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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歧月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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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琉璃玉瓦的朱红高楼矗立于街市之中,门口人影往来、络绎不绝。
程衣顶着烈日走回了歧月楼,刚喝了口水上楼打算寻自家公子告玉姝那古板书生的状。
可里头嬉笑打闹,公子正和来寻欢作乐的小姐们推杯换盏,他只好先站在门口侯着。
等人都走了,他才敲了敲门。
里头传来一句慵懒餍足的声音:“进来吧。”
程衣推开门,不敢抬头看,只低头望着公子前头薄如蝉翼正飘舞着的红色轻纱,这屋里点了熏香,混着麝香的味道让人神思浑噩。
“公子……”
“嗯?怎么了?”江滟斜靠在卧榻上,玉白的大腿露在红色的袍子外面,上头是乱七八糟的红痕。
他手上慵懒地把玩着一把红色的折扇,眼睛却看着自己手上的金手镯,这是刚刚他伺候的小姐送来的,他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
程衣低声开口道:“公子……胭脂没拿回来……”
江滟懒洋洋地掀起眼皮,问道:“怎么?她不愿给?”
程衣点了点头,语气中还有几分委屈的味道:“是,公子,玉书生她不仅没将承诺公子的胭脂给小的,还…还说……说公子不是她的心上人。”
薄纱后沉默了几秒钟,随后红唇轻启,素来魅惑的声线带着细微的轻颤:“怎的?喜欢别人去了?”
程衣沉默了,江滟心中有些慌了神,神情却克制,调笑般问道:“前些日子还听说她去码头搬货,不是说了要攒钱给本公子买胭脂?”
……
黄袍少年捏着衣角,纠结该如何告诉自家公子玉书生家里已经有人了这件事。
可这沉默却被江滟误以为是默认,他忍住心中泛起的酸涩,薄唇便挂着笑,语气却刻薄:“谁?是不是柳惜那个狐媚子勾引她了?”
“我早看出来了,他一直……”
“不是的公子。”程衣打断道,他结结巴巴道,“玉书生,她,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小郎君养在家里……”
容颜艳丽的花魁凤眸一眯,抬手便将榻上放着的葡萄美酒果盘玉樽摔到了地上,巨大的声响吓得程衣浑身一抖。
江滟的声音有些阴沉,“什么小郎君?”
程衣一下便“啪”的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颤抖道:“公子息怒。”
饱满圆润的紫色葡萄滚到他面前,虽然他是想公子整治整治那个不知好歹的玉书生,但却没料到公子竟会发这样大的脾气。
公子脾气素来不好,若是殃及他这条池鱼就不好了。
“小的……小的不知……”
一只金手镯穿过红色的薄纱被狠狠砸在他额头上,程衣没敢动,眼睁睁看着金镯落在地上。
公子含着怒气的声音在幕后响起:“去查!找人给我查!”
“是,公子。”程衣伸手去捡那只金手镯,起身弓腰打算退出去。
却听见里头又幽幽传来一句:“再查查她人去哪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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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被花魁视为威胁的小郎君正坐在屋内望着有些空旷的屋子发呆,许久他起身想去柜子里拿出针线做些针线活。
可他刚起身,就听见院子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一道憨厚的女声响起:“公子?你在吗?”
赵锦言眉头微皱,这声音应当是刚刚出来劝玉姝的那个女人。
这人之前便那样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如今又来做什么?
他不想给这人开门,却耐不住这邻居一直敲门。
“公子?”
“你在家吗?公子?”
赵锦言按耐中心中怒气,不情愿地一瘸一拐走上前去,打开门便看见石木那张满是讨好的笑颜。
这女人看他的目光像是看到猎物的狼,让他心生厌恶,恨不得将她一双眼睛挖出来。
可他却温润地勾唇笑了笑,问道:“姑娘有什么事吗?”
石木满面笑意地走上前去,伸手去推小公子的手搁着的门沿,笑着说:“公子方便吗?方便的话我们进去说?”
