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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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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雅人陪靳夫人到院子里散步,早前进哺食的时候靳夫人就央得雅人同意,今夜共寝。雅人似是忆起年幼时,两人常同塌而眠的往事,不禁直抒胸臆,缅怀起来。
“还有冬儿。”靳夫人比划了一下,却忘了冬儿到这年岁该有多高,遂又笑道:“她是我见过最不爱睡觉的,打着主意到处玩耍,都是元恒纵出来的。”
雅人闻言略微神伤。冬儿、元恒……尽已作古。阿姊的记忆被切割成了一块一块的碎片,记得的全是她乐意记得的东西。
“阿姊就这么盼望安平县主进宫去?”问得很是惴惴,并仔细端看她表情。
“必然。”靳夫人一脸不容怀疑的坚定,她说:“我出宫了,你也出宫了,冬儿又远嫁去了绥国,元恒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雅人壮着胆子道:“还有王蕴。”
靳夫人一时失语,想了想便道:“他不喜她。”
雅人险些落泪。好久了才说:“王蕴如今是太后了。”
“是,太后懿旨赐婚阿纨的,阿纨才能进宫去。”
雅人忽然决定放弃了,彻底的,放弃。
仰头迎着晚风,雅人一丝丝透心沁凉,“这些事你不想参与,傻的也好,我只当你七年前就死去。”同元恒一起灰飞作了两粒烟尘,飘落于不知名的角落,无人再会去打扰。
翌日休沐,薄奚诲来“一月一方”进朝食。雅人端坐一旁还是高冷如昔,至于靳夫人一样无甚感觉,盯着阿纨进食,只担心饭菜合不合女儿胃口。
西窗下薄奚诲一人一箪食一豆羹,严守“食不言”的规矩。
反观阿纨如芒在背、如坐针毡,正所谓“神仙打架殃及池鱼”,无论如何她都摘不干净。
“咳咳咳……”一口饭不知怎的窜进了气管,阿纨无法克制的猛咳起来。
合安女抱起阿纨,“呀,呛得一脸。”遂跟靳夫人告退,说去洗把脸。
“那就快些。”薄奚诲出声。
合安女应诺,潮水般退散。能在“一月一方”长久立足之人,非得有颗七窍玲珑心不可。眼下阿纨只对合安女充满感激,她是活菩萨。
阿纨不晓得这顿饭剩下那三位是否吃得顺意,总之等她洗了脸再回来,食案已经撤了,堂中央立着姜焕并甄氏两位管事。原来雕楼全部归置停当,特来请各位贵人移步过去验收。
那座三层雕楼,当初原是大司马一掷千金博夫人一笑的礼物。夫妻双双登高一览,美景尽收眼底,鹣鲽情深……岂料营建至今靳夫人从未涉足。经年荒置难免有些微破败之处,因要拨给雅人起居,姜焕连同甄氏差遣仆役数众,一连两日昼夜不停才将雕楼粉饰一新。
薄奚诲携靳夫人在前,雅人居中,合安女抱着阿纨垫后,一行人浩浩荡荡。阿纨低头看着通往雕楼的小径,两旁花草似乎都换了一遍,姜焕的行动力可见一斑。
半盏茶功夫来到雕楼前,众人纷纷抬头遥看,三层楼阁飞檐斗拱,脊饰瓦件无不精巧,春日里芳草萋萋,绿树浅映,自成一格。
门上一副横匾“月出风香”,字迹隽秀流畅,结体严谨,一目皆知非凡品。雅人就挑了一下眉尾,忽听得薄奚诲低低诵吟:“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靳夫人则当先拾级而上,还不忘招呼合安女照看住阿纨,“顾着些脚下,莫让阿纨磕碰伤着了。”
合安女唯唯诺诺不敢去看家主。门口两侧各跪着一个小奴帮贵人褪换鞋履,靳夫人等阿纨换好丝履便手牵手一起跨入门槛,雅人随后跟上,步伐轻快,缀后的反成了薄奚诲。
雕楼四方结构,一层无甚摆设,正堂悬挂一副圣人像,下设香案,摆放着礼器贡品,然后地上有供人叩拜见礼用的团布垫子。
上至二层书斋,卷帘四垂,阻隔楼外日光渗入,筛过的光影迤逦一地。直棂窗下有坐榻方案,后置黑漆檀木独扇云母座屏,余下两边墙面几乎被竹简书籍填满。
三层自然是雅人闺房,色调柔和许多。轻纱珠帘分隔内外,屏风则以绢面彩绘为主,玉牀珍簟、缯帛茵褥,其余卧榻、条案、衣奁乃至凭几等等一应木质器物,或描漆或嵌螺钿或二者兼有,总之十分讲究精细,相比靳夫人平日使用只高不低,处处透着大司马府尊师重道之意。
虞氏原候在三层,见靳夫人、雅人和阿纨上来,忙过来见礼。
靳夫人免了礼,就地转了半圈,笑着问雅人:“妹妹,看着可还有不足?”
