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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心烦(新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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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语心烦意乱,吩咐道:“把血洗净了收起来。”
半夏正要下去,沈明语摆摆手示意,又道:“等等。”
“你稍后去祠堂,替我给三哥送碗松茸鸡汤,再叫人去请个大夫,给他瞧瞧。”
没刻意改变声线,沈明语的嗓音明显含着几分少女的甜柔,“记得留意,看簪子是不是落那儿了。”
半夏不敢耽搁,即刻出门去了。
一盏茶后,半夏去而复返,悄声进了屋里,语气凝重道:“世子,奴婢去时,三少爷已走了。”
方才到得祠堂,却见殿门大敞,屋内空无一人,唯有潮湿的砖面遗留几道浅淡雨痕,一切归于宁静。
萧成钧早已不见踪迹。
沈明语秀气的眉紧蹙,“你去他院里了么?”
半夏颔首,又摇头道:“兰亭院的人说,三少爷身子不适,早早安歇了,奴婢没见着他。”
“至于簪子,奴婢找遍了祠堂,也没见着。”
虽已有了猜测,沈明语的心仍落空了一下。
“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薄纱灯的烛光倒映在小少年垂眸倦怠的眼底,纤长眼睫投落阴影,遮掩了懊恼。
连翘与半夏守着沈明语睡下后,心中的石头才落了地。
这场初春雷雨直至丑时才停了。
沈明语辗转反侧了一夜,只要一闭眼,便梦见惨死塞外的下场。
她虚脱地望着帐顶,人犹在迷离惝恍之中,久久失神。
黯淡光线倾落在单薄身影上,乌发如瀑散落枕席间,衬得她面颊惨白。
“世子睡不着?”守在榻前的半夏忙起身,给她换了身衣裳。
沈明语沉默不语,一动不动安静坐了会儿,才低声道:“取今日那件大氅来。”
半夏不明所以,仍依言取了烘干的大氅,放在她膝上。
这件银线苏绣海棠纹大氅,是靖南王府送来的,出自她生母沈氏之手。
天色未明,屋里只点了盏角灯,烛光暗淡,看不清布料上繁复的刺绣。
沈明语纤细的指尖儿掀开大氅,露出里侧缎面,原本染血的袖口处干净如初,只有一处打籽绣样仍残余极淡的痕迹。
她轻轻抚过那几片小花瓣,即便闭眼也早已烂熟于心,这儿绣了她的小名“敏敏”。
她默默垂眸,望着那处绣样出神了许久。
过去十几年,她见过了太多人情冷暖。
刚去庄上那两年,沈明语过得尚算舒坦,但好景不长,二太太母家被贬,母子二人陷入了半圈禁的境遇。
那几年,沈明语和二太太袁氏形影相吊,尝尽酸甜苦辣。
袁氏病骨支离,终日双眼空洞地枯坐在廊下,靠着汤药续命。
庄上的仆从屡屡暗中作践,缺衣少食也是常事。
最难捱的是数九寒天,母子俩挤在榻上,袁氏拿肚子暖她冻僵的小脚,不住地给她搓着红肿小手,时不时停下掩唇咳两声……
直至袁氏临终前,拉着她的手告诉她,原来她另有亲娘,给她留了支发簪,还为她取过小名“敏敏”。
沈明语总会想起,袁氏举起瘦骨嶙峋的手,颤抖着将簪子插入她发髻,半是悲痛半是不舍,对她道:
“敏敏,回家吧,你若回去,你亲娘在天之灵定会高兴……这辈子终究是我自私,对不住你……”
平心而论,袁氏待她视如己出,从未亏待过。
可她到底被迫扮了十几年男儿郎,整日小心翼翼,生怕被人拆穿。
夜深人静时,沈明语也曾想过,若自己不曾被送人,是否会有别样人生?
