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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   第一章
      这不是尚莲第一次做这样的梦了。却是第一次,梦中的一切都那么真实,清晰如昨。
      说是梦,倒不如说是回忆。
      是在尘土飞扬的军营中,身后是容泽和莫守铭的黑色帐篷,尚莲从里面钻出来,抬起袖子挡住头顶的太阳,仰着发酸的脖子,眯眼望了望昏黄的天空残卷流离的云,一时间脑袋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是她随军来到边关的第二个年头,掌心留下了一层薄薄的老趼,是她每日里挽弓练剑的证明;可是那些死在她刀下的亡魂呢,那些溅在身上的鲜血呢,她将五指张开凑近到眼前——看不见么?是洗也洗不掉了吧,用骆远的话来说,都是罪呵。
      身边走过一个小兵,手中端着的是帐中那人清理伤口换下的热水,此时已是一盆暗红的血水了,鼻端飘过的一阵血腥味,竟让她有了一瞬间的眩晕。微微苦笑着把手放下,一转身,冷不防眼前出现一张放大了的脸,靠得太近,连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更不用说那双带着戏谑的琉璃色的眼睛。
      尚莲一巴掌挥过去,脸上满是嫌恶的表情:“要死啊萧二,贴那么近干什么?”
      少年直起身子,揉揉被打了的半边脸,回答得异常委屈:“喂喂,人家是担心你,听说你为了照顾昏迷中的容先生一宿没睡,特地来慰问你的……刚看你仰着头眼神呆滞嘴角犯抽,所以想凑近了瞧瞧你会不会是癫痫了。”一边说着,一边扭了扭腰,竟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阿莲好狠心啊,枉费我这么俊俏的脸,你也下得了手!”
      尚莲脸色阴沉,摸着手臂上泛起的鸡皮疙瘩,头也不回地绕过他就走:“萧二我警告你,收起你那副狐媚样,几岁了你,也不怕给手下的兄弟们看见,像什么话!”
      她心里始终似有一块石头堵着,此时瞧见萧二撒泼的脸,没有一丝好笑,只觉厌烦。
      萧二却腆着脸追上去,胳膊缠上尚莲的脖子,一只手拽拽她的发辫,拉过她的耳朵小声嘀咕:“别气呀阿莲,你还没告诉我,和容泽整晚共处一室的细节呢,怎样怎样,有没有把他给吃了?”
      见尚莲始终绷着脸,眼珠一转,又迟疑不定地说:“不然……难道是他吃了你?天啊,他隐忍多年,终于得手了么?”
      娘的,再忍下去就是王八了!尚莲眸光一闪,伸手擒住萧二的胳膊,弯腰跘腿,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过肩摔,之前拍他的那一巴掌是轻的,可这次却是下了重手。想想还不解气,又上前踹了两脚:“满脑子都是什么东西啊你,他都伤成那样了,没死过去就算不错了,我看你就是过来找打的。”
      说完便觉得哪里不对,果然,地上的萧二逮着机会开口道:“也就是说,昨晚上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咯,那你岂不是很亏?”刚说完就马上知趣地用双手紧紧抱头,“哎你别打我脸啊——看在我们曾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份上。”
      等了片刻,似乎没有预计的拳头落下,少年偷偷抬头,只看见了尚莲扬长而去怒气勃发的背影。
      “个死没良心的东西,越长大越没有小时候可爱……”轻声嘟囔着,龇牙咧嘴地站起来,掸掸衣服上的泥土和灰尘,一边满不在乎地应对来往士兵想笑不敢笑的古怪表情。
      “看什么看?没见过你们都统之间切磋武艺啊?”

      尚莲是走了有一段路才感觉气消了不少的,刚刚几下单方面的殴打,老实说,让她心里着实舒爽了不少。就像那根自容泽昏迷不醒起便一直绷着的弦,终于微微松落了下来,两天来无处可发的闷气,也散了一些。
      想想方才黄沙地上抱头等着挨打的萧二,不禁嘴角微扬,这二百五,谁跟你青梅竹马了?
      “阿莲!”身后传来贺景生的声音,尚莲调头:“大哥?什么事?”
      不远处的贺景生,一身铠甲未脱,走动间却愈发显得英气挺拔,向来冷硬的面庞看见她时竟神奇的柔和了半分。此时他走过来停下,比尚莲高过了一个半头也不止,大手抬起,揉揉她的一头乱发:“又是一宿没睡吧?看你现在,真不像平时那神气活现的死样啊。”
      尚莲笑笑:“大哥,您这是担心我么?”
      “唔……不啊,”贺景生摇摇头,“你这样挺好,不吵不闹的呆在营帐里,倒省去了我很多麻烦。”
      尚莲哭笑不得,头上那个发髻被贺老大的手揉得已是摇摇欲坠:“我这是招惹谁了,大清早萧二气我的不算,还得加上你。”
      贺景生闻言一笑,“他惹火你了?嗯……他早上起来就说要去看看你,怎么,你和他打过一架了?”这个萧二啊……
      “打架倒是没有,就是被我狠踹了几脚,”想想又觉得有些怪异,“而且,看起来竟像是死皮赖脸非要找打来的。”
      “嗯,他就是去找打的,”贺景生对上尚莲诧异的目光,哈哈一笑,挑起的剑眉直入发鬓,“昨天我们猜拳,说好了谁输了谁今天就过来给你削一顿,打不准还手,骂不准还口。”
      结果自然是萧二那个笨货输了,才有了早上那个傻子冲上门来的几番挑衅。尚莲扑哧一笑,又迅速板起脸:“你们太过分了,合起来玩我么?”