“足矣。”雅人颔首。
妇人们兴致勃勃边品评边回了一层。二层上去便是闺阁,薄奚诲早早下来了,再见雅人又问了一次,“雅人可如意?”
“大司马费心,民女无不如意。”
“雅人不必拘泥,若有需要,直管吩咐下来。”
雅人行礼致谢。
一来一往客气过后,薄奚诲眼球一转落到阿纨脸上。“择日不如撞日,这便让吾儿行了拜师礼罢。”广袖一摆,圣人像前香烛已焚,拜师一事势在必行。
稳坐朝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岂非浪得虚名,行事雷励果决方才是真正的薄奚诲。阿纨一时唬得踟蹰不前,还是靳夫人蹲身在耳边细声交代:“先拜孔圣人,再拜先生。”
关于拜师,靳夫人始终持赞同态度。虽有疑惑雅人为何掩去了笑意,但她更乐见女儿今日完成拜师礼,一点质疑瞬间抛诸脑后了。
身后一堆人注视着,阿纨硬着头皮朝圣人像走去。与昨日游戏般的拜师不同,今次跪落时左右还有使女扶着手肘,她也不太明白拜圣人什么步骤,胡乱磕了三个头,然后左右使女将她搀起随即摁下,顺势又磕三个头,等左右使女再来搀扶,阿纨终于有了点头绪,原来要给圣人行三跪九叩礼。
礼毕,阿纨在左右使女搀扶下站好,雅人则缓缓走到香案前,整襟理袖一转身堪比画中圣人,傲骨铮铮、风姿凛然。
东风压倒西风,阿纨直接跪下,三个头磕得心甘情愿,支起双肘等了一会儿却无人搀扶,左右顾盼间一名使女谦恭有礼的弯着腰从旁越过,手捧六礼束脩敬献给雅人。
虞氏上前接过,雅人眼利似锋刃,前者选择无视、不语,倒退两步回到身侧,雅人就去看还跪着的阿纨。
片刻她道:“今圣人为证,你我师徒缘定。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望汝铭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徒儿谢先生教诲。”阿纨说罢脑袋顺溜的磕下去。
见阿纨长跪不起,靳夫人犯了心疼毛病,正预备过去,被薄奚诲一手拦下,“夫人,莫急。”
与此同时雅人给虞氏递了眼色,虞氏便去将阿纨扶了起来,合安女自然而然的要接手,谁知虞氏直接将阿纨带到了雅人身边。
雅人扫了一眼众人不解的样子,独对靳夫人说道:“阿姊,既我收了这徒儿,便得同你约法三章。”
师傅一般给徒弟立规矩,这倒新鲜反给家长定章程。大概靳夫人也是觉得有趣,笑着道:“你说。”
“安平县主进宫之前皆要与我同一屋檐下,此期间安平县主一应食衣住行,听凭我处置安排;素日里若要送予安平县主任何物件,涵盖吃食,需我过目定夺收、或退回;最后,一旬一聚,卯时出酉时归。”雅人表情十分认真,“阿姊可听得明白?”
哪有什么不明白的?雅人每说一句靳夫人的脸色就变一变,所谓的“约法三章”根本等同拆散她们母女!尤其“最后”,且不论一旬一聚本就离谱,甚至还定时辰。
靳夫人又气又急,先前的好心情荡然无存,隐隐有了些哭腔道:“一旬太久,三日一见!”
