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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孙权鲁肃】猎兔记(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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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那只是一只兔子而已,不是么?能带着他逃出即将被大火吞噬的山林,这也只是兔子逃离猎人的天性,不是么?孙权并没有多想这个问题;他只是突然间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弥天大错。
他猛地转身,一把捞起躺在地上的灰兔,傻愣愣地瞪着那双乌黑的眼睛,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他不说话,那灰兔却摇了摇耳朵,然后用未受伤的后腿猛蹬了一下他的手臂。孙权几乎立刻便懂了,又是回头望去,就看见身后林中的火势却是更凶了。“走,这便带你走,”孙权喃喃道。
话虽如此说,他却反而席地而坐,小心地将兔子放在身前。他一手按住兔子的肚皮,一手握住箭杆,然后猛一用力,便将插在兔子前腿上的羽箭给拔了出来。灰兔骤然吃痛,死命挣扎起来;伤处喷出来的鲜血一下子便将兔子的皮毛染红了一大块。孙权解开自己的锦袍,撕下长长一条布料。他一边给灰兔包扎伤口,一边问道,“你是有意的吧?你定是有意救我,才先是不逃,接着却引我一路追出来这么远。”
兔子正痛得厉害,哪里理会孙权口中说些什么,只是在地上拼命扑腾,后腿踹了他的手臂好几次。待终于抱扎好了,孙权用袍子将灰兔整个裹严实了,一手抱在怀里。他歪着头看了怀中的兔子许久,又是问道,“只是说来,生死皆有命数;你救了我,算不算逆天违命?”
话毕,孙权自己也觉得这问题好不莫名其妙。他本不是迷信之人,也向来不大信鬼神命数之说,如今怎对着一只兔子问起了命数?灰兔也不扑腾了,静静地躺在他怀里,用一双黑亮的兔子眼睛望着他。孙权觉得那双眼睛中定有深意,但他仍是看不懂。于是他只是笑了笑,将兔子抱紧了,起身上马。他转头又望了一眼身后燃着熊熊大火的山林,便策马往建业城中赶去。
待回到府中,孙权一边催促下人去寻些上好的创药来给兔子治伤,一边又着人去别院请鲁肃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他只是想找鲁肃一起共进晚膳,说一说今日遭遇,顺便认个错,叙述一下追悔之心。但不想家人来报,道鲁将军一大清早便出门了,说是出城去探望旧友,估计晚间才能回来。孙权一愣,不由嘀咕了一句,“不是你说天气酷热干燥,易有山火,不宜出行么?”
但他没有纠结此事,只是唤下人准备晚膳的时候顺便弄些新鲜的菜叶,准备和那只野兔共进晚餐。兔子本来一直趴在榻上,耷拉着耳朵,显得很没有精神,待到看见桌案上摆上了菜叶,毛茸茸的小脑袋顿时抬了起来,耳朵也竖直了,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瞪着桌案上的食物。瞪了片刻,兔子站了起来,似乎想爬到桌案边,但却因为前腿伤势,行动颇是不便。孙权心下好笑,却又觉几分愧疚。他拿了一片菜叶,喂到兔子嘴边;见他如此,兔子也不客气,几下将菜叶吞了,还轻轻地咬了咬他的手指。孙权伸手将兔子抱在怀里,又是拿起一片菜叶。凑得如此近,他突然闻到兔子身上似乎带着淡淡的兰花香气。
就好像兄长弥留之时的那只灰兔。
孙权一边给兔子喂食,一边疑惑地上上下下打量怀里的这只野兔。灰扑扑的皮毛,黑亮的眼睛,还有皮毛上的兰花香气,确实很像当年的那一只。可是,这都十五六年了,野兔焉能如此长命?
兔子差不多都长这样吧?更何况如今四处兰花盛开,沾上点兰花香味却也无甚稀奇,孙权暗想,多半只是和当年那只兔子性情相近罢了。
夜里,孙权将自己的锦袍堆在卧榻旁的地板上,让兔子靠在那里休息。可第二天早晨醒来,他却发现卧榻边只有他的锦袍,兔子却不见了。他又是一惊。那野兔伤了前肢,应该是跑不远的,怎会不见了?可是他还未及招人询问,已有人来报道,”鲁将军昨晚夜深方归,说是回府途中不慎坠马,伤了手臂;他本不让下人寻医,可今晨一直未起,似乎病得重了。”
孙权一愣,然后立刻吼道,”怎么回事?还不快去请城中最好的医者!”顿了一顿,他几乎是五心烦躁地说道,”孤亲自去看他。”
离开卧房之前,孙权鬼使神差地又看了一眼榻边的锦袍,突然竟觉得心惊,尽管他也未想明白自己究竟心惊何事。
七、
鲁肃是真病了。天知道他这坠马是怎么坠的,右臂居然一片血肉模糊,更是高热难下,一连好几天都是迷迷糊糊的。孙权胆战心惊地在鲁肃榻边守了整整三天,直到鲁肃终于不再发热,几个医者也再三担保鲁将军并无性命之忧,他才稍稍松了口气。鲁肃在建安将养了近一个月,身体略见好转便要求回江夏驻地。孙权被他这次大病吓着了,本是不愿,唯独大军怎可无人统帅,也只好随他西去。
只是鲁肃似乎落下了病根。之后从江夏传来的书信报告中,时不时地便可见”鲁将军有恙”。也不过又是一年有余,江夏便传来噩耗:鲁子敬病故。
初见鲁肃时,他还未及冠,鲁肃也不过才二十九岁。他总以为鲁肃是个最为可靠的人,定会一直陪他走到最后一刻;却又怎能想到,这才区区十七年,鲁肃便撇下他自去了。说白了,却也还是靠不住。
很长时间,孙权只是茫然失措,连哭都哭不出来。
鲁肃没有给他留下任何遗表,但在葬礼上,鲁肃的裨将交给他一个盒子,说是鲁将军临终前要求呈给主公的。孙权接过盒子,紧紧地握在手中,盒子的棱角把他的手都咯痛了。
礼毕,待孙权终于找着机会独自坐下了,他这才打开鲁肃交给他的盒子。
盒中有一支断箭,一卷布条。
孙权没有把那断箭拿起来仔细端详箭杆上是否刻着”孙”字,也没有展开布条查看那是否他当初从自己的锦袍上撕下来的一条。他只是心慌意乱地盖上了盒盖;”啪”的一声,似乎想要切断所有的胡斯乱想。
有些事情,不能想得太清楚。
孙权将鲁肃留给他的盒子用封条封了,但却放在卧房里伸手可及的地方。时不时的,他也会将盒子拿在手中把玩,但终其一生,他也再未打开那只盒子。就让所有的离奇,随着心痛,永远锁在封条下,也就罢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