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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白日晚照(6) ...

  •   曲平这回备战及时,粮草辎重充足无虞,兵甲器具以及各色火器样样皆备。从年关开始就一直戒严,连商路都阻了。
      即便如此,姜关之外还是有了异动。

      青烈部没敢直接正面直破刺风山,而是游走在山外,屠了沥平边防的一个小城。
      江奉理带兵赶到时,半个城池中已没了一丝活人气,遍地皆是白骨和干涸的血水。

      候在乾明殿前等候着皇帝传召之前,郁微听到殿中之人争吵不休,进出的小宦官呈着各式奏疏往殿中去以供观阅。

      其中一个内侍走了出来,躬身朝郁微行礼:“殿下,今日陛下只怕见不了您了。”

      郁微问:“都是内阁的大人在议事?御前议事还能吵成这个样子?”

      内侍心想宜华公主不是外人,这些事也没必要瞒着,便多嘴说了几句:“还不是为着青烈部的事么?自从战报呈来,几位大人就没停过争吵。”

      郁微颔首,顺着游廊往外走,顺便问道:“那今日是为着什么?本宫才从曲平回来,或许知道些什么,能帮上诸位大人的忙,解了父皇的烦心事。”

      没想到她还要问,内侍躬身得更加恭敬:“这些,奴婢就不得而知了。大人们议事,奴婢只是在旁伺候,听得并不真切,也听不明白。”

      同在殿内,再如何听得不真切,亦不至于全然不知。他不肯说,便是有心防备于她,或者与她有关。
      宫中太监个个精明,又碍于孟罗才下过的禁令,想要从他们嘴里撬出些什么并不容易。

      稍稍走远些之后,郁微忽然停下步子,瞧了他一会儿,问道:“你曾在母后宫中当过差,是也不是?”

      他惊愕片刻,道:“是,殿下在连州多年,竟还记得……记得奴婢么?”

      郁微笑道:“怎么不记得?你做的桂花乳酪最得母后之心。当年才回宫中,本宫想要赶上诸位皇弟的课业,彻夜温书时,都是你在侧添的灯油,对么?本宫记得,你的名字是……”
      “顺子。”内侍忙不迭地答话。
      郁微应道:“是了,顺子。那时本宫便知晓你有才学,是因着家境贫寒不得已入了这深宫中来。”

      这一番话说得颇让内侍心酸,便道:“难为殿下记得。”

      见他伤心,郁微便知这些年他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好过。孟罗才为人圆滑,待底下人却是十足的刻薄,非打即骂,寒雪天里罚跪整日更是家常便饭。
      只因孟罗才颇得圣心,也便没人能奈何。

      郁微道:“本宫现已回京,公主府中许多东西都未添置,府中人也不多。若你不嫌,本宫自可向父皇讨要你,留在府中。虽说府中前程不如宫中,不过好在清闲舒适,月钱也不会少了你的。你若不愿,便罢了。”

      听罢这些,内侍眼眶渐湿。
      若非四周皆是守卫,他几乎就要当庭跪下谢恩。

      从小在内书堂中跟从学习,他便一直落后旁人一截,即便入了司礼监,也只有由人支使的份。司礼监中最低等的太监也要比其他杂役高出几头,原本是好前程,可孟罗才做事独断,他吃得苦也不比杂役少。

      没甚天分,无缘升迁的小太监,若能出这宫门,入了王府公主府,便又是不同的境遇。主子若得着好前程,待下宽容,那确比深宫要自由舒坦不少。

      拐过宫门一角,他这才低语道:“殿下,有些话都是奴婢顺耳听来的……这几日若是在京中遇到内阁的大人们,能避就避吧。前些日子江大人递了奏疏来,说是重整了曲平军。可也因着精力放在这些事上,疏于防范青烈,才被钻了空子侵袭了沥平。”

      “朝中大人不知从何处听说,重整曲平军是殿下您的主意,还说当初殿下的随从中藏有青烈人,要惩治您呢。陛下那边瞧不出什么态度,也就不了了之了。这些日子殿下行事谨慎一些,别让再抓到什么莫须有的事来做文章。”

