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竟夕长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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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天黑得早，酉时才过半（傍晚六点），天色已全暗。邓绥盘腿独坐在长乐宫饭厅的矮桌前席垫上，垂眼盯着桌上一碗麦饭和一盘冬笋焖羊肉片，却迟迟不举箸。她才获报杜根已死，以至于一点胃口也没有。
虽然杜根诈死，实则并未身亡，但既然矇骗过关，邓绥就无从得知真相，只听到了杜根的死讯。邓绥不禁为生平第一次下令杀人，而感到良心不安…
邓绥一向自信仁义为怀，也确实做到了一般太后多半做不到的，善待先帝妃嫔，甚至为先帝男宠洗刷了冤情！她曾以为凭着自己开阔的胸襟，必然不会诛杀大臣，起码绝对不会滥杀无辜。实在万万料想不到，会有一天对谏臣痛下杀手！
杜根算不算无辜呢？邓绥暗中喃喃自问，找不到答案…
假如时光可以倒回杜根直言无忌之时，让邓绥再抉择一次，邓太后会不会放过杜郎中一马？这是邓绥无法自问自答的问题。尽管冷静下来以后，邓绥仔细回想杜根的谏言，已悟出杜根并无恶意，但是，杜根将邓氏家族的清官与窦氏家族的贪官相提并论，就是突破了邓绥的底线！
邓绥自许要做一位不让须眉的太后，也自豪致使兄弟们成为不同凡响的外戚。为了确保本身以及家族的清誉，邓绥节衣缩食，亦禁止娘家子弟任何奢侈行为。换言之，邓氏家族不图私利，对刘汉皇朝唯有效劳奉献，难道做得还不够？怎能任凭臣下污蔑？
何况，若不杀鸡儆猴，只怕往后上书请求太后归政于少年皇帝的朝臣会越来越多，也会越来越难应付！显然，众臣之中有不少腐儒，他们满脑子只认定了当政者应是皇帝，完全不会深思，稚气未脱的刘祜根本还不具备亲政的能力！假设放纵他们畅所欲言，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精力去应付他们，哪有餘力来处理真正攸关国计民生的大事？
邓绥努力找理由为自己开脱，却仍挥不去心头的罪恶感。毕竟，邓绥天性善良，就连刘肇的男宠吉成也不忍心冤杀，当然更不情愿处决毫无私怨的杜根，偏偏不得不为！
就在邓绥饱受内疚折磨之际，宫女榴儿进来通报：中常侍蔡伦大人求见。
蔡伦乃是邓绥在宫廷中最信任之人。纵然邓绥的身份已从采女、贵人，到皇后、太后，经过了一系列升迁，邓绥对蔡伦的态度依然不变，一直是每来必见，这次也不例外。于是，邓绥从餐桌前站起身来，由宫女榴儿等人随侍着，走向长乐宫前厅，去接见蔡伦。
到了长乐宫前厅，邓绥先让蔡伦行礼如仪，才坐上类似后世低矮长凳的凤榻，并且屏退左右。
等到宫女们都退出去了，邓绥就缓缓开口指示道：“蔡大人有什么事，请直说吧！”
“启禀太后，微臣乃是因为听说太后心情低落，才特地前来设法宽解。”蔡伦直接了当说明来意。
“噢，那还真谢谢你关心！”邓绥苦笑道：“杜根失言犯上之事，你大概已经听说了吧？”
“是！”蔡伦点头应了一声，接着恳切说道：“微臣了解，太后心地仁慈，若非万不得已，决不会判处任何人死刑。即使非下狠心不可，也会多少有些懊悔。太后现在的心境，微臣能够感同身受，因为，微臣也曾面临过两难的困局，也曾在事后寝食难安。”
“哦？你曾经面临过什么样的两难？”邓绥好奇问道。
“太后或许还记得，微臣禀告过太后，微臣早年曾在孝章皇帝的窦皇后身边当差。”蔡伦慢条斯理答道：“那时候，因为宋贵人姐妹之中的大宋贵人生了一个儿子，所以无子的窦皇后很担心大宋贵人会谋夺后位，而打定了主意要先下手为强，就指使微臣诬陷大宋贵人，甚至也不肯放过小宋贵人。”
“这件事，朕早已略有所闻。只不过，朕不明白，章德皇后当年分明可以收养大宋贵人的儿子，何必一定要置宋贵人姐妹于死地呢？”邓绥趁机提出了多年前就想求解的疑问。
“太后这般垂询，可见太后的胸襟有多么宽广，远胜于章德皇后。”蔡伦由衷说道：“其实，微臣曾经试着劝过当时的窦皇后收养大宋贵人之子，但是窦皇后不听，就是坚称宋贵人姐妹俩迷惑皇上，居心叵测，必须除掉她们两人。”
“这么说来，朕猜对了！”邓绥轻叹道：“朕早就猜想，章德皇后之所以容不下宋贵人姐妹，必定不止是因为大宋贵人生了儿子而已。想必宋贵人姐妹俩都是出众的美女吧！”
