快，可谓势如破竹、不可阻挡。罗卉拼命挣扎，两腿一上一下地踹着空气、蹭着泥沙，两手捂着后颈——她怕晨星会像施杨一样劈下一记手刀，用力地摇头晃脑，散落的乌黑长发来回甩动，配以凄厉大声的“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找罗琦，我要去找罗琦”，活脱一个面目狰狞的红衣女鬼。秦莘野见这场面实在过于“恢弘激烈”，值得反复欣赏回味，便默默拿出手机，开启了摄像头。
　　沈连寂：“……”
　　晨星铁石心肠地在轿车边停下，踹开半合的车门，将她里一丢，不等她愤愤地爬起来，就抽出麻醉枪喝道：“你要是再敢胡闹，别怪我扣下扳机！”
　　“谁胡闹了！”罗卉脸上挂着泪痕，双手握拳砸车座，“我要去找罗琦，这哪里是胡闹！”
　　“明知危险的情况下却仍要去白白送死，不是胡闹是什么！”
　　“明知妹妹正处于危险之中却置之不理，这是身为一个姐姐该做的吗？”
　　“所以说，我师父已经……”
　　对眼前女孩感到极度无语且几乎要抓狂崩溃的晨星还没说完，就听一个格外冰冷的声音于身后悄然响起：“你是真当她作妹妹看待，还仅是一个赚钱炒热度的工具？”
　　是沈连寂。
　　晨星见他径直走过来，自觉让开一步。罗卉惊讶地瞪了这名少年片刻，忽然失声一笑，轻蔑道：“不错，我之所以逼她做这做那，就是为了让她回报补偿我，有任何问题么？”
　　她抬眼看向沈连寂，阴冷的笑容恰好对上了他的冷淡目光。这时，一道刺眼惨白的光亮砸下，一声“轰隆”巨响将天空霎时劈成了两半，大雨倾盆而下。
　　“据说那天也正像今天一样，电闪雷鸣、风雨大作，就好像灾难来临前的预示一样。”罗琦望着灰黑的天空，不紧不慢地讲述起了她的过往，“我出生那天，爸爸在赶往医院的途中不幸遭遇车祸、当场丧命，妈妈产后本就虚弱，听说了爸爸的消息后，染上暴病而亡。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这些，只是不懂姐姐为什么总以一种非常愤恨的眼神看我，也不告诉我关于爸爸妈妈的事。某天半夜，我出于好奇，偷偷起床去看她的日记——她把爸爸妈妈的合照夹在了她的日记本里。可我才刚把日记本从抽屉里拿出来，她就一把夺走了它，连带着爸爸妈妈的照片，用打火机烧成了灰。
　　“她说，爸爸妈妈是我害死的；如果没有我，爸爸妈妈根本不会死，所以我休想知道他们的长相。她还说，是我让她失去了爸爸妈妈，失去了以前的家，最后还失去了唯一一张用来缅怀他们的照片；而我不仅杀了他们一次，还从她心里杀了他们第二次，所以我必须将她失去的一切全部弥补回来。自那之后，她叫我去做什么，我就做去什么，哪怕要我去偷东西，配合她讹人，我也从来不说一个‘不’字。那时候姐姐为了挣生活费，和一些街头混混有了来往，后来还偷了什么人的一条手链。我替她去还后，在医院躺了两天——本来应该多躺几天的，但为了省钱，就出院了。
　　“姐姐的梦想是当一名汉服设计师，她很喜欢汉服，也搜集了很多资料在家里学习。她当初偷东西，就是为了能有钱上学。然而可惜的是，她看中的那个设计学校的学费太高，就算我们再省吃俭用、没日没夜地做兼职，也很难支付起。不过，她并不打算放弃汉服设计师的梦想。我也不希望她放弃，于是偷偷买了彩票，结果意外中奖了。
　　“姐姐念书期间，生活费的担子全部落到了我一人肩上。一天下来，至少要打十份零工。她毕业以后，成功在一间工作室找到了工作。然而好景不长，某天姐姐跟我说，她在那间工作室待不下去了，想自己开一家店。
　　“姐姐的脾气比较冲，我料想她可能跟同事发生矛盾了。但我不敢劝她去和好，因为我没这个资格。为了支持她开店，我又去买了一笔彩票，幸运的又中了。然而一个礼拜后，她却告诉我自己被人骗了，开店计划泡汤，钱也拿不回来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消沉，姐姐说想像她原来的老板一样，参赛拿奖，自己成立一间工作室。为了让她专心在家润色她的设计，我又回到了一天兼职二十小时的状态。但令人遗憾的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姐姐弃赛了。后来，她看有不少人去做电商，就借了一笔钱，开了一家网店。某天经过一家福利彩票时，她拉住我，说要不要去试试运气。我不知道她只是随口说说，还是真心以为当初的‘奇迹’会再现。但我知道，我再也瞒不下去了。
　　“如同人有记忆，每一件物品都记录了自身的过往。虽然常人感受不到，但我可以。那两笔钱，根本不是我买彩票中的，而是我用自己的能力，通过读取他人秘密，再联合姐姐以前认识的地痞，想办法敲诈过来的。出人意料的是，姐姐并没有露出我原先想象的那种让我害怕的眼神，而是另一种看得我无法呼吸、心脏紧紧揪起的恐怖眼神。从那以后，她再也不准许我碰她的任何东西了。
　　“姐姐本就是《通灵者》的粉丝，看新一季比赛的广告放出来了，马上把我的名字报了上去。我不喜欢抛头露面，尤其是在会有很多双眼睛盯着的公开场合，但因为这是她的要求，我还是答应了，同时为了宣传店里的汉服，谎称我的能力只有在她在场的情况下才能发挥。