可她的举动却半分没有尊重赵锦言意见的样子,石木看着他那张清俊至极的脸,觉得这小公子生的像涓涓春溪,让人瞧上一样便觉得一股清流划过心间,看起来舒服极了。
赵锦言没有松手,纹丝不动地木板惹得石木抬头看他,却只见他淡淡笑了笑道:“姑娘有什么话就在外面说吧。”
石木脸上憨憨的笑容僵硬了一秒钟,随后便释然了,漂亮的公子有几分傲气,正常。
她咽了咽口水,尽量礼貌地问道:“还不知道公子叫什么名字?”
青年只淡淡答话道:“赵锦言。”
赵锦言?
这名字有点耳熟啊……石木想着,可一时间又想不出来,是以没有深想。
“我,我姓石,名叫石木。”她笑得很淳朴,“公子叫我石大姐就好。”
赵锦言勾唇笑了,温润璀璨的桃花眸里却藏着几丝轻嘲,道:“石大姐。”
“不知道石大姐找我是有什么事?”他问道。
“我我就是想来问公子,你需不需要什么帮助?”她有些结巴道。
青年却一口否认,“不需要。”
石木眉头皱得像麻花,怎么会不需要呢?
“可是玉书生把你拐回来的?”她一副殷切的模样问道,“你别害怕,尽管告诉我就是……”
青年低头微微笑了笑,惹得石木愣了神,可他却抬头对她道:“石大姐误会了,我是小姐买回来的。”
“买回来的……”石木喃喃道,“买回来的……”
“她哪来的银子去买男人?”她心中疑惑,“更何况她一心喜欢花魁公子,怎么会买个小公子回来?”
石木伸手想去抓赵锦言搁在门板上那只包扎着白布的玉白手腕,却被他抽手躲开了。
“公子,她买下你定是想让你为她生孩子的,你不如跟我回去。”
“何况她所有的钱都给了江大花魁了,你跟着她连口饱饭都吃不上。”
她一副满心为赵锦言考虑的模样去拉他的手,嘴里还不忘说:“我家中还有个夫郎给你做伴,你莫害怕。”
青年狼狈地退了一步,让石木微微愣神。
她叹了口气,道:“我们都是女人,她是什么心思我还不知道?都多少年的邻居了,她肯定是年近二十了,找个男人给她传宗接代呢……”
赵锦言低着头笑得有些冷,家中有夫郎还出来这般拈花惹草。
朝三暮四的女人他最是讨厌。
果真,世上不是所有女子都和他母亲一样一生一世一双人,多的是希望享齐人之福的女人。
即便是最下层的砍柴娘也是如此。
他抬眸,漆黑的眸子看起来很好看,可勾唇言语冰冷道:“关你什么事?”
“小姐花钱买下我,即便是希望我给她传宗接代也是应该,用不着你来多管闲事。”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你若当真好心不如对自家夫郎好些,何苦来插手旁人的家事。”
“再说了,你不瞧瞧自己的模样,和小姐差得多远,怎么觉得我该跟你走?”
“你,你……”石木的表情凝固了几秒,随后指着他道,“好你个白眼狼,不识好人心。”
“我好心想救你,你却这样说我,你刻薄无理,荡.夫!”
青年靠着木门,看着她骂骂咧咧地走远,唇边笑意凉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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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程衣已经将自家公子在意的小郎君的家底查了个干净,正站在闭目养神的江滟面前汇报情况。
“公子,那小郎君名叫赵锦言,是昨日玉书生在黑市从一个姓沈的牙婆子手上花五两银子买回去的。”
“这赵郎君是被抄家的赵廷尉赵叙之子,赵廷尉死后从上京被流放到风都城来的。”
江滟斜倚卧榻上,他妆容艳丽,将神情的阴郁冲散几分。
闻言只是懒洋洋“嗯”了一声,便继续听程衣说。
“因为容貌出众,来了风都城之后不久就被霍家那位大小姐买了去。”
“后来听说是玩腻了,便打断了腿丢出来了,这才流落到了黑市。”
江滟笑了笑,“霍家大小姐不是向来对小公子们不错,怎么这样对他?”