思绪恍惚,似乎又飘荡至江南。
一窗温柔烛光中,眉目如画的柔弱女子神情专注,指间绣针翻飞,一针一线,满是对腹中孩儿的希冀。
她的家在草长莺飞的江南,不是霜寒风冷的上京。
她想平安回家。
黯淡烛火轻晃,一道细小的火芯爆裂声响起,打断了沈明语的思绪。
她心绪慢慢缓和,既已预知梦中之事,断不能重蹈覆辙。
三哥现在虽不喜她,但还没对她厌恶至极,甚至因她的示好,也没故意揭露她的藏匿。
也许是经历了梦中诸事,他日后才会逐渐扭曲,六亲不认。
如此看来……一切暂时还有挽回机会。只要她努力与他缓和关系,让他不要恨自己,以后兴许还能挽救靖南王府的命运。
沈明语释然地松开了手,叫连翘将大氅叠好收起来。
窗外已露出丝鱼肚白,她人也困了,躺回榻上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直至晚膳时分,沈明语才渐渐醒了。半夏和连翘忙簇拥过来,替她更衣。
“世子睡得沉,老祖宗领着大夫过来瞧了一回,叫咱们不必惊醒您。”半夏一面用力裹紧手上束胸,一面絮絮叨叨:“其余话倒是没问,只说晚上请您去春晖堂。”
这两日雷雨不绝,入夜时分又是瓢泼大雨。
雨幕如织,水雾氤氲,檐下细密的雨丝织就成帘,入目尽是朦胧的银雾光华。
看沈明语进屋,老夫人放下手里持珠,拿了软帕给她擦微湿发梢,又问她伤势如何,上药不曾。
沈明语一一应了,老夫人望她片刻,叹气道:“六郎,你回京后,我疼你没了娘,原想接你过来住,只是你不愿,也由着你去了。”
“不曾想,昨夜竟闹出那样的乱子,叫我三魂吓丢了两魂……”老夫人语气重了几分,忽问:“你可知错?”
春晖堂内,众仆从已经退下,只零星立着几个嬷嬷,一时安静至极。
沈明语正犹豫如何接话,就听得外面通传说:“大爷、二爷来了。”
老夫人当即沉下了脸,叫沈明语去屏风后等着,“我有几句话要和他们说,你也听听。”
很快,萧大爷和萧二爷一前一后进了门,身后跟着大太太薛氏和二房续弦秦氏。
几人依次请安后,却并未听得老夫人发话坐下,只得愣愣站在屋中央,一时不知何故。
萧老夫人目光扫了圈儿子媳妇们,沉声道:“这些时日,为了哄我高兴,也为张罗着六郎归亲的事,你们都辛苦了。”
萧大爷忙道:“母亲这话折煞儿子们,本就是咱们分内之事。”
其余人等也连连点头称是。
老夫人捻着手中佛珠,又道:“今年咱们家喜事不少,六郎归亲得了圣上器重,四郎五郎学业有成,今年秋闱是能高中的,蓉姐儿也定了门好亲事,其余孩子们乖巧懂事,我看在眼里很是欢喜。”
近几年老夫人身子不好,已经很少过问府中事务,今日一早就打发了嬷嬷去请儿子媳妇们,本叫他几人心中惴惴,不曾想只是几句家常,松了口气,都陪笑道:“托母亲的福,孩子们自己也争气。”
老夫人却话锋一转,道:“我一将死之人,有什么福气,你们不要当我聋了瞎了,便算是遂心了。”
萧大爷和萧二爷愣了下,相视一眼,脸色微变。
萧大爷道:“母亲这些话,儿子们听了不安,若是咱们惹得母亲伤心,母亲只管责罚,别气坏了身子。”
沈明语坐在屏风后面,不敢发出一丝儿动静。
许久,她才听得老夫人慢慢叹了口气,“这两日府里有喜,我本不想说这话,只是再不开口,不知这公府还能撑得住多久。”
“昨夜为何出了乱子,我心里门儿清。平日下人们缺乏约束也罢了,连守卫都松懈至此,思来想去,倒不能怪你们,只怪我做老太太的没个样子,底下的人越发变本加厉。”
老夫人目光落在薛氏身上,冷声道:“大房媳妇,你这些日子累了,中馈之权且放一放罢。”
薛氏双腿一软,登时面露惶恐,跪了下去,不敢吭声。