　　“上电视节目的效益远远超过我们的预期。不仅网店的生意很快红火了起来，就连平时随便出个门，都能碰到不少人上来要签名、请求拍照。不过，大概是因为凡事都有一个封顶吧，我的粉丝数量不再增长，店里的生意热潮也逐渐下降。姐姐非常不满意，说其他灵媒每次都能爆出好多料，而我却尽说些平淡无聊之事，经过剪辑，出场时间越来越短。但是那些灵媒所谓的‘语出惊人’，都是从节目组事先对嘉宾的问卷中得知的，有些更是故意演出来的。如果我抢话了，可能会影响到节目组背后势力的利益，得不偿失。
　　“然而姐姐一定要我每期都爆几个别的灵媒不知道的料，还说如果找不出来，‘即兴发挥’一下就好了，否则她就立刻从窗户跳下去，让我不仅害死了爸爸妈妈，更害死了她。我怕了，实在是怕了，我已经害她失去了一切，怎能害她连自己的生命也失去？因此我选择了退让，开始瞎编乱造，怎么恶心怎么说，怎么脏怎么说，就算遭到全网暴力，我也依旧喋喋不休地给嘉宾们泼脏水——比起让姐姐失望，我更宁愿被世人唾弃。”
　　罗琦的能力是读取具体物件上的“记录”，她没有碰触孔佳旭的遗物，自然不知道孔佳旭究竟在园内遭遇了什么。事实上，孔佳旭和刘健是自愿进入梦幻岛的，孔母也没有在偷情时流了孩子。她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假的，全无真实性可言。所有的一切，不过为了让《通灵者》更有看点，让各路网民群起而攻之，以此来扩大知名度而已。
　　“我知道，我是一个很恶劣很龌龊的人。”罗琦深吸一口气以缓解嘴中的酸味，自言自语似的说，“一直以来，我以为只要是为了姐姐，不管多恶劣、多龌龊的事，我都可以忍受。我以为自己早已经习惯麻木了。因此听到那个女孩说我在生气后，我由衷松了口气，庆幸我还有一点良心剩下来，庆幸我并非自己想象的那么不堪。然而这是不行的。我的存在意义是弥补姐姐所失去的一切。有了异心、不想再作为任由姐姐摆布的木偶的罗琦，没有活下去的资格。”
　　男人默默听着罗琦倾诉，看似感同身受的眼眸蒙上了一层不为所动的麻木。说完后，罗琦长出一口气，突然间感觉轻松不少。“谢谢你听我倒了那么长时间的苦水，能在最后把这些话说出来，真是太好了。我现在准备好了，请动手吧。”
　　罗琦闭上眼，坦然地坐在男人对面，双手不颤不抖，心跳十分平稳。男人缓缓伸出右手，却在半空放下了。
　　“错了。”
　　罗琦睁开眼睛。
　　“‘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句话错了。正确的应该是，自己的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别人的死可以。只要你姐姐死了，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说罢，瞬间消失。罗琦原地懵了一会儿，瞧见浑身湿哒哒的施杨跑进来，忙不迭冲上去道：“姐姐！姐姐有危险！”
　　由于大雨滂沱，晨星和秦莘野先把躺尸的主持人和田园搬进一辆空车，再打着伞、踩着水花，来到梦幻岛的保安亭旁。
　　保安亭的玻璃有些年代了，又薄又脆，细密的雨点打上去咣咣作响，好似下一秒就要炸裂。亭内空无一物，摊在发白的棕色桌面上的报纸，喝了一半的茶水的杯子，以及它们的主人，全然不见踪影。晨星四下寻了寻，没发现任何可疑的痕迹——虽然有可能被雨水洗掉了。
　　“谢莉说，她到的时候，外面没有一个人。”晨星皱眉道：“你觉得这‘没有一个人’中，包含了这保安吗？”
　　“那两人死了有几个小时了。”秦莘野说：“算时间，应该是我们跟节目组进园不久之后。那时候，只有他们和保安在外面。”
　　“从他们被勒死这点来看，八成和隐藏在园内的凶手是不同的人。如果保安等我们进去后杀害了死者，再假扮成工作人员带参赛灵媒们进场，那么他是园内凶手的同伙吗？毕竟灵媒需要人领路，假扮成工作人员，就能轻易把他们带到方便下手的地方且不被发现。”
　　“大概吧。”
　　“莘野，能追踪他的气味吗？”
　　“下这么大雨，任凭你再臭再香，也根本闻不出来好伐？”
　　“呃，也对。”晨星承认自己脑残了，“那能闻出他是普通人还是异类吗？”
　　“保安厅里的那盆花把我熏到了，闻不出来。”
　　在此二人展开调查之际，罗卉和沈连寂沉默着坐在车内。罗卉右手搭在车门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梦幻岛，一副眼珠子瞪出眶、随时都会冲下车去的样子。沈连寂蜻蜓点水般地侧目瞄了她一眼，问：“没问题么？”
　　罗卉愣了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什么没问题？”
　　“之所以逼她做这做那，是为了让她回报补偿你——真的没问题么？”
　　罗卉不懂这名又在自说自话的少年到底想干什么，没好气道：“有没有问题，干你屁事？”
　　沈连寂淡漠地轻声道：“如果真没问题的话，为什么要她说假话？”
　　罗卉一怔。
　　“《通灵者》的黑幕，”沈连寂抬眼看向发愣的罗卉，冰冷却并不凌厉的视线仿若透视到了她的灵魂深处，“你早就知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