      原来是因为这些。
      郁微思索片刻后笑道:“知道了,今日多谢你。”

      “哪敢承殿下的谢,都是奴婢应做的。”

      *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好几日才见停,天开破晓,日光倾泻而下,琉璃瓦上泛起了彩色流光。

      “来人了,来人了……”
      鸟笼中的鹦鹉叫了两声,惊动了正被逼迫着念书的小太子郁濯。

      郁濯不顾其他人的目光,推开窗子往外看。
      一袭月白底面绣有暗纹的缎衫在宫人之间格外惹眼,他瞧了一好会儿,觉得来人有几分眼熟。
      直到来人立于他跟前,行礼:“臣江砚行,见过太子殿下。”

      江砚行……
      皇帝亲封的太傅?

      郁濯眼底的欢喜又沉了回去,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太傅不必多礼。坐,随便坐。”

      现今他的玩伴是一个都找不出,举目四望尽是些教书的迂腐酸儒。虽说江砚行生得好看许多,可毕竟也是个太傅,是来教养他的人。
      只要想到这个,郁濯就头痛。

      江砚行并未照着郁濯的话坐下,而是翻起了他手畔的经卷,微微蹙眉:“千字文?平素教习都给殿下读这些?”

      郁濯撑着侧脸,另一只手漫无目的地执笔蘸墨,敷衍道:“孤会背,太傅不信就问啊……”

      千字文被放回了原处,江砚行跪坐于他的书案对面,然后将自己带来的几卷书籍堆在郁濯跟前,道:“臣相信殿下会,这些东西殿下六岁启蒙时就该会了。”
      听出了他话中之意,郁濯补充道:“论语也是会一些的。”

      “今日也不学论语。”

      郁濯愣了下:“那学什么?”

      “律令书数,今日殿下要学哪个?”

      “孤不愿!”

      见太子不肯配合,江砚行自顾自地掀开了大辰律典,道:“那今日就先从这个看起。做国朝储君,不能不通本朝律法,此乃修学根基。”
      郁濯倔着:“不!”
      江砚行沉声道:“翻开第一页。”

      郁濯:“……”
      不知怎的,江砚行面色冷下来时会让人不寒而栗,那种浑然自成的威严,与平素那些害怕太子的教习截然不同。

      才过了一炷香,郁濯的眼皮便沉了下去,趁着江砚行讲解的功夫悄悄合上了眼。
      谁知江砚行的食指微蜷,以指骨敲了郁濯面前摊开的书页。如此反复几回,天大的困意也被他给扰没了。

      “太傅。”

      “怎么?”江砚行终于停了。

      郁濯闷声道:“已经小半个时辰了,能歇会儿么?或者说些书卷外的,坊间传闻啊,或者曲平有趣的民情,诸如此类。”

      他倒也不是真想听什么民情,只是不愿再听这些律令。

      沉思片刻,江砚行道:“曲平如今没有趣闻,有的尽是摧心肝之事。”

      郁濯却来了兴趣:“什么摧心肝?”

      曲平与青烈相邻,大辰的太平几乎都要靠曲平军来承担,日夜绷紧的弦从未松过分毫。
      而小太子却不知悉。
      他道:“殿下不知青烈?那些教习夫子从不提及么?”

      从他六岁启蒙,到后来被封为太子,开阁听翰林学士讲学,诗书经义与民生之策都是首要的事,不可能全然无知。只可能是太子尚且年少,又生性顽劣,那些教习夫子不愿得罪,只能忍便忍了,只盼日后年岁渐长他或许能开窍一些。

      郁濯愣了片刻:“青烈如何?”

