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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尊卑有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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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马监的营帐扎在马棚附近,出帐就能瞧见营地外每隔几十步追加了固定哨兵,往来各帐之间的卫队同样肉眼可见地增多了巡逻次数,山林遇刺后的戒严情况可见一斑。
上面消息不会特意知会下人,除了那句“有刺客,大皇子中箭”之外,林鹿对眼下形势一无所知。
到处是身穿黑甲的兵士,列队走过如敲金击玉般铮鸣。
林鹿收回目光,低头搅了两下碗中药膏,就着手中木片涂在马身伤口上。
栗棕色的矮马卧倒在地,浑身布满大大小小的血痕,有些伤口深可见骨,汩汩往外渗着血,染红了身下林鹿特意为其铺的干草。
空气中药苦四溢,同微弱血腥气混杂一起,一旁的花马打了个响鼻,不安地以前蹄翻刨土地。
林鹿三两下给棕马上完药,放下药碗又去安抚焦躁的花马,自打来到御马监那天起,便由他专门负责这两匹马的日常饲养,两匹良驹颇通人性,林鹿对它们很是上心,如今一惊一伤,小太监心里很不是滋味。
对方是金尊玉贵的皇子,别说一匹马,就是要他与刘高以死谢罪也未尝不可。
“小林子,吃饭了!”门边盖帘掀开,探进来一张与清秀勉强搭边的脸。
“嗳,来了!”林鹿拍拍花马以示安慰,随猫蛋往篝火堆走去。
“怎么样,救得回来吗?”猫蛋略长林鹿几岁,进宫一年有余,是指导林鹿学做活计的小前辈。
林鹿稍稍叹了口气,回道:“能做的都做了。”
又一队卫士持戈走过,林鹿与猫蛋绕道而行,与同处御马监当值的太监们围坐在篝火旁。
一人从架烤的铁锅里舀出肉汤,另一人将油纸包的馍馍分发下去。
刘高接了食物,径直走到林鹿身侧空位席地而坐。
“爷,怎么说?”猫蛋啃了口冷馍,隔着林鹿探头问道。
“听说是刺客藏身灌丛,在进山途中突施冷箭,大殿下余光察觉,飞身上前替皇上挡了一箭。”刘高嘬了口热汤,继续小声道:“所幸没命中要害,箭头没入不深,还是在肩上,大殿下并无性命之虞。”
“哗,大殿下气运真好!”猫蛋小声咕哝。
林鹿嘴里嚼着食物不便言语,转头看他时目露疑惑。
“这可是救驾之功!”猫蛋虽压低声音也难掩激动:“你看着吧,大殿下今后定会从众皇子中脱颖而出,而且殿下年近弱冠……”说到此处,猫蛋在刘高浓浓警告意味的眼神中逐渐收声,只留林鹿一人蒙在鼓里不解其意。
林鹿捧着粗瓷碗小口小口喝汤,知趣地没将心中疑问宣之于口。
腹中填了食物,篝火将人烘烤得暖融融的舒坦,三人安静吃了会儿,一时间只闻烧断燃木的脆响,和周围其他太监的窃窃私语声。
草原上的夜空群星繁耀,月光却不甚明亮,灰蒙蒙一团晕在天上,除营地之外到处漆黑,看过去颇有些怕人。
算算时间,据发现刺客已过去三个时辰,林鹿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爷,那……现在抓到刺客了没?”
“没有!这荒郊野岭的,哪儿这么容易?”猫蛋咽下最后一口汤泡馍,接话道:“喏,看那边,不还巡着呢!”猫蛋起身,一指头戳向绥泽围场方位。
林鹿手里还剩下不少,跟着欠身看去,只见连绵低矮的小山包上红光冲天,火把的光沿山势首尾相接,若有不知情的,乍一看准以为是燃了山火。
“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吃这么慢?吃不完给我,别浪费了!”猫蛋伸手去夺林鹿手中的大半块馍。
刘高见状一把拍下猫蛋不安分的爪子,斥道:“吃吃吃,就知道吃!方才叫你切果子喂马,你喂完了吗?”
“哎!我这就去!”猫蛋急忙闪躲刘高接连落下的巴掌,一溜烟跑远了,嘴里嘟囔:“早一会儿晚一会儿又饿不死……”
赶走了猫蛋,刘高缓声对林鹿道:“无碍,你慢慢吃,有禁军守夜,晚上安心休息便是。”
“爷,既然有刺客,皇上为什么不下令回京,不是更安全?”林鹿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好奇问道。
刘高弯唇笑笑:“你以为咱们是出来玩的?这是秋狝,军队随行,若因区区刺客就打道回府,岂不是让周围部族全都笑掉大牙?”