“按你说,他可是个美人呢~”
程衣闻言,便猜测道:“大抵,大抵是床.上.功.夫不到家,伺候不好女人吧。”
江大花魁唇边笑意更甚,他伸出手看着自己青葱的纤纤玉指,上头染了凤仙花汁,鲜红漂亮极了。
他语气轻蔑,“他就是只肮脏的蠢猪。”
“竟敢来和我抢人,真是疯了。”
程衣没敢开口说话,这玉书生什么时候是公子的人了?他不是素来对着古板的书生很是瞧不上的吗?
“依你看,那呆子买下他是为了什么?”江滟问道。
程衣心想还能因为什么,这玉书生年近二十了,还是个雏儿,说出去丢死人了。
旁人家的姑娘,十六岁,像霍家那位大小姐,通房好几位,孩子都大了。
所以,玉书生买下个干不了活的瘸子,肯定是为了……
可江滟抬眸扫他一眼,语气有些不确定道:“她是不是跟我生气,所以买个男人回去气我呢?”
程衣心中有些不信,但之前公子那样生气,是以他还是点了点头,赞同道:“公子说的有道理。”
江滟挑了挑眉,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又问:“对了,她人呢?”
往日她都会给他送各种各样的吃的来,昨日没来便罢了,今日也不来?
程衣老老实实答话道:“公子,玉书生在云行货行挂了个名,在那当货娘呢。”
江滟眉头微皱,这人既然不给他买胭脂,还去做什么货娘啊?
“去,你去把她给我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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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姝坐在台阶上和身边小麦肤色的利落姑娘搭话:“姑娘叫什么名字?”
岑云扫她一眼,这人还真是贵人多忘事,连她岑二娘都不认识了,以前好歹还在一个书院当过同学。
“岑云。”
玉姝点了点头,岑云。
云?这人不会和着货行有什么关系吧?
二人这刚聊上几句,远处便走来一个耻高气扬的黄袍少年。
是张熟面孔,正是不久前堵在她家门口的小侍程衣。
玉姝微微眯起眼,这人到这来做什么?
程衣站在二人面前,颐指气使地对玉姝道:“玉大书生,我家公子有请。”
岑云忍不住转头瞧了玉姝一眼。
这程衣不是花魁江公子身边的小侍吗?他怎么到这来找上玉姝了?
岑云抱着胸打算看好戏,可下一秒就听见身旁的女书生冷声道:“不去。”
得,她挑了挑眉,没戏看了?
这玉姝怎么忽然这么硬气了?这可是花魁,她一直喜欢的人,按她的性子,她不该跟条哈巴狗似的的上赶着去吗?
毕竟平日里想见这位花魁公子可不容易,得花钱的。
见玉姝黑着一张脸,程衣又想起中午那档子事,于是指着她道:“玉姝,你别不识好歹啊!”
“噗嗤!”玉姝笑了,纳闷地反问,“这算什么不识好歹?”
“你家公子请,我不愿去,这便叫不识好歹了?”
“按你这种说法,你家公子可比我不识好歹多了,毕竟每逢节日,我可都是第一个去邀请你家公子的。”
程衣听她还敢顶嘴狡辩,更是来气。
“这能一样吗?”他问道,“你怎么能和我家公子相提并论?”
玉姝抬起那双凉薄的柳叶眼看着他,勾唇讽刺道:“怎么?就你家公子金贵?”
“那可不是?”程衣却立刻认同地答道,“见我家公子一面价值千金,多少小姐上赶着?”
玉姝摇了摇头,声线微冷道:“任你家公子再如何价值千金,我也不会去见他。”
“你……”程衣指着她,一副怒极的模样,最后却只是甩袖转身留下一句,“你等着!”