“我只最后一句话要说,我一生见多了楼阁起塌,那钟鸣鼎食之家,没几个因外头灭亡的,皆是里头自己先乱起来,终落得个一败涂地。”
老夫人话落,几人忙纷纷自责,唯唯诺诺满口答应。
老夫人最终叹了口气,神色略有疲惫,“叫孩子们过来,陪我这老太太一起用个膳罢。”
等几人告退,沈明语才从屏风后出来,快步走到老夫人面前,替她捶腿。
“六郎。”
沈明语抬起眼,就见老夫人目光扫视过来,令她有些心虚。
“你一贯是心软的性子,总替人着想,连昨日受了委屈也不来和我说……”老夫人说到这里,沉下了脸,“这事是你婶娘和表姑娘糊涂,我已经叫你大伯禁足了表姑娘,等她养好身子就送回薛家去。”
“至于你婶娘……我已狠斥了她一顿,叫她暂且不必执掌中馈了。”
老夫人略抬了抬眼皮,随即话锋一转,叹气道:“明日你要进宫,家丑到底不能外扬,终究委屈了你。”
沈明语觉得,老太太显然偏颇了。但她也明白,这事如何也不可能重罚大太太,闹大了对她也无好处。
她抿了抿唇,轻声道:“孙儿明白。”
“六郎,我知道你在庄上吃了苦,如今你回来,我是想好好宠着你的,可天意弄人,又要叫咱们祖孙分离。”老夫人伸手将她抱进怀里,眼眶微红,“祖母年纪大了,不知还能熬得住多久,以后你自己也要警醒些,防人之心不可无。”
幼时,沈明语身为府上唯一嫡孙,又生得伶俐,颇得老夫人疼爱。等去了庄上,老夫人也挂念着她,常差人往直隶送东西,虽不能说回回都是山珍海味,鱼虾鲍肚也没少了她的份儿。
后来老夫人病重,袁氏娘家又犯了事,日子才渐渐苦起来。
沈明语对府上众人皆是生疏客气,唯独对这个祖母,有几分孺慕之情。
再看老夫人眼底的倦怠,瞧着一夜未眠,她心里起了涩意,低声道:“老祖宗,敏敏知错了。”
老夫人看她满眼内疚,摸了摸她的脑袋,“你母亲临终前千叮万嘱,要我务必把你当亲孙儿照顾,故而我才多说你两句,我心里是最疼你的,可若是一味地惯着你,往后被人使了绊子也不知,白白疼的自个儿。”
老夫人最后淡淡叹了口气,“便如你三哥,若你有他半分睚眦必报的性子,我也不至于多费口舌。”
沈明语听到这愣住,讪讪笑道:“我瞧着三哥挺好的,您也看见了,他生着病还要主动去罚跪呢。”
嬷嬷端了盘山药紫薯糕上来,老夫人捻了块塞她嘴里,才说:“你与他相处时日短,不知他本性。他这个人,心机颇深。”
语毕,老太太不再提起萧成钧。沈明语听老人家话中有话,却也不好再多问。
过了片刻,大房二房的孩子们都到了春晖堂。
待众人坐定,却察觉还多了个空位。
孩子们默契地没有提起,唯有沈明语忍不住开了口,“祖母,三哥好像还没到?”
老夫人稍稍颔首,“叫人去催他了。”
未久,廊下传来脚步声,众人目光不约而同转向门外。
“三少爷来了——”
通传的声音拉得不长,在这寂静时分,却略微刺耳。
沉重木门缓缓打开,沈明语喉间莫名发紧,下意识望向夜色深处。
长廊下,灯笼被冷风吹得悉索乱转,破碎灯影中,逐渐勾勒出一道颀长暗影。
身影渐近,不疾不徐跨上台阶,缓步踏入门槛。
八角琉璃灯一阵微微晃动,暖融的烛火倾泻而下,落在他身上。
少年身量颇高,低敛着面容,宝蓝衣衫浸透冷凉的湿寒之气。
沈明语莫名紧张,手心渗出了滑腻的汗。
最先落入眼帘的,便是他精致冷冽的眉眼。
面容轮廓利落,漆瞳尤为浓郁,甚至黑得有些妖异,纵然沉默不语,也叫人觉得神色凌厉,如出鞘的长剑,还未饮血,锋芒已是隐隐煞人。
蓦地,一道冷淡目光刺向沈明语。
沈明语禁不住打了个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