林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回去慢慢吃,不着急。”刘高拍了拍小太监后背,“这儿来回人多,磕了碰了就不好了。”
“爷,今夜我睡马棚。”林鹿走出两步,回头又道。
刘高微微一愣,心道这小子难得硬气,就依着他应允了。
也难怪林鹿悉心,这两匹袖珍马是由北野苍族多年培育进贡而来,全大周一共就这么两只,身量是普通马匹一半,正适合年少的皇子皇女训练玩耍,御马监重视非常,不仅派专人看护,还在秋狝营地上建了特制的保温马棚。
林鹿一股脑将枕头被褥搬来,挨着受伤的棕马铺开,准备彻夜守着它。
棕马卧在地上一动不动,只能通过鼻子前时不时喷出的白汽判断它的生息。
夜渐深,嘈杂人声弱了下去,巡逻卫兵走过时的沉闷足音被隔在厚重苫布之外,林鹿得以卸下心防,面上浮现出脆弱的神色。
“松烟,你一定很疼吧?”林鹿伏在棕马身边,小心抚摸它身上未落鞭痕的地方。
“对不起,是我不好,护不住你……”林鹿自顾自说着红了眼圈,心疼之余更是悚惧不已——幸而今日的五皇子对马不对人,他和师傅才能逃过一劫。
在侍童院时,林鹿曾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听话,安稳度日苟活一生不难,可经此一事,小太监终于切身体会到何谓皇权至上、何谓身不由己。
刘高常说,这两匹马比他们的命加起来都值钱,要好生照料。
可御马监上下视若珍宝的宝马良驹,在上位者眼中不过是可以随意惩处的贱种孽畜。
良马若此,何况人乎?
林鹿不敢再往下想。
花马挨蹭过来,林鹿回抱它脖颈,脑子里乱成浆糊。
正当这时,门帘撬开一条缝,一道人影闪进马棚。
“谁?!”林鹿吓了一跳,抄起烛台握在手中。
烛火昏黄,林鹿并不能看清来人相貌,依稀见得那人将门帘谨慎关好,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你……是谁?”林鹿紧张地瑟缩了下,声音染上惧意:“站住!再往前…我我我叫人了!”
“你骗人,你根本不叫凌度。”沈行舟依言站定。
林鹿举着烛台照了过去,火光曳动不已,照亮了一张俊朗小脸。
沈行舟面上没什么表情,两只眼瞳在火光映照下又黑又亮,定定望着林鹿出神。
“…六殿下!您…您怎么来了……”林鹿很是意外,要知道皇子营帐拱卫在营地中央的皇帝大帐四周,距离马棚遥之又远,观小皇子孤身一人,也不知他是如何寻到此处的。
“都是因为我,连累小棕受罚。”沈行舟走到棕马跟前蹲下,一下又一下为它顺理鬃毛。
“这…这……”林鹿慌了神,立马换成跪姿,想都不想脱口而出:“松烟有奴才看护,岂敢劳动殿下费心?六殿下还是快些回去,您的随从发现您不见了会担心的……”说着,林鹿的眼神时不时扫向门口方向。
“它叫松烟?”沈行舟头也不抬地问。
“正是,”林鹿拿不准这位仅有两面之缘皇子的脾性,惴惴补充:“另一匹叫砚洗。”
“你呢?”
林鹿心底咯噔一声。
“回禀殿下,小的…小的林鹿。”自从亲眼所见暴虐如沈今墨,如今再见沈行舟,林鹿更紧张了,只得老实报上名号。
“那晚,你为何骗我?”沈行舟声音沉静,不辨喜怒。
林鹿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知道躲不过去便默默放下烛台,冲着沈行舟端端正正行大礼,颤着声讨饶:“奴才该死!是奴才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六殿下亲临,还望殿下责罚……”
沈行舟遽尔笑了:“哎呀,你别怕,我不会罚你。”
林鹿试探地支起半个身子。
“所以,你……”沈行舟直接坐上床铺,一下与林鹿拉近距离:“你长得真好看,我很喜欢,林鹿,你愿不愿意到我宫里来?”
林鹿闻言如临大敌,慌忙又拜:“多谢殿下抬爱!奴才卑贱之躯,就是给奴才十个胆子,也不敢生出殿前伺候的心思啊……”
“就是不愿意咯。”沈行舟听上去有些失望,低声喃喃:“也罢也罢……”后半句没说的是:我自知不得父皇宠爱,跟了我一辈子难出头,不愿意也正常。
可林鹿不知沈行舟并无责怪之意,浑身僵硬地保持着跪趴姿势。
沈行舟看他仍趴着不动,直接伸手去扶林鹿,这一下可把神经紧绷的林鹿吓惨了,尊卑有别四个大字浮上心头,骇得小太监接二连三磕起头来,嘴里慌忙求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不不不!”林鹿突如其来的举动也把沈行舟吓得不轻,小皇子无措得直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饶是沈行舟态度和善,林鹿亦不敢疏忽大意,甚至加快了叩首频率。
原因无他,他林鹿区区一养马小太监,欺瞒皇子在先,回绝好意在后,搁旁人身上,好脾气也会心生不悦,更何况面前这位是与自己有着云泥之别的皇子殿下,如何谨言、慎行都不为过。
惊慌之后,沈行舟被林鹿滑稽的动作逗乐了,失笑了几声,忽然就冒出一个法子。
——当林鹿再次撑起身子、将欲拜下之时,沈行舟瞅准机会伸出双臂,猛地抱紧了面前吓得跟鹌鹑似的小太监。
林鹿脑海瞬间空白,再感受不到旁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