      “怎么会?”贺景生摆手。
      尚莲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那……你们应该不是串通好了……然后让萧二输在你们手上的吧。”如果是……萧二岂不是很倒霉。
      贺景生耸耸肩,笑而不答只是问她:“现在怎样,心情好些了没。”
      尚莲一愣。
      “唉,你这两天……着实让大伙担心了,容泽受伤这事儿,谁都有责任,但错也不在谁身上。战场上刀剑无眼的,难免出些状况,你也别太紧张了,”一边叹气,一边瞅着她的黑眼圈说道,“别把自己脸整得包公似的,待会儿容泽醒来一眼见你,指不定就认不出来了。”
      尚莲心里一暖,眼中却慢慢透出一丝涩然:“我其实……不单是为了容泽。贺大哥,你不知道,那天我看着容泽在我面前掉到马下,满身的血,像死了一样,那一刻,我好像才明白,什么是战场……我来这一年了,可是那天我才知道,这是谁都可能在下一秒就会死掉的地方!”
      她看着贺景生皱起的眉,伸手就去按他的眉心,“大哥,你不知道你皱眉头的时候看起来相当凶狠吗?”又兀自笑了一下才继续道,“我也杀过很多人,不是不知道战场上的生死难测,可是,我从来没想过你们也会受那么重的伤,也有可能……会死。”
      “万一哪天,我是说万一,你们当中有任何一个人就这样战死沙场了,那也千万别跟我说是为了什么国家大义而不得不献身,我肯定会疯的,不,我想都不敢去想,大哥……为什么你们要这样拼命呢,国家……到时候国家还算个屁啊,没了你们,我就连家都没有了……你们,这样是为了什么呢?”她抬头,眼神近乎执拗地看向他,带着一点迷茫和逃避,所以显得矛盾重重。
      贺景生并没有错开目光,眼前的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尚莲,也是第一次听到她任性地说出“国家算个屁”这样带着别扭和赌气的话语。以往大多数时候的她,似乎宁愿糊涂一些,只要跟着他们向前跑就可以了,去哪里都愿意。至于为了什么向前,为了什么上战场这样的问题,她并不去想。然而容泽这次的重伤让她惊醒,也逼得她把自己困在了“明明是为了保家才去卫国,却又为了国牺牲了家”的圈子当中,不肯自拔。
      “阿莲,我懂你的意思。”贺景生将手停在尚莲的额头上,掌心依然是灼热的,给人安定的感觉,“但是我们既然已经来这儿了,怎么说也要打完胜仗再回去啊。不然呢,难道我们要当逃兵么?或者……”他微微沉吟着,突然间来了兴致,“逃了的话也不错,反正骆远他们早就杀人杀得腻歪了,就是喊他们一起走也是没意见的,至于萧二,你放心,他绝对比谁都撒丫子跑得快……嗯,剩下就是容泽了,这个比较难办些……”
      尚莲看着贺景生一本正经地念叨着集体作逃兵的计划,几乎就要把银牙咬碎了——她从来不知道一向看起来老实的贺大哥说起风凉话也是这么气人的。
      “大哥……我没说要去当逃兵。”尚莲无奈,和他们在一起浸淫多年的意识里,“逃跑”这样丢人的事是想也不曾想过的。
      “嗯,我知道。”他一脸明白的点点头,说着便转身面向一个从旁跑来的小兵,接过一张纸条看了看,又随手捏在掌心里,一番动作做下来竟是一气呵成。
      尚莲翻翻白眼:知道?你又知道什么了。看出他是有军事要处理了,也不愿再多说什么,挥挥手作势就要走——再说下去,她岂不成了军中罪人,怂恿以贺都尉为首的一众长官集体走人?
      尚莲双手背在腰后,有些垂头丧气地离开,这些人里果然没一个好东西……身后还传来贺景生高扬的声音:“对了!阿莲——我挑了一个不错的兵,过两天就让他跟着你吧,那家伙箭术不错,你们一起的话,我也放心些。”
      尚莲背对着他挥挥手:“随你吧,哪个兵啊,明天就领来我见见吧。”
      “好,他叫……”
      ——霍福。

      回忆至此戛然而止,睁开眼,面前一片昏暗,伸手不见五指。
      她想了片刻才意识到这里是那来福客栈的客房,严勇就住在隔壁。她缓缓回过神,想起自己进来后在椅子上思绪混沌着打了瞌睡。
      而方才脑中走马观花般的场景,果真是梦么,为什么梦里那天自己的所思所想都能感觉得一清二楚呢?或者,不过是回忆罢了——她以为自己忘了,毕竟隔了那么长的时间了,那是她刚入军的第二年,容泽受了伤不得不卧床养病一月,对面辽人军队的士气也因此渐渐高昂了起来——原来是在那个时候。
      事实上,即使到现在,在霍福死了之后的很多天里,她都想不起来,这个相貌平平武艺平平唯独箭术稍微好一点的兵,是怎么到自己身边来的,但似乎是一天天的,就接受了这个下属身份的有几分笨拙的青年男子。
      不会耍心机,不懂得利用面前的尚莲与其他军中上级的密切关系,甚至不晓得要拍马屁,平常吩咐他做的事情也不能完成得十分顺利;她也只是渐渐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一个一无所长的侍卫,私底下偶尔也会疑惑,贺景生怎么会挑这样的兵放在自己身边的?
