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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时光胶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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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雪大多都融化了,只剩了薄薄一层,它不再如刚飘下时那般白,变得灰扑扑起来。
街道上湿答答一片,雪渣卷着枯枝败叶。光秃秃的树保持缄默,任风撞击着它。
“簌簌——”
寒山无崎慢腾腾地向前。
喧嚣在边缘涌现,愈来愈大。
人群在学校的大门口聚集,都是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有的脸上挂着或怀念的笑,有的互相递着名片,有的尴尬而生疏地回忆往事。
原本偏僻安静的地方被弄得像乱糟糟的菜市场一样。
雪又下起来了,是老旧电视里的雪花屏,滋滋作响的。
寒山无崎的目光简单掠过校匾,他毫无波动地绕过人群,向保安出示了证件。
“是家属啊,”保安点了点桌上的登记册,“这里再填一下信息,事由就写活动,备注上填你家人的名字,1990届几组某某。”
寒山无崎微微弯下身子,拿笔依次填写好来访时间、来访者姓名、号码、事由和备注。
写备注时,他笔稍微停顿了那么一下,接着在“1990届四组寒山柳吉”的后头添上了“1990届五组霜月由美”。
他走后不久,停在门口寒暄的人也终于迈开脚步过来登记了,其中一人率先看到了寒山无崎填写的备注。
那人面带惊讶地指给其他人看:“是霜月和寒山啊,他们还在一起呢,真好啊。”
“啊,你没听说吗?”另一人开口,“霜月十多年前就去世了。”
“什么?!”那人瞪圆了眼睛。
人们感慨了一会儿,又扯回别的话题,气氛重新欢快起来。
在他们的身后,宽阔庄严的校门上嵌着一道牌匾,一列遒劲的大字飞舞于其上——
白鸟泽学园高等学校。
———
寒山无崎在接触排球以前就知道白鸟泽了。
那时,白鸟泽只是一个存在于父亲口中的的模糊事物,与母亲一样,只不过它被提及的次数远远不及母亲。
在教学楼的走廊里,在操场的跑道上,在小卖部旁,在背光的墙下,在雕塑下,在树荫下……每个角落都是他们的回忆。
而自己继这座学园之后成为他们爱情故事的又一个聆听者。
寒山无崎站在了远离人群的地方。
虽然活动还未正式开始,但埋着时光胶囊的地方已经是人挤着人了,嘈杂得如一锅轰隆隆的沸水。
哦,看,还有个随时准备记录感人时刻的摄影师。
听清水姑母说,里面埋着一箱子的信,都是当时的高三学生写的,学校布置给他们的主题是“写给二十二年后的自己的一封信”。
那些毕业后重聚在此的人、那些已忘记初心的人、那些在社会里沉沉浮浮的人,他们是否又在真心实意地怀恋着这张温床呢?
他们的年纪已来到四十,十八年甚至不占阅历里的二分之一。回忆要么褪色,要么被加工,把好的加工得更虚假,把坏的加工得更无望。
突然,人群的噪音从里到外逐渐减小。
现场并没有全然的静,但那些高谈阔论已变为窃窃私语。
寒山无崎低着的眸抬起。
前头的人无言地望着西装革履者的第一铲落进湿软的土地里,后头的人或想从缝隙里去看,或使劲踮起了脚尖。
开始了。
“嗤!”
铲起混杂着石子与雪渣的泥。
“嗤!”
铲起湿润的土。
一铲一铲,堆出一座冷冷的小山。
“嘣!”
乍然,铲子碰到了什么硬物。是叩开某扇门的声音。
……
脏兮兮的大箱子被打开,一叠叠边角泛黄的信件被分发到了当年的班主任手中。
人群移动起来,朝礼堂涌去,那边还有一批人等着。
“五组的过来这!”
“四组这边。”
“……”
礼堂里人山人海,暖气开得过分足。
空气很闭塞,但寒山无崎还是没有摘下口罩。
他灵活而轻巧地穿行于人流之中,没和任何人的肩膀碰上,他就仿佛一块天然挡在那里的顽石,人群的潮流自此主动地分开。
“三年四组,学号一号,阿部……”
他们拿到信,就迫不及待地拆开,面带感慨地阅读着,或看到了什么令人欢愉的内容,与周围人攀谈起来。
“三年四组,学号二十七号,寒山柳吉。”
寒山无崎听见了父亲的名字,于是走上前去。
父亲的高中班主任是一个中年男子,旁边还有一个穿着白鸟泽制服的男生在做登记。
男生抬头,看到了寒山无崎,突然一怔。
寒山无崎注意到对方的眼神,简单瞥了一眼。
是白鸟泽的那个一年级二传手,叫白布贤二郎来着。
“你是……”那位班主任端详着面前的年轻人,往前递信的手顿了顿。对方身形瘦高,只露出了上半张脸,但那道冷淡的眼神瞬间让他回忆起了寒山柳吉。
算算时间,柳吉和由美的孩子也差不多到了这个年纪了。
“……柳吉的儿子?”
寒山无崎嗯了一声,却见班主任还是没什么反应,手便再往前伸了些,直接把信从对方的手中抽出。
“……”班主任手指收紧。
“你现在在哪里上学?几年级了?”
