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鸾》汤苒苒

4、永嘉三年（下）

　　宋尔鸾怀孕六个月时，她瘦得触目惊心。她好像很少再有剧烈的情绪波动，也不爱笑了。

　　有一日，她望着天边飞过的雁群，久久愣神，喃喃说了句，“我还能回家了吗？”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说出如此颓然的话，那个向来凭着一腔热血独闯异国深宫的少女好像后悔了。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地问道，“怎么了？”

　　她有点哽咽，但是咬紧牙关没哭出来，从嗓间溢出一句话，“从前我以为……喜欢一个人只要对他好就行了……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她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窗外响起几声雀鸟鸣叫，我下意识瞥过去，见一袭明黄色的衣角一晃而过。

　　宋尔鸾没看到。

　　其实她这胎怀的还是有点艰难的，每日都要喝一大碗保胎药。

　　而我每天都会看着她把药喝完再走，那天的药被一个脸生的小宫女端上来，那宫女神情不大自然，眼神左右飘移。

　　见我看她，她更是惶恐。

　　我心觉不妙，将她递给宋尔鸾的汤碗抢了过来，又厉声喊来嬷嬷制住她。

　　我蘸了点药，闻一下就知不对……这与宋尔鸾从前喝的药不一样。宫里有眼色的宫女早就去太医院寻了太医过来。

　　陈太医不在，来得是一位年纪尚浅的青年太医，姓张。

　　张太医看起来有些拘谨，嬷嬷把熬药的渣子拿过来，他一改紧张，神色郑重地在里面挑挑拣拣。

　　在闻过一味药后，他大惊失色，跪在地上骇然道：“这几味药都无毒，但掺起来会让母体虚弱，子过盛……”

　　他声色愈沉，抬起头瞄了一眼愣怔的宋尔鸾，然后重新低头快声说道：“这是宫闱中，常用的去母留子之药啊……”

　　那一刻我忘记了自己是文官之女，整个人气得发抖，指着他大声斥道：“你胡言什么！”

　　要不是身旁的宫女们拦着我，我能在张太医被嬷嬷赶出去之前，给他一脚。

　　医者谨慎，尤其是皇家内明哲保身的太医们，若背后无人指使，又怎敢说出这样诛心的话。

　　宋尔鸾可能也知道，但她哭得还是很伤心，抱着小腹，将自己蒙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偶尔传出痛苦的呜咽，惹人心疼。

　　似乎她刚来这时，总是笑着的。

　　但现在，又总是在哭。

　　沈徽之来得很快，他站在门口看着鼓起一团的被子，眸中翻涌过痛苦与心疼，攥紧双手。

　　最后，他走到了床边，小心地掀起了被子，见到了如今瘦弱的宋尔鸾。

　　她额间碎发全都被汗浸湿成一小络一小络的，脸上满是泪水。

　　他动作顿了一下，随后将她抱进怀里，吻着她的青丝，接过温热洗净的帕子，轻缓地擦着她的脸，声音温柔，状若呢喃，“别哭，没事了。”

　　那日，宫中众人噤若寒蝉，经手过那碗药的宫人都被抓进慎刑司，张太医受了杖刑，革了职被撵出宫。

　　可过了几日，却只有陈雪筠禁足半年的结果。

　　那段时间沈徽之除了上朝之外，都会呆在长乐宫，陪在宋尔鸾身边。

　　他无视朝中愈发大，要求废北赤王女立陈贵妃为后的抗议声。

　　二人像是回到了最初的时日，却不知情意是否如前，又是否会因着这些时日发生的事而心生裂痕。

　　纵使有要事需在圣乾宫处理，他也会小心翼翼地带她去，生怕一不小心就出了什么意外。

　　他会看着宋尔鸾用膳。早膳有时宋尔鸾赖床不想用，在他下朝后，他会耐心地帮她洗漱，再用勺子舀着一点点喂她。

　　在沈徽之的照顾下，宋尔鸾没有那么瘦了，长胖了些，瞧着和怀孕之前差不多了。

　　有时候宋尔鸾也会笑，可那样的笑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好似再也回不去原来的无忧无虑。

　　她给肚子里的孩子起了个名字，叫玉昭。沈徽之有些好笑的问她，若是个公主倒还好，是个皇子的话，这名字有点女气。

　　可她不依，撒娇卖乖地要沈徽之同意。

　　那时的她好像又有了以前的娇气任性，沈徽之闹不过她，只得应了下来。

　　后宫的气氛不知为何越来越严肃，沈徽之严惩了好几个私下嚼舌根子的太监宫女。

　　他也愈发忙了，有一日他告诉宋尔鸾他要出去一段时日，不过定会在她生产之前赶回来。

　　宋尔鸾愣了下，却还是乖巧地点点头。

　　那是宋尔鸾怀孕八个多月的时候，有一日她满是惊喜地告诉我，小玉昭在她肚子里动得好频繁。

　　她说小玉昭一定是想吃我做的糕点了。

　　我笑她这个当母亲的还拿孩子来说事，却也回宫去做她最喜欢的牛乳糕。

　　以后的日子每每回想起她，我都会后悔。那天为什么要拒绝她呢，为什么不让她和我一起到小厨房去呢？

　　若是我一直陪着她，那么后来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糕点刚蒸好，我简单地将盘子装进食盒中，便打算去长乐宫，想着这样宋尔鸾吃的时候，应该还是温热的。