书生却只是淡淡勾唇笑了,像是看了场闹剧。
岑云目露赞许的看着她,这玉姝今天总算有个女人样了。
整天跟个马屁虫似的跟在个男人后边像什么样子?
再说了,对歧月楼的公子动真情,这不是蠢吗?
但她也纳闷。
“怎么这花魁忽然派人来找你?他不是素来瞧不上你吗?”
玉姝眉尾微扬,这岑姑娘也知道原主和花魁的事?
但她也只能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岑云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好奇地问道:“你之前不是说非他不娶,这是怎么了?开窍了?”
玉姝无奈地笑了笑,这人刚刚对她爱搭不理的,如今对这些八卦倒是积极得很。
“算是吧。”她搪塞道。
岑云却不满意,反问道:“诶,什么叫算是吧?”
“你还喜欢他呢?”
玉姝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总不能说这身子已经换了芯子了,她压根没喜欢过什么劳什子花魁,这人也就在她记忆里出现过。
岑云缠着她问东问西的,这人在台阶上等活闲着,对这些事情可乐意听。
可不多时,程衣臭着脸又回来了。
他走到二人面前抛了抛手中的钱袋子,不屑地瞅了台阶上坐着的二人一眼,便进了货行。
岑云看了看玉姝问道:“他又来干什么?”
玉姝摊了摊手,她也不知道。
里头传来老板娘的声音,“玉姝,你进来一下。”
玉姝起身掸了掸袍子,却看见岑云也站起来了,自来熟地勾住她的肩膀,表示:“我和你一起过去呗。”
这人是想和她一道进去看看这程衣来做什么的吧?
二人走了进去,老板娘身旁站着脸色不虞的程衣。
岑山行放下手中的算盘,笑眯眯地对玉姝道:“程公子下单找个人帮忙去八宝斋排队买桂花糕,出价二十文,指名要你去。”
玉姝眉头微皱,他想干什么?
她不乐意,岑云却兴致勃勃。
当送货娘赚钱不容易,有时候好几天都没有一单生意。
就算有生意,她们这种干跑腿活计的,和江湖上杀人越货的不同,一单跑下来也就几文钱。
“小衣哥,为什么非得她啊?”岑云套近乎道,“你看,我体格比她好。”
“不如这样,你找我,我肯定麻溜给你送过去。”
跑个腿哪里值二十文?
要不是公子怕玉姝那家伙不肯去歧月楼见他,才不会花这钱。
程衣斜她一眼,凉凉道:“要是你接这活,我只出两文。”
岑云顿时不乐意了,“你怎么还搞区别对待呢?”
程衣却不搭理她,只是对老板娘道:“这活只能玉书生接。”
转头,他又问玉姝道:“怎么样?玉书生,这活计你是接还是不接?”
玉姝沉默了,她眸色深深,思考这人为什么非指名道姓的找她。
难不成就是为了让她去歧月楼见上一面?
可这花魁不是向来看不上原主,怎么会花钱买她去见他?
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老板娘就拉着她到一旁做思想工作去了。
在岑山行看来,这有钱不赚不是傻瓜吗?
虽然不知道这玉书生怎么忽然得了花魁的青眼了,但她一个大女人,给个男人送个吃食难不成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就是送个东西,还能赚到钱,有什么可犹豫的?
岑山行拉着她一顿劝,好说歹说,总算让玉姝答应去了。
玉姝心中也无奈,老板娘说她们这里一天遇不上几个单子,她要是不接今儿个估计没工资。
没钱,她又得挨饿。
虽说人一天两天饿不死,但肚子空空到底难受。
再说了,她家里还养着个刚刚病愈的小公子,总不能让他跟着她一起挨饿吧?