      说起这些事,江砚行声音低沉许多,“曲平与沥平以汜河为界,分隔两端,同在刺风山下与青烈毗邻,均是我朝镇守要塞。此番青烈部正是绕开曲平,掳掠了沥平的两座边镇。”

      听到这里,郁濯松了口气,笑道:“只是边镇而已,统共没住几户人家,这有什么大不了?孤还以为他们过了姜关呢。”

      “有什么大不了?”
      江砚行万没想到国之储君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气极反笑,一字一顿道,“沥平确是人烟稀少,可边镇亦有百户人居,皆是大辰子民。”

      郁濯不以为意:“这是他们的命数。”

      “殿下!你是太子……”
      江砚行眉头紧锁,“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郁濯嗫嚅:“伴伴昨日还与孤说,人世之事皆有命数,强求不得。”

      江砚行道:“那殿下可知,为了强求这点安稳,已有多少人为之赴死了么?几年前青烈屠戮曲平,绞杀了和亲而去的淳容公主,砍下了臣兄长的头颅,重伤了臣的父亲。江氏与曲平军之所以仍旧在那里驻守,要的就是强求。”

      “公主生于皇家,和亲是她该做的。你江氏享着荣华,镇守曲平自然也是你们该做的。”

      多义正辞严的一番话!
      江砚行以为做太傅只是教导一个孩子,没什么难的,可谁知这个孩子如此冥顽不灵。

      江砚行屏息片刻,让自己冷静下来,耐心道:“先不提江氏与曲平军……那淳容公主呢?她被养于冷宫,远嫁青烈那年才十三岁。”

      郁濯不说话。
      江砚行道:“赴死不是她该做的,没有任何人是该受这场无妄之灾的。殿下身为储君,却有着必须要担的责任。能明白么?”

      半晌的沉寂之后,郁濯烦躁地推开了书案上的书卷,嚷道:“无趣!让你讲趣闻,你净说些那些酸儒常说之话!你回去,孤头痛要歇下了!”

      说完这些的郁濯就拽下了帷帐,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听江砚行说话。

      侍奉太子的宦官何兴走至江砚行跟前,悄声道:“大人息怒,太子殿下毕竟还是个孩子,教导也不在一日功夫。今日大人也辛苦了,先回吧?”

      他似乎能理解昔日挂冠而去的讲学学士了。
      江砚行轻叹,离开了。

      云销雨霁后的天色碧清如洗。地上积水尚未退去,宫人们低头扫水,四周只有扫帚拖动水渍的碎响。

      “江大人。”

      熟悉的声音落下,敲击在江砚行的心口。
      他抬眼看过来,正对上郁微如珠玉通透漂亮的眸子。

      那日隔着长阶遥遥相望时漫天的雨雾散去,她终于在一个晴日走到了他跟前来。
      好似过了很久,久到江砚行不知相逢之后,头一句该说什么。

      郁微没带随侍,身上还是一件雀青色的薄衫,风一吹,衣带上悬着的流苏玉珠就碰撞在一起,轻轻地响。
      她似乎只是闲谈:“蜜里养大的孩子,不知人间疾苦,说话也伤人,大人不必往心里去。”

      江砚行看着她,问:“你怎知?”

      郁微扬唇笑了,视线落向方才的殿宇:“有事来此,顺道在窗子外听了几句大人讲学。这不算偷师吧?”

      听到她还能说笑,江砚行也跟着轻笑出声:“自然不算。”

      两人并肩往外走,江砚行却仍觉得心中沉闷,道:“旁人可以不知人间疾苦,他身为储君却不能。身旁宦官内侍只捡他爱听的说,长此以往,如何为君?”

      郁微道:“有劳太傅教导他了。”
      江砚行忽然止了步子,道:“你别这样对我说话,阿微。”

      世上任何人都可以称赞他做太傅,任何人都可以说他辛苦。
      唯独郁微不可以。

      因为太傅这个位子,他已经失去过她一次了。而后的每一日,这两个字都是痛苦。

      过了好一会儿,江砚行才又开口:“你来此,是为找我么?”

      “是。”
      郁微坦然答了。

      她与陈贵妃还是东宫太子,都是水火不容的关系,自然不会闲的没事来寻郁濯。只不过是听闻江砚行在此讲学,所以才特意等着。

      江砚行问:“何事?”

      郁微拧着眉思索,走近些,道:“瞧你生得好看,问你愿不愿入公主府为婿。”

      江砚行着实沉默了一会儿,旋即轻笑,将抱于怀间的经卷整理好,抬腿便走。
      郁微跟在他身后,问:“这般为难你?”

      “殿下若是拿我打趣玩乐,只怕不能奉陪。府中还有要事,先回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白日晚照(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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