　　可她身边的宫女慌慌张张地推开了小厨房的门，哭喊着告诉我，她说，“皇后娘娘不好了。”

　　我从长乐宫走后不久，被禁足的陈雪筠就来了。

　　门口沈徽之留下侍卫自然阻拦她，可陈雪筠的身后跟着王太后的的嬷嬷。太后是皇帝亲母，侍卫们也很为难，最后门口的叫嚷声惊动了殿内的宋尔鸾。

　　她挺着个肚子，在身旁宫女的搀扶下走到了宫门口，平静地问陈雪筠，她有什么事。

　　陈雪筠却冷笑一声，把带血的书信扔在她面前。

　　一封是北赤的家书，是从北赤王庭发出来的救急信。

　　另一封是捷报，北赤的三城已被大魏攻下。

　　宋尔鸾费力地弯腰捡起，颤抖地读着这两封书信，手指掠过上面已经干涸的暗红血迹。

　　陈雪筠又补充道，沈徽之御驾亲征，北赤驻守边城的月小将军已经战死。

　　一口鲜血倏地从宋尔鸾嘴里涌出，星星点点沾染到信上，却也挡不住刀子般的墨迹。

　　长乐宫乱成一锅粥，宋尔鸾受惊，提前发动了。

　　我到长乐宫时，太后坐在亭子里，一言不发。而陈雪筠站在就站在殿外漠然听着里面传出的痛苦的女子呻1吟声。

　　我跑过去，大力地推开她，叫她滚出去！

　　她只是面无表情的看了我一眼，和太后行过礼就转身离开了。

　　太后垂眸，专心捻着手中的佛珠，一如从前。

　　我推开门跑了进去，浓重的血腥味向我袭来，伴随着太医的惊呼声，宋尔鸾，她难产了。

　　一封百里加急的书信从大魏都城传至边境，那段需要十天的路程，沈徽之只用了两天。

　　他到长乐宫时风尘仆仆，满眼红丝，带着一层青色的胡渣，憔悴得完全看不出这是从前丰神俊朗的皇帝。

　　他小心翼翼僵直地绕过屏风，屋子里还萦绕着淡淡的血腥味。

　　当见到床上抱着襁褓的宋尔鸾时，他控制不住地颤抖，眼睛一瞬间就湿润起来。

　　靠着软枕的宋尔鸾还很虚弱，见沈徽之来了，她眼中也弥漫起一层雾气，有些费力地抬起一只手。

　　那只手，白得失了血色。

　　沈徽之有些艰难地走到床前，僵硬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宋尔鸾无力却拉住了他被缰绳磨出茧子的右手，他顺着她的力气，碰了碰襁褓中熟睡婴儿粉雕玉琢的脸蛋。

　　她柔声说，“徽之哥哥，是小玉昭来了。”

　　一滴泪从沈徽之眼中落下，滴在宋尔鸾的手上。她也有些颤抖，不知是不是那滴泪，太热了。

　　魏宫之中，再没什么是他们两人之间的阻碍。即使沈徽之成天呆在长乐宫，也再无反对的声音。

　　有一件事，大家都心照不宣。

　　小玉昭出生的时候，宋尔鸾不光难产，最后还大出血。

　　但她那时候没死掉，连太医们都说流了那么多的血，还能活下来就是奇迹。

　　可孩子好似夺走了宋尔鸾所有的精力，她一点奶水也没有，也没什么气力。

　　小玉昭只能被扔给奶娘带，沈徽之十分不待见这个儿子，只有在宋尔鸾抱着他时，他的目光才会停留在小玉昭身上。

　　其实小玉昭长得很好看，集合了父亲母亲所有的优点，即使还没长开，也能看出以后俊俏的样子。他总是安安静静地睁着眼睛看人，也不经常哭。

　　有一日，那天沈徽之前朝有要事，只得拜托我去陪宋尔鸾。

　　我到时，她把宫人都关在殿外。我推门而近，见她坐在窗棂前发呆。

　　这样的她让我有点陌生，好像带着浓浓的颓然，整个人透着孤独。

　　我心下发涩，想走过去陪陪她。

　　却见她嘴角流出一点鲜血，而她已经熟练到在血流下来前，就抬起手，用手帕擦拭掉。

　　而那张手帕已经快被血洇透了。

　　泪意涌上，我伸出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我在逐渐模糊的视线里，看着她抬手擦拭嘴角的次数越来越多，最后干脆捂住嘴。

　　可血越来越多，那张帕子挡也挡不住。

　　她神情麻木，许久才发现我。她转过头，扯起嘴角，好像，想要像从前那样对我笑。

　　可她也感觉到，以她现在的样子，笑起来可能很难看，

　　她微仰起头，小心翼翼地张口道：“姐姐，你别哭。”

　　“我……是不是要死了啊。”

　　太医很快就到了，还是陈太医，把过脉后，他沉吟了很久。

　　他最后将我叫了出去，对我说宋尔鸾自生产后身体亏损，又加之从前忧思过度，如今已是油尽灯枯之兆。

　　忧思过度。

　　我说不出来自己听到太医说出那句话时的心情，只觉眼眶里酸酸的，心里也不大舒服。

　　回到内殿，看着床上面无血色却扯起嘴角对我笑的宋挽凝，我竟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莫名替她不值。

　　那个明媚娇艳的小王女啊。

　　如果她没嫁来大魏，会不会永远都是草原上的明珠。她会被人以真心相待，好好呵护着，一辈子都像少女那般，天真娇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