罢了,那就去看看花魁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见玉姝答应了,程衣从钱袋里掏出一小块碎银子放到她手里。
“买八宝斋的核桃酥,要三分甜的,现做。”他如数家珍般道,“对了,申时前送到我家公子手里。”
“可听清了?”程衣说完还特地确认了一句。
玉姝点了点头,老板娘拿出一张刚写好的单子,让二人签了字,这生意就算成了。
岑云眼巴巴地看着她走远,感觉这人身姿都比往日挺拔多了。
她叹了口气,将手中的草塞回嘴里,喃喃道:“得,我回去坐着。”
玉姝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迷迷糊糊地走到八宝斋门口,外头竟排了一条长队。
站的都是些小侍打扮的人,有些男子已经被晒得额头冒汗,拿着个小团扇正扇风呢。
排了半天,总算排上了。
她拎着一包核桃酥,拿着手中墨迹微晕的单子,老板娘说东西送到了还需得让单主签字,这生意才算做完了。
到时候,她拿着单子便可以去老板娘那里领酬金去。
日头微偏,云翳中闪烁天光。
玉姝抬起头,望着眼前景色,忍不住唇角微勾。
已经很久没有静下心来看这样的风景了。
歧月楼前人来人往,她和底下的小侍说明了来意,很快程衣就下来领她上去。
毕竟是花楼,哪能随意让女人进去。
这里的公子有些名气的,就是想瞧上一眼都得花钱。
玉姝拎着尚还温热的核桃酥走在程衣的后面,眸子里压抑着好奇环顾四下。
程衣则在前头低声念叨道:“等会你跟我上去,老实点,别惹我家公子生气……”
她自打穿越到这里来,还没见过这样华美的高楼。
“知道了。”她随口附和道。
抬头望,建筑精美若月宫琼楼,朱红的栏杆旁斜倚着一个模样俊俏的青袍公子,正勾唇对她笑。
玉姝对他浅笑点头,算是回以招呼。
这人名叫柳惜,是这歧月楼里少有的对原主还算不错的人了。
雕梁画栋的环形厅宇内座无虚席、热闹非凡,来来往往提着酒带着笑的女人男人络绎不绝。
水晶的灯悬挂在大厅中间让玉姝炫目晃神,有一刻竟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二十一世纪上流社会的夜宴中。
伴随着空气中各式各样的香粉味,她跟随程衣上了三楼。
不似一楼的熙攘和二楼的呻.吟不绝,三楼安静许多。
程衣敲了敲门,语气是罕见的老实恭敬。
“公子,您的‘核桃酥’来了。”
里头传来一道慵懒中带着丝丝媚.意的男音。
“进来。”
推开门,染了细碎的金粉淡红轻纱将那位花魁的身影照的绰约纤细,在灯光的映照下瞧着很是吸引人。
他坐在一张木琴前,伸出纤长的手指闲散地拨了拨琴弦,飘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来。
玉姝垂首,不卑不怯地用稍显冷清的女声道:“公子,您的核桃酥送到了……”
可他勾唇轻笑了一声,懒洋洋地喊程衣的名字:“程儿,你进来一下。”
“是。”程衣低头老实答道,掀开轻纱走了进去。
玉姝眉头微皱,这人果然像记忆中一样目中无人。
她手中拿着单子,继续道:“公子,核桃酥送到了,烦请您……”
可江滟依旧不搭理她,反而和程衣道:“你瞧,我这寇丹的颜色是不是淡了些?”
程衣俯身去瞧他手指上的寇丹,这是前些日子用凤仙花汁染的,还没过多久,艳丽得很。
可他还是识相地应和道:“是,公子,瞧着是淡了,小的给您再染染?”
“好,霍小姐最喜欢我的手指。”他抬起玉白纤细的手指瞧了瞧,抬眸扫了帘外站着的姑娘一眼道,“若是掉色了,她可要生气了。”
此刻他才想起来外头还站着个人似的对玉姝道:“啊,玉姑娘,你在外头等奴家一会可好?”
玉姝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没等她开口拒绝,程衣就嬉笑着道:“玉书生,我家公子出二十文叫你来送个核桃酥,只叫你在外头等上一会,想来玉书生不会拒绝吧?”