      直到有一天听见贺景生与卢荻闲谈,似乎谈到了她,贺景生正在叫屈:“荻,你以为我放心让阿莲冲前头卖命么?”
      卢荻冷笑:“哼,我看你平时不是挺放心的么,前几天那么大一峡谷,地势险峻,她说要跟着打头阵,你不就让她跟了么?她没脑子你难道也没了?”他的嗓音清冷,一向是让人说不出的悦耳,此刻听来,竟隐隐透着冷峻。
      尚莲当时不巧就在帐外,闻言紧握起拳,什么没脑子,谁没脑子了?正要掀了帘子进去,却听见贺景生说:“我那是拗不过她……所以,才会想法给了她那个兵,就是那个叫霍福的傻小子。那小子虽然什么都不行,但是够机灵,我吩咐过他,无论什么情况下都得跟紧阿莲……我看人不会错,那小子的忠心绝对可靠,阿莲要是出了问题,第一个挡上去的绝对是他!”
      卢荻沉默片刻冷言道:“我倒不知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这样了。”

      尚莲起身推开窗户,远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夜幕下如同鹅毛的雪花。微微侧耳似乎还能听到楼下客人的笑声,她凝神分辨,模模糊糊地听着几个旅人讲的沿途见闻,竟也无声地笑了。
      “咚咚”两声,来自黑暗中身后的那扇房门。
      “客人,我是小店老板。刚吴丫头说她忘了在房内备上蜡烛了,实在不好意思呢,我给您点灯来了。”
      等了片刻见无人回答,又问:“客人,你睡下了么?”
      尚莲拉开门,看见的正是孙眉,她穿了一身洗旧的暗红夹袄,头发服贴的束在脑后,仅用一根簪子挽了一个妇人的髻,身上并没有多余的饰物,看起来分外清爽干练。
      她迈步进来,手上持着一节蜡烛,取了灯罩,又插上一根点好,室内渐渐亮起来。尚莲的目光始终随着她,眼看着女子在昏黄的灯影中偏瘦的身形,不知为什么眼眶一热,眼泪似乎就要掉下来,想要告诉她一切的想法愈发坚定,无论如何,也该让别人知道自己丈夫是如何死的不是么?
      容泽曾经说过:“阿莲,人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可别人只知那凯旋将领的风光万里,却不知道那些活着回来的将领,最怕的是什么——他们最怕的,其实并不是面对君王的猜忌,而是面对那些死去的士兵的亲人们——怕见到他们的泪水,怕看到他们家中的破败不堪,那种无人可说的愧疚,才真让人不如死去的好。”
      尚莲她并不是凯旋归来的将军,只是曾经并肩作战的万万士兵中的一员,然而,她此时所需承受的愧疚,却比功成名就的将领更重。如果说“万骨枯”造就的是领头将士的功与名,那么霍福的死,便是纯粹地只为了她的活命!
      他替了她去死。她又如何坦然面对他家中妻小?
      “孙老板。”尚莲鬼使神差地开口。
      “嗯?”孙眉回头,看着眼前不知为何突然变得眼神凄惨的女子,吓了一跳,忙问道,“客官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便是。”
      尚莲眉头纠结半晌:“……你的簪子很好看……”
      话一出口便恨不得立刻拔了剑自刎,至少那样才对得起京都里那一众男人对她多年的“赏识”——她从来就不是这样不爽快的女子,在她意识里,天大的事也不当得如此懦弱胆小。
      当然,她如果知道原本严勇出于安全考虑,所以一早在隔壁凝神注意着这边的动静,此刻听清她的问话一个没忍住不幸喷了茶……只怕她会先来杀了他然后再横刀自杀。
      “是么?”孙眉怔愣片刻,遂展颜一笑,伸手摸摸脑后的发簪:“其实这簪子样式普通,质地也一般般,只是,这是我丈夫送与我的,所以才会每日戴着……呵,倒让客官见笑了。”
      尚莲突然就沉静了下来,看着妇人嘴角透着一点幸福的微笑,闭了闭眼,仿佛又看见那个傻里傻气的男子。霍福,你老婆真的很不错呢。
      听见她转身要走,一手已扶上了门框,尚莲睁眼唤道:“孙眉!”
      孙眉愕然回头。
      “霍福以前说过,以后我们若是来他家,就让嫂子你做好最拿手的东坡肉……不知嫂子如今还可否愿意?”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霍福,你可是还在回家的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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