雅人一早猜中她会这般反应,断然道:“一旬,再不能改。”
意思是没得商量。
靳夫人了解雅人,跟雅人了解她一样,知晓自己无法撼动她的决定,靳夫人忍不住委屈,掩面啜泣。薄奚诲见状将她护在怀里,对雅人道:“雅人何必苛刻,你们居所相距不远,偏为难她们母女不得而见,属实熬人。”
靳夫人同她闹,她尚不见得松口;大司马要讨公道,以为她会假以辞色?雅人好笑道:“自古‘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如若觉得师门苛刻,不肯遵从,现下作废亦来得及的。”
众所周知雅人在文人清流一派中的威望,收豪门贵女为徒并非值得称颂的好事,反给自诩高洁之辈抓住把柄诋毁她攀附权贵,以至于“无可无不可”的一席话又把薄奚诲说哑了。
围观中的阿纨幡然顿悟:此女子不是乖张,是孤高。看得上的如何都行;看不上的如何都不行。管你是大司马还是大司骡子,直言不讳,宁折不弯。
就不知道雅人忽然反水作何解释?“约法三章”不似临时起意,这两人事前没通气,没谈妥吗?
“大司马,细君。”正在此刻虞氏缓步上前,分别朝两位贵人屈膝行礼,声音温温柔柔的,“婢子卑微,本无置喙之地,但望二位宽宥,容婢子一言。”
薄奚诲“嗯”了下,算作应允。
虞氏施以谢礼,随后语气诚恳道:“雅人同细君自幼结识,情谊深厚远超至亲姊妹,多年以来不离不弃,故而大司马有意聘雅人为西席,雅人不做他想欣然应承。”
此言非虚,当日雅人确是应得爽快。获得薄奚诲认同,虞氏接道:“自雅人拜谒细君后,一直忧心忡忡,唯恐安平县主‘终日饱食,无所用心’,况宫里不若宫外,大司马和细君必能分辨其中要害,雅人亦深以为然,莫敢托大反复权衡才要‘约法三章’的。”
虞氏一番话说有情有义、有理有据。莫管产生再多矛盾、争执也不敌彼此立意一致,有鉴于此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自称“卑微”,却勇于关键处挺身而出的女使,藏有不输雅人的胆魄。薄奚诲不得不承认,这对主仆一个强硬,一个柔韧,相得益彰、无坚不摧。
“阿姊,你要清楚何为‘慈母多败儿’,忍一时委屈,换一生安稳。”雅人终于说了一句软和话。
道理是道理,情感是情感,轻易克制不了。靳夫人挣开薄奚诲,上前几步,“至少让阿纨陪我一日,明日,明日再送过来罢。”
雅人扭头跟虞氏对视一眼,然后虞氏将阿纨带过去,靳夫人马上一把抱住失声痛哭。阿纨浑身别扭,这不似拜师,倒像送葬来的。
雅人叹了口气,“明日辰时。”
“朝食……”靳夫人抬起泪目,几近祈怜。
虞氏赶在雅人前头道:“细君宽心,县主的饮食婢子自当照顾妥帖。”
这方面虞氏仿佛很是擅长,靳夫人一听便没了动静。不过眼泪依旧淌得阿纨一脖颈都湿了。
圣人像前哭哭啼啼何其荒唐。薄奚诲瞟了一个眼风过去,甄氏同合安女齐齐上去,一个扶靳夫人一个抱阿纨。
“不打扰雅人清静了。”薄奚诲抱拳,“告辞。”
说着领头离去,靳夫人哭得无甚气力,竟是甄氏半托半抱带走的。雅人在后头行礼相送,眼底一片苍凉。
虞氏到她旁边,小声问:“会否无情了些?好歹细君已经认定。”
“那孩子进去,宫门一关再回头就是下辈子了,还是早日习惯的好。”
“这都舍不得,怎又舍得送进宫?”
雅人似讥诮似自嘲道:“或许,身子化作灰尘,也不死心罢。”
虞氏愣住,神色不禁转为戚戚然,“真乃情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