这二人也不等她回答,顾自便聊了起来。
玉姝只好按捺住心中的不耐烦,叹了口气拿着单子站在薄纱帘外等着。
“听说,前些日子霍小姐丢出去的奴隶被人买下了。”江滟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余光却瞥着外头站得像松柏一样的姑娘。
“是,公子,昨日被人买下了。”
“啧,都是被霍小姐玩烂了的破烂玩意了,那个倒霉儿的买了他去?”
这是明知故问,他分明知道谁买下了赵锦言。
可他偏要这么说,要让她知道,选择他才是正确的。
而不是选择一个落魄的瘸子。
程衣一边跪坐在地上替公子染指甲,一边附和道:“谁知道是哪个傻子,那赵公子还瘸了腿,买回去能做甚?”
“再说了,这人是个罪臣之子,从上京流放到风都城足足有三千里,他一个男子能活下来……”
“路上不知道受了多少姑娘的特殊‘照料’呢,恐怕早就被玩烂了。”
江滟闻言愉悦地“嗯”了一声,笑着道:“真是脏死了,若是和他发生些什么,不知道要染上什么病呢。”
“是啊,这人真是不检点极了。”程衣迎合道。
“不是所有人都像本公子这样洁身自好,本公子可不是什么垃圾都瞧得上的。”
“啧,倒是有的人瞎了眼,不爱珠玉爱草芥。”
江滟勾唇笑着道,一边贬低赵锦言,一边讽刺玉姝。
帘外,玉姝眉头皱得像麻花。
刚开始她还不明白二人聊的什么,听到那句赵公子便明白了什么。
她倒是不知道,这赵公子身世竟这样凄惨。
按理说,这是女尊王朝,这花魁也是男子,怎么这样说赵锦言?
玉姝越听越气,最后听他说自己洁身自好,简直就要笑出声来了。
洁身自好?
在霍小姐身下承.欢,这就是他说的洁身自好?
珠玉?
他算什么珠玉?
她说这人喊她来是做甚,这赵公子和他素不相识何必如此贬低,原来是变着法子羞辱她来了。
玉姝就纳闷了,原主有哪里对不起他了?
一个穷苦书生,为他倾家荡产,读书人的清高半点不要,被人指着脊梁骨骂都在他面前舔着一副笑面讨好。
他到底还有哪里不满意?到底有什么资格来指责羞辱她?
玉姝心中不由有些微恼,是以垂首冷声道:“公子,东西我已经送到了,烦请您在货单上签个字,不然小人不好和老板娘交代……”
一只玉白纤细的手掀开了帘子,露出那张艳丽至极的容颜。
他眸子中含着笑和媚,声音有些尖细,一副揶揄地样子看着她道:“玉姑娘着什么急,莫非是赶着回家去陪美娇郎?”
玉姝勾唇笑了笑,不避讳似的朗声答道:“是啊,赶着回家。”
江滟凤眸微眯,眸中怒气氲氤,他语气有些不对劲:“你说什么?”
玉姝觉得有些好笑,是以弯起那双冷清的柳叶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缓缓道:“公子,小人赶着回家陪‘美娇郎’呢?”
“小人谋生不容易,不像公子,在台上卖卖笑就能引得无数女子为您一掷千金。”她将单子递到江滟面前,“烦请您在上头签个字,莫耽误小人赚钱养家。”
这人在他面前素来温顺犹如羔羊,半点没有书生傲气,今日怎么敢顶嘴讽他?
但到底是歧月楼的花魁,多少女人是他的袍下之臣,他怎么拉的下脸面来质问她?
江滟气得转过身,语气冷冽。
“程衣,签字。”
玉姝见他签了字,总算松了一口气。
颔首道了句“告辞”转身便要走。
可她刚转过身,一道凌厉的风声就在她身后响起。
玉姝依靠直觉低声躲过,一个青花瓷的水壶砸到她面前的雕花木门上,碎片爆开来割伤了她的手背。
她满腔怒气顿时压不住了,转身质问道:“你做什么?!”
