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痕剑/卓司]两生花》心草

3、第二章

　　那天之后，郭青给总镖头叫了去，吩咐他给卓爷家送点东西。
　　郭青隔着内室的珠帘，见着桌上摊放着个三层漆雕盒子。盒子没盖，一层是两包猪油千层糕和桂花糖饼，一层是蜜饯，最底下一层放了两大瓶子长安最好药铺子出的冰糖梨膏，还零零碎碎地有点安神养气的丹丸散剂。
　　总镖头夫人一边收拾着那些东西，一边轻轻慢慢地说道：“给卓爷送这些干什么？都是不稀罕的玩意，人家家里难道没有么？”
　　大镖局的总瓢把子那时候坐在桌边，膝头摊着一卷书，身上还是穿着白缎子的长袍，乍一看斯斯文文地好似个读书人似的。司马叹了口气，道：“总有他没有的东西。”
　　说着，男子伸手入怀，摸了个不大起眼的青瓷瓶子出来，顺手丢进盒子最底层。吴婉看他这样，脸上登时露出不悦之色，低头埋怨道：“这瓶子药有多难得，你就这么送出去了？自己身上的伤又还没好利索。”
　　桌边的男子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眼睛盯在手里书卷上，闲闲地说道：“东来性子傲，单单拿了伤药给他，他是肯定不要的。这一大盒子杂七杂八的，只管叫郭青送过去，难不成他还能捡了有用的东西给扔回来。”
　　他这么说着，似乎是想到那天卓东来掩饰的模样，淡淡一笑，抬起头来开声道：“郭青，你也别外面站着了，进来罢，叫婉儿斟杯茶你喝。”
　　那时候，少年应了一声，几乎是怀着惊异的心情，迈了进来。
　　那时候他想司马超群和江湖上大多数人的传言很是不同。
　　这人的名声哄传南北武林，酒肆茶坊间都是他的传说，人家尽是讲，大镖局的总瓢把子是盖世豪杰，力能拔山气称盖世，就连与他素未谋面的人，都称他一声英雄。可是那时候，郭青眼里见着的却是个妻儿环绕的男人，而且……
　　而且司马实在是很温柔。
　　这让少年很有好感，因为这种特质往往让他联想到自己的哥哥。
　　那时候吴婉看起来的确是很爱自己的丈夫，在郭青知道郭壮和司马夫人之间的隐秘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少年都会同情这女人。不过他可以确定，倘若自己不是郭壮的弟弟，卓东来不是卓东来，司马也不是司马，那么至少，他是不会讨厌这个常常一身白衣的英俊男人的。

　　司马自己身上的伤，是五天落下的。
　　那时候卓东来跟着一趟玉器商人的大宗镖货去了洛阳，长安镖局里能抽调的好手也泰半跟着走镖去了。他们镖车走旱路，前脚出发刚刚一天，司马人在总舵，就接报说有趟走水路下来的生意出了岔子，不知怎的给连人带货扣在几十里开外的渡头。
　　司马带着两个趟子手，急匆匆地打马出城，想趁着天未黑把这趟镖要回来。按道理，大镖局每年向主管漕运的官员打点出去的银钱都不少，他一时也想不通怎么会出这样事情。谁知，到了渡头，他让两个下属在岸上候着，自己登船查看的时候，却给人一刀砍断了缆绳。那年冬天水暖，渭水未冻，夹着细碎冰凌的流水一下子把没挂帆的船往河里冲，岸上两个镖师眼看着自家老总就那么给带了走，急得只能在岸上放声嘶喊。
　　那时候司马超群知道自己中了别人的算计，男子看了眼船舱里钻出来的人，清一色的马靴短衫，不禁微笑起来。
　　“我听说……洛阳马帮是做岸上生意的，今天怎么也下水了？”
　　那时候男子只是安安静静地立在梢头，冰冷的河风撩得他白衣飘飞，对方带头的中年汉子掀了掀头上的斗笠，有些阴沉地说道：“你就是大镖局的老总司马超群？”
　　他这句话出口，登时哗啦啦有十几个手持利刃的帮众把司马围在船头，那里地方狭小，面前闪烁的刀剑光芒只要再进一步，司马就除了跳下水再没退路了，不过男子却还是不急。
　　“……我家二当家的卓东来，人都在往洛阳见你家老总的路上了，阁下何必在此对我相逼呢。”
　　那时候船在河面上给水冲的打转，司马脚下好像长了钉子似的立在狭窄的梢头，伸手整了整给风吹乱的满头墨发。
　　“……大镖局崛起江湖才不过短短几年，就吃了江北三十八路的生意，我说，大当家你的胃口是不是大了点？”
　　领头的中年男子再进一步，抽刀直指，“我们马帮，在东都扎根少说也有上百年了，大帮主说要和你们谈，是卖你个面子……可是，司马大侠你，今天是不是太大意了点？”
　　他话冷而且绝，闪闪的刀光映在司马英挺的面容上，倒给那深黑的眸子染上了几点寒色。
　　男子抱着双臂，很是温和地说道：“东都洛阳漕运繁盛，你们马帮的生意，受漕帮的影响也总有十几年了，大镖局从长安起家，水陆兼营，与我们合作，又有什么不好？”
　　他这么说着，人群里已经有个青年按捺不住，扬声道：“我们弟兄一动刀子，你人都会做了河里水鬼，还在这里说什么大话？当我们怕你不成？”
　　那时候司马笑了笑。
　　他的笑仍然干净且温暖，看见了的人很少有能狠下心来讨厌他的。可是男子一手便按住了腰里的剑。
　　“久闻大镖局的司马大爷用的是厚脊重剑，怎么今天竟没随身带着呢？”
　　对方那名抽刀的中年男子，以颇为阴冷的腔调开口的时候，司马已经解下了缚在腰间的短剑，一笑，“见笑了。”
　　他薄薄的嘴唇里吐出的最后一个字也伴随着剑光。
　　那时候别人只能见着这男子的衣袍如回风舞雪，雪白里溅出一朵朵的红。
　　一眨眼间的功夫，司马手里只有成年男子小臂那么长的短剑，就轻轻贴在了对手的颈子上，钢锋刺人肌肤。给他斩断了的刀头还来得及当的一声，落在地上。
　　他的人迅捷如燕子投梁，剑亦如九天的雷霆，一击则中。
　　然而溅出来的血也是司马的，男子雪白的袖子淋淋漓漓的，滴在脚边，一汪鲜红。
　　中年男人的额上也淌下一线汗水，许久，才慢慢说道：“若你可以干脆下手杀我，那我的刀，就未必能伤得到你。”
　　司马仍然是微笑，然后慢慢地收了剑。
　　“卓爷人会到洛阳，你们不妨做假成真，我会当做今天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卓爷也什么都不会知道。”
　　他顿了顿，转头看着刚刚出言挑衅他的青年，“不过——你晓不晓得，倘若今日杀了我，事情又会怎样演变？”
　　那青年性子很是憨直，只是摇了摇头道：“还能怎样。”
　　“……的确也不会怎样，只不过，自明日起，大镖局的老总将是二当家的卓东来，就这样。”
　　司马面容上的笑容更扩大几分，他慢慢地垂下了伤手，把短剑插回剑鞘里去。
　　他的对面，那名中年人终于叹了口气，以几乎是淡然的姿态说道：
　　“司马大爷，来杀你，的确不是件教人愉快的差事。”
　　——因为你确实可以算作是个英雄。

