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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后的半年,国民革命军奉命在广东休整,厉兵秣马,这是大战来临前的平静。年底,又一批苏俄军火运抵广州,其中包括一批新式火炮。于是广州国民政府以黄埔二期生为骨干,建立了直属第一军第一师的炮兵团。民国十五年年初,我接到了师部的调令,被调至炮兵团担任中尉副官。
      接到调令,我来向衷寒辞行,衷寒急得一拍桌子:“什么?调炮兵团?小林,你别慌,我跟师长说去,往后你就在我这二团,哪儿都别去。实在不行,你留下给我当副官好了。”说到这儿,他自觉失言,住了口,却又命令道,“熊副官,给我接师部电话!”。
      确实,黄埔出来的军人,个个都是英雄豪杰,都想上战场杀敌报国,建功立业,谁会甘愿当个侍从副官,一辈子屈居人下?
      一个憨气的小伙子走了进来,他就是衷寒的副官,才16岁,是衷寒第一次东征的时候救回来的,小小年纪就被军阀逼着当了兵,在战场上受了重伤,若不是衷寒,只怕早死了。他又无家人,伤养好了,便跟在了衷寒身边。熊副官拿起电话正要播,我忙拦住他。第一师师长薛岳是广东籍的著名战将,带兵一流,脾气也是一流,我可不想衷寒为了我冲撞了师长。况且,若是换了别人,怕是真的不愿当这个副官,但在我,却也无所谓。当排长还是当副官,一样不都是参加国民革命?我在二团这半年,衷寒对我多方照顾,但也引来了不少闲言碎语。他是黄埔生中的第一个团长,树大招风,难免会有些小人嫉妒眼红,放出的话来可就有些不堪了。人言可畏,他能有今日的成就,全都是拿命拼回来的,我可不能带累他。于是我道:“净说瞎话呢,我当了你的副官,那熊副官可该怎么办好?”没外人在的时候,我和衷寒还象在军校的时候一样随便。
      熊副官脸一红,忙道:“团长叫我去哪,我就去哪。”
      听了他这话,衷寒也笑了,露出颊边的两个酒窝。
      我拍了拍熊副官的肩膀,道:“傻小子,你团长可舍不得你呢。”
      熊副官立刻不服气的说:“团长舍不得的是喻排长才对,昨晚上团长说梦话还念着喻排长的……”
      没等他说完,衷寒的脸色已变了,狠狠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道:“还待在这儿干什么?没你的事了,还不出去?”
      熊副官委委屈屈地去了,屋里一时沉默无语。良久,衷寒才问道:“你……当真要去?”
      我深知他的脾气,此话一出,便是默许了,于是点头道:“我原本就是炮科出身,去那里,正是学有所用。况且,那儿都是二期同学,大家都熟,彼此也能照顾周到。”
      “只是,不晓得这个炮兵团长,该会是谁?”衷寒陷入沉思。
      我摇头,黄埔一期没有开设炮科,二期同学当中,也还没有谁可担当团长的重任,那么谁会是这个炮兵团的团长?我马上要去做他的副官。如果我有权选择,会希望是谁?
      辉生?我知道没这可能。由于蒋校长对共产党成见颇深,因此共产党员早就全体退出了蒋校长亲任军长的第一军。共产党在粤中组织了独立团,直属第四军麾下,团长就是大名鼎鼎、曾任孙总理卫队长的叶挺,辉生去做了他的副手。辉生,自黄埔一别,已有一年多没见,原来时间竟过得如此之快!
      脑海里又闪现出那个黄呢军装的身影,我的心不由的颤抖了一下,会是他吗?不会的,军校诸多事务,都需他打理,还有三期的同学,他是无论如何也脱不开身的吧?