自从霜月由美去世后,班主任就没了寒山柳吉的消息,直到前不久,他才知晓寒山柳吉已经去世三年多了。
他和学生的关系向来不错,更何况是1990届四组这个自己第一次担任班主任的班级。柳吉和由美也是自己看着走到一起的,两人都太让人省心,更常常让人不知所措,却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这种结局。
“高一,井闼山。”
“欸,还在东京那边吗?”班主任干巴巴地说,“井闼山是个好学校,你好好学习。”
寒山无崎不太想和对方继续进行无意义的交流:“嗯。老师,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还有一封信没取。”
班主任在心里感叹了句真像后就继续叫人上来领信:“三年四组,学号二十八号……”
白布贤二郎盯着寒山无崎的背影,直到听见班主任喊话才回过神,想起自己的工作。
他垂眉,在寒山柳吉的名字后画下了个重重的黑色的勾。
与在四组不同,寒山无崎刚到了五组的地盘就发现许多人的视线都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并且在之后就像是被黏住了似的,没有丝毫的移动。
寒山坦荡荡地回视,直到所有人都尴尬地撤回视线。
五组也是按学号喊的,但进度稍慢一点,还没喊到母亲的名字。
在等待期间,寒山无崎漫无边际地思考起来。至于父亲的信,他并不打算在现在这个吵闹的环境里阅读。
寒山想自己绝对不是一个会在毕业后回到母校的人,他也从不会浪费自己的时间去回想那些无聊的陌路人。
他讨厌毕业欢送会,他不是讨厌离别,不如说他迫切地想要离开,他只是不明白,从入学的那一刻起,不就注定了会离开学校吗?结果还搞出多有仪式感的一套正式活动,唱着歌、流着泪,才知道一切已成回忆。好吧,享受校园生活和不享受其的人自然是两种不一样的态度。
谈到毕业,他就想起离别,谈到离别,他就想起生死,谈到生死,他就想起一只被分尸的死猫。
那只死猫…令洁子姐开始害怕自己。
寒山也从那一刻就开始想——父亲会不会为了某只“死猫”而又一次抛弃自己……
寒山无崎的思绪飘啊飘,飘啊飘,被一抹轻盈的蓝给拽了下来。
“三十四号,霜月由美。”
四组和五组的位置隔得比较近,在寒山无崎和四组班主任交流时,五组班主任也忍不住看了那么几眼。
她两手递过一封信,这封信相比起其他信来稍厚了点儿,封皮是淡淡的蓝色,上面写有一行隽秀的字。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寒山无崎。”
“领了信就立刻走吗?”
“嗯。”
“是这样的,无崎。由美当年的教练拜托过我一件事,说是如果今天有人来取由美的信,他希望能和那人谈谈。你可以多待一会儿吗?”
寒山无崎捏着那封有点份量的信件,沉默了一阵子,然后答应了下来。
母亲……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母亲长相明艳,五官轮廓较深,留着披肩的长发。她是一个很厉害的田径运动员,曾经被报道为天才、珍宝,她跑步的姿势很好看,带着一股劲,活力充沛。她喜欢夏日黄昏里的风与夕阳,喜欢浓烈的色彩,喜欢阿赫玛托娃的诗歌……
她一定是太阳,一定是天使小姐。真的是吗?
父亲的电子相册里大部分都是母亲的照片,他费了很大工夫才把胶卷相机的相片全都上传到电脑上。
寒山无崎很少去翻这些东西,但他经常看见父亲半夜对着它们发呆。
相片中的母亲总是笑着的,但也有不笑的时候。
在父亲的手机相册里,寒山无崎就瞥见了一张这样的照片。
穿着运动服的母亲靠在墙上,两手插兜,注视着某处角落,一切都朦朦胧胧的,仿佛流淌着晨时的冷意。但下一张照片又变了,她举起剪刀手,对着相机的方向笑,画面似乎亮了起来,那双沉静的眼睛穿透了相片,从遥远的过去看向自己。
寒山无崎觉得那双眼睛很熟悉。
然后他在镜子面前找到了一双相似的。
最后一人拿过了信,毕业生们却一窝蜂地冲了上去,包围住五组的班主任。
而那位教练还没来。
还要再等吗?
寒山无崎决定出去透透气,这里面太热了。
一个古铜色皮肤的老人匆匆跑了进来,他看到迎面而来的寒山,愣在了原地,他一双眼睛瞪得又圆又大,额上皱纹挤得又紧又深。
“由美?”他失声喊道,并下意识拦在了寒山身前。
他反应过来:“不……你不是。你就是由美的儿子吗?”
“你今年几岁了?有十五岁了吧?我都没怎么见过你……现在又在哪里读书?长得有点瘦啊,都没多少肌肉,平时吃的什么啊……”
他劈里啪啦地说了一大段话,寒山无崎很难找到机会打断。
“那个,请问……”寒山无崎在心里微微皱眉。
“哦,我是由美过去的教练,内海龙,你就叫我内海爷爷好了。你能来真的太好了,要去看看由美的领奖照吗?还有她当年的奖牌和奖状。先去体育办公室那边吧,我们边走边聊……”
内海猛然停下了过度兴奋的唠叨,他看向寒山无崎,小心翼翼地问:“你愿意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