　　“……今天的事，回去不必告诉卓爷。”
　　司马牙齿扯着半幅从衣襟上割下来的布，伸出血淋淋的小臂，两名下属赶忙上前替他划开沾了血的衣袖，递上金疮药，却一时都没说话。
　　司马微微叹了口气。
　　他并不需要怎么察言观色，就可以知道两人眼中的迟疑之色是从何而来。男子包扎好了受伤的手，才平淡说道：“无妨的，马帮统领洛阳路上货运的生意，远比我们大镖局崛起的时间要长得多，若能与他们联合，就等于占据了东都的半壁江山。我和东来都不愿硬来，因此他才肯亲身去往洛阳，和马帮头领谈判。咱们人在长安，不必拿这些不痛不痒的小事去扰他。”
　　“老总……”
　　那时候他身边孙毅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恕属下多嘴，要是卓爷知道了这帮人敢对您下手，只怕……”
　　“所以我说不必告诉卓爷。”
　　那时候司马的口气平稳，令人听不出其下还蕴含着什么复杂的感情。白衣的男子低着头，让人看不见他眼里的神光。

　　——大镖局的真正首脑和核心，不是老总司马超群，而是卓东来。
　　这个说法，在与他二人亲近的属下之间并不是什么新闻。孙毅和卓东来的亲信、他的堂兄孙通喝酒的时候，那人就曾经这么说过。
　　孙毅自然不会以为他兄弟是对老总不忠，然而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卓爷的智略，天下只怕少有人能够与之相比，那为什么他自己不去做镖局的大头领？”
　　孙通看了他一眼，简单地说道：“镖局的大头领只能是，也只会是司马大爷。”
　　这年轻汉子喝了口酒，眼神不可捉摸，“除非……”
　　孙毅皱了眉头，在旁边追问道：“除非什么？”
　　那时候孙通放下了酒碗，极轻、极轻地说，除非他们两个人，反目成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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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司马本人，比谁都清楚那个人有多么优异。
　　他也比谁都更清楚大镖局之所以能屹立于北武林、取得今日之地位，依靠的是卓东来的智谋。
　　他不是没有问过卓东来那个问题，实际上如果那个人愿意做这个大镖局的首领，他也会作为下属和兄弟支持他，绝不会有半分不诚。
　　司马超群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可是卓东来不答应，司马追问他缘由的时候，那个人只是轻微地笑着，以一种司马完全不能捉摸的神情说道：“……大镖头，你是不是该换件衣服？”
　　那时候司马实在是很生气的，因为他不明白卓东来为什么在这种关键的时候，老是提起那些微末小事。

　　郭青把那一盒子东西送去卓东来家的第二天，那人就回访了司马。
　　卓东来上门的时候女主人并不在，而让他诧异地是司马居然在喝酒。
　　那人喜欢的酒，并不是和他一样醇顺高雅的葡萄酒，而是更烈也低劣便宜一点的烧白酒，喝下去胸口就会像有火在烧。
　　而司马一贯是个节制的人，所以卓东来看得出来，这个家里必定是刚刚有过什么不快。
　　他不会问那是什么，司马不想说的事情他都不会问，尽管他猜得到那可能和自己有关。
　　司马看见他进来，笑了笑，那时候他脸上已经有了三分的酒意，熏得眼角一片淡红。
　　“东来……”
　　男子拈着手上的酒杯，对他说道：“刚刚孙毅送信来跟我说，咱们已经拿到了城南新筑槽渠的航运权，今后长安煤炭、木柴的供应，大半也会握在大镖局手里了。”
　　卓东来应声颔首。
　　司马说的是公务，可是他知道这人眼下心里装着的，却并不是这些。
　　那人坐在椅子上，仰头对他笑笑，道：“东来……陪我去杏园走走好不好？”
　　——杏园是长安的名景，在慈恩寺旁边，每到春天，杏林花发，如锦似霞。
　　可是那时候是隆冬，不会有景，不会有花。
　　不过卓东来不会介意，如果是司马开口，那么要他陪他去什么地方，他都不会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