“做什么?”他阴着脸,挑了挑眉。
“玉姝,你今天走了,就别再来找我。”
江滟语气阴郁,可她却没有半分触动,只觉得这人是歧月楼的花魁,脾气就是大。
他再怎么生气也不能拿水壶砸她吧?
何况她又不是原主,哪里惯的他那么多臭脾气。
是以玉姝冷着脸,没好气道:“公子这样大的脾气,小的可不敢来招惹您。”
“日后,也请您别再为难我。”
语罢,她转身就往门外去。
江滟望着她的背影,抬手就将桌上的器具全都挥到地上,巨大的声响让玉姝脚步一顿。
随后一道有些悲戚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
“玉姝,你还喜欢我吗?”
玉姝叹了口气,扭头问道:“江公子,你素来对我瞧不上,如今这又是做什么呢?”
可他红着眼盯着她看,一字一句道:“回,答,我。”
“不喜欢了。”她摇了摇头道。
“那我嫁你呢?你也不愿意了?”他沉默了一会,撑着桌面,炽目红袍下,玉白的手指已经被破碎的瓷片刮破。
玉姝垂眸,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她抬眸,轻声道:“江公子,当初喜欢你的那个玉姝,”
“她已经死了,你能明白吗?”
江滟看着她转过身,腰间两根黑色的绦带和袍角翻飞,连发梢都透露着决绝的弧度。
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顿时失去力气,整个人滑落到地面上。
素来张扬艳丽的花魁靠着桌脚,竟红着眼哭了。
程衣站在一旁,自打公子出去说了那一番话他就抖得像筛子。
此刻,他简直恨不得自己是空气。
他,他好像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
公子…真的讨厌玉书生吗?
程衣心中是万般不愿意,但还是上前想去把自家公子扶起来,嘴里还安慰道:“公子,你别伤……”
可下一秒,他的脖子被那双染了凤仙花汁的修长玉指扣住了脖子。
公子那双漂亮极了的凤眼此刻红得不像话,死死地盯着他问道:“程衣,你说,我和赵家那个贱人,谁美?”
程衣心中叫苦不迭,他心想公子你倒是先松开手啊。
可他哪敢这么说啊,只能艰难道:“公子,公子美。”
江滟总算松开了他的脖子,艳丽的指尖划过他的脸颊,喃喃问道:“那她怎么忽然就不喜欢我了呢?”
明明,明明当初他们都调笑打趣说玉姝日后肯定是个夫管严。
他虽然一副不屑的样子说谁会嫁给她,可想得却是,若是那天从良了,嫁她是再好不过了。
她,她就不能多哄着他吗?
都打算以后会嫁给她了啊……
玉姝哪里知道这人那么多想法,她虽然瞧出了些端倪,猜想这花魁该不会是个口嫌体正直的傲娇吧?
可这与她何干?
若不是为了替这花魁公子赚胭脂钱又遭了刺激,原主也不至于会死。
他要是真喜欢她,那也是他活该。
原主满心欢喜对他的时候,他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难不成要人透过他的肚皮去看他的真心?
一个古板的书生,哪里瞧得出那么多?
玉姝摇了摇头,她拎着自己破旧的蓝色钱袋,刚刚去老板娘那里领了酬金。
今晚,总算不用挨饿。
傍晚的菜场有些冷淡,人不多。
这菜不新鲜了,价格自然也就下来了。
她买了几根胡萝卜、白菜,又买了一袋米和一些菜种子才回去。
买完,兜里就剩两铜板了。
夕阳映照着的坝上,颇有些薄烟日暮的味道。
她笑着和村口的老黄狗打了招呼,换来两句敷衍的“汪汪”。
到了自家院子门口,她喜悦的心情才微收。
她早先不知道赵锦言身世悲惨,不仅把人当成了流氓,还抽了他一巴掌。
如今一想心中难免愧疚,这毕竟是在女尊王朝,她干的这是什么事啊?
玉姝在门口纠结了半天,才推开门。
听见声响的青年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唇畔笑意温和对她道:“小姐,您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