      当晚,衷寒为我饯行,整个团部都沾了我的光,大家喝酒吃肉,猜拳行令,直闹到大半夜。
      终于酒尽杯空,我也微微醉了:跟着衷寒大半年,别的没学会,酒量倒是大有长进。
      衷寒嗜酒,却从不贪杯,他常说:“酒可接风、洗尘、壮行、庆功,军中不可一日无酒,但切忌滥饮。”
      可今天,他却为我破了例。看着他四仰八叉的横在椅子上,我摇摇头,想招呼熊副官扶衷寒回房,却找不着人:这小子,八成是醉了,不知躲哪儿去睡了。再看看四下里也没个清醒人了,只得亲自动手,把衷寒架了起来。
      歌声却怆然响起:“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人才海内空。……功高拜将成仙外,才尺回肠荡气中。……美人……美人如玉——剑如虹。”
      断断续续的,是衷寒的歌声,他竟在醉梦里高歌。
      我记起:第一次在黄埔遇见他,他唱的也是这首古歌。我还记得他说过,我长得很像他的一个故人。虽然后来他就一直再没提过,可是,我想他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一直很照顾我吧。想到这里,又不禁自嘲:自己究竟已经不是那个初来广州少不更事的少年了。

      第二天,在衷寒的淳淳叮嘱下,在他硬派出的两个士兵的护送下,我背上军囊,跃上战马,来到广州城南郊的东圃镇珠村——国民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炮兵团的驻地。其实这珠村离二团驻地也不过几十里地,半天的路程,依调令上的地址找到了炮兵团团部,打发走两个“卫兵”,我下了马,站在了团部门前。
      守门的两个士兵见我做军官打扮,给了个立正,我将调令交给其中一个士兵,他进去了一会便出来道:“喻副官,团长有请。”将马交给他牵走,我整了整衣衫,迈进团部大门。这是一座典型的晚清民宅,白墙灰瓦,现在虽征为军用,倒也朴素洁净。穿过前院,绕过一道影壁,眼前豁然开朗。一排正屋,两侧东西厢房,不大的院子里站着七八个人,看军衔都是连以上级别的军官,有几个还是熟悉的面孔。
      大家一见是我,都乐了,我也笑了:都是熟人呐!
      黄埔别后,同学们难得一见,今日却齐聚于此。看来他们和我一样,都是才来团部报到。约略寒暄几句,我问道:“咱们团长是谁?”
      四下里几张笑脸立刻垮了下来,一营营长曹渊朝屋内驽了驽嘴,我望过去:屋里两人一站一坐,显是团长正在训话。
      又有人小声抱怨:“真他妈的倒霉,在黄埔的时候栽他手里也就罢了,没想到老子进了军队还……”
      更有人道:“喻林,你是他的副官,往后可要当心点。”
      我的心猛得一突:这是代表了团长是……然而那个坐着的人的面容却怎么看不清楚。
      还好此时,屋内的谈话已经结束,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这回我终于看清了:那领头之人身穿黄色薄呢军装,面沉若水,两点漆黑的眸子,并肩章上三颗闪闪发光的星,交相辉映。可不正是陈辞修?
      见他出来,大家立刻肃立。他似乎并未发现我的到来,命令道:“今日大家初到,就先下到队伍里去吧!记着,你们是黄埔出来的军人,莫给孙总理和蒋校长丢脸。”
      “是!”大家领命而去。国民革命军军纪严厉,严禁扰民,因此炮兵团除团部是借用了这座民宅之外,其余官兵都住在村外临时搭建的军营中。于是,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小院霎时间走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我与陈辞修。
      匆忙打了一个立正,我大声道:“国民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炮兵团侍从副官喻林前来报到!”
      “侍从副官?”陈辞修轻轻扫了我一眼,摇头道,“我又不是妇人女子,难道还要个贴身丫头跟在身边伺候不成?”
      听了这话,我的惊喜兴奋立刻被一扫而空,虽然我的确不能算是他陈教官座下最优秀的毕业生,在军校时也不大能入他的眼,可是这样的侮辱也委实欺人太甚!不知是哪来的勇气,我当即反驳:“报告团长:设置副官是军中惯例,其职责乃是辅佐长官整顿军队、团结士兵、传达指令、保障后勤以及保卫长官的人身安全。团长是保定军校的高材生,难道连这都忘了?”