“太后圣明！的确，在孝章皇帝的后宫中，唯有两位宋贵人姿容不亚于窦皇后。”蔡伦点头确认道，又黯然感叹道：“微臣奉命去审理两位宋贵人涉嫌巫蛊的案子，明知是冤案，却还是得要逼供！当年的窦皇后警告过微臣，倘若微臣不认真执行职责，就会换人来主审。因此，微臣真是陷入了两难的挣扎，一方面很不愿意冤枉无辜的两位宋贵人，另一方面又唯恐换了别人来审案，万一对两位宋贵人施加酷刑，那么，她们两人下场会更惨不忍睹！”
“没错！”邓绥点了点头，肃然说道：“若是换了一个心狠手辣的主审官，很可能会为了讨好章德皇后，而把两位宋贵人折磨得不成人形。你反正解救不了她们，能给她们机会服毒自尽，已算是减轻她们的痛苦了。你不必太自责！”
“多谢太后开导！”蔡伦躬身向邓绥道谢，随后诚挚说道：“微臣也希望太后不要太自责！如今太后摄政治国，权位可比帝王，而自古以来，若要举出从未杀过大臣的皇帝，恐怕翻遍史书也找不到。即使是最以宽仁简政闻名的孝景皇帝，也不肯包容丞相周亚夫干涉废立太子的言行。尽管周亚夫平定七国之乱有功，也未能免祸。相形之下，杜根并无功勋。太后至少并未杀害功臣。”
“你知道孝景皇帝容不下周亚夫的故事！”邓绥乍听蔡伦这番话，不由得惊叹道：“朕原先真没想到，你竟然如此熟读史书！”
“是这样的，微臣刚进宫的时候，在御书房当差，从此养成了经常读书的习惯。”蔡伦略显赧然解释道：“这也要感谢孝章皇帝，破例允许微臣借阅皇家书库的书籍。”
“谈到孝章皇帝，如果朕没记错，你说过，孝章皇帝对你，很像孝和皇帝对吉成！”邓绥忍不住脱口说道。
“是啊！”蔡伦低下头，低声坦承道：“孝章皇帝即位那年，虚岁才十九，血气方刚，就把时年十三的微臣当作娈童。不过，娈童的年限到得很早，过了十五六岁，就像年老色衰的女人一样，皮肤不再柔嫩了。换句话说，微臣到了十六岁，孝章皇帝就对微臣失去了兴趣，改把微臣调到刚刚封后的窦皇后身边当差。本来，微臣倒是暗自庆幸，因为，娈童一般都是被迫的，并不喜欢那种行为。何况，窦皇后那时候年轻貌美，言行举止又非常温柔，真是让微臣觉得如沐春风。微臣做梦也想不到，窦皇后会对宋贵人姐妹那样狠得下心！”
“她大概是被妒念冲昏了头吧！”邓绥推测道，又顺口问道：“她对你可还好？”
“章德皇后对微臣很好，从没说过一句重话，而且常给赏赐。”蔡伦照实答道：“坦白说，有一天，章德皇后私下告诉微臣，她知悉微臣曾是男宠，而她不介意。她说若是换了一位皇后，可不见得会有她对微臣这般宽容。她表示要微臣明白这一点，并且发誓忠于她。”
“那你根本不能不遵命发誓，也就难怪你必得替她除掉两位宋贵人了！”邓绥喟叹道。
“的确如此！但是，微臣在事后深感愧疚，对章德皇后的看法也难免改变了。”蔡伦道出心声：“于是，微臣只好讬辞经常梦见两位宋贵人，担忧她们的亡魂会来骚扰皇后，而请调别处。”
“那还真幸亏你及早调走了！”邓绥评论道：“后来她谋害两位梁贵人，你就无须参予了。”
“太后说得极是！”蔡伦点头应道，又语重心长说道：“微臣这辈子，只在逼于无奈的情况下，做过那一件错事。就算那是一个洗不掉的污点，臣也只得带着污点去尽量行善，盼望将来盖棺论定之时，能够瑕不掩瑜。”
“好一个瑕不掩瑜！”邓绥有所顿悟，悠然微笑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放心！朕也会尽力做到瑕不掩瑜。对了，朕还没用过晚膳，干脆让你陪朕到饭厅去吃一点吧！”
“是！微臣恭敬不如从命！”蔡伦眼看谏言生效，自然喜上眉梢，欣然回道。
稍后，蔡伦随侍邓绥到了长乐宫饭厅。邓绥吩咐宫女们把桌上那盘冬笋焖羊肉端去御厨房改煮成一锅汤，再多拿一碗麦饭和一双筷子回来，就给蔡伦赐坐，与蔡伦分食冬笋羊肉汤泡麦饭。
蔡伦起初依礼正襟危坐，但邓绥为免他跪坐太久会压痛双腿，特许他盘腿而坐。邓绥本身也没有按照正式场合的跪坐方式，而像是面对家人似的，采取盘腿坐姿。这种做法令蔡伦备感被邓太后视为自己人。由于蔡伦是太监，邓绥用不着顾忌男女之防，就在餐后继续和蔡伦秉烛夜话。两人越谈越投机，竟然通宵达旦，不觉疲倦…
虽有身份、地位的高下区别，以及相差十八岁的年龄距离，邓绥与蔡伦却都在这一夜感受到了，何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竟夕长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