      陈辞修也不以为逆,只是用怀疑地眼光又看看我:“你的意思是你能保护我的安全?”
      “是!”我大声回答。先不论能不能做到,声势可要做足。
      他的目光再度扫过我,最后停在我腰间悬挂的驳壳枪上,片刻过后,他从自己的枪套中掏出一把手枪来,丢给我:“试试,中用才有资格留下。”
      我接枪在手,定睛一看:好家伙,是一把比利时产的1911式勃郎宁半自动手枪,小巧的银灰色枪身,精致的做工,可以直接放进军服的口袋,但是威力却是惊人。这可是这个时代每个军人都梦寐以求的随身武器。
      我笑了:说起枪法,我有信心不输给黄埔的任何一个同学。

      跟随他来到屋后的靶场,拉开枪栓,子弹上膛,连续发射,一匣子弹打空,十丈外的靶心上也多了几个弹孔。
      百步穿杨。
      我暗暗得意:这一手没十年工夫下不来。而我只花了几个月的苦练。自从明白自己的身体素质永远不可能和某些同学相比后,我就开始有计划的训练枪法,只希望日后能有所长。
      “好枪法!”陈辞修也不禁赞叹,“在黄埔的时候我就听说过你的枪法了得。固定的靶子难不倒你,那移动的如何呢?”说着,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柏树。现在虽是年初,可广州气候温暖,那棵柏树枝繁叶茂,高耸入云。在枝叶之间,似乎还隐隐有鸟鸣之声。
      我有些疑惑,问道:“团长的意思是……叫我打一只鸟下来?”
      陈辞修点了点头。
      我有些不乐意,犹豫了一会,但终于还是举起了枪。一声枪响过后,一树飞鸟“扑啦啦”振翅飞向高空,与此同时,有一只落在了地上。
      我松了口气,再看陈辞修,只见他的唇角闪过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点头道:“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他转向我,那双眼仿佛能洞穿我的内心,“刚才你在开枪前有犹豫,能告诉我原因吗?”
      我低了头,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总不能对他说:我一时起了恻隐之心吧!
      只听陈辞修已继续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犹豫是因为你不忍。你不忍伤害它们,甚至还因此起了抗命之心。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你算是一名合格的军人吗?你上过战场吗?”
      我沉默:虽然我也曾参加过二次东征,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我所在的连队一直都被衷寒编为预备队。东征连战连捷,只要我军一开火,敌军很快就望风而逃或集体投降。哪还用得着预备队?所以严格来说,我没上过战场,我的双手,也从没沾过血腥。
      “你空有一手好枪法,却只能纸上谈兵。将来战场上兵戎相见,你能狠心开枪吗?喻林,你在黄埔学习一年有余,又在军中半年,居然连军人最基本的要求都做不到,你……其实根本就不适合做一名军人。”
      他的目光锐利,一眼看出我的弱点。我喜欢玩枪,可对杀人毫无兴趣。军阀的兵,国民军的兵,还不都是中国人?可是,我同时又是一个军人,这实在太过矛盾。当初报考黄埔的时候,辉生就指出了我的弱点,力图阻止,可我一意孤行,终于造成今日进退两难的困境。我颓然地低下头,将勃郎宁交还。陈辞修是不会要一个连杀人都不敢的副官吧。
      然而,他却不接,只淡然道:“收着吧,送给你了。”
      我愕然,这礼物千金难求。
      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传了过来:“喻林,其实,今天的你,令我惊叹。”
      我抬起头,却听他又朗声道:“不求连城璧,但求杀人剑。这枪,送你,往后我的性命也交在你手里了。你须记着,在战场上,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酷。”说罢,他一挑眉,“把你的枪给我。”
      我又是一愣,今天的事情大起大落得太快,叫我一时有些无法反应。
      “快些!”陈辞修已显得很不耐烦。
      我嘻嘻一笑,慌忙把腰间的驳壳枪解了下来。
      就这样,我成了炮兵团长陈辞修的侍从副官兼警卫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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