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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 7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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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拉德摇身一变,成为了联合舰队的主顾问,他的意见,将对议会,乃至皇帝的决策,都起到关键性的决定作用。
舰队浩浩荡荡地出发,而他们面临的也不仅仅是摩鹿加。弗朗索瓦一世始终对米兰战争中的失败耿耿于怀,借着这个当口,他不惜支援摩鹿加,以此来消耗老对手的军力,将舰队长久地拖延在大海上。
无论国与国之间在海上进行着怎样的战争,塞维利亚宫里,阿加佩频繁出入伊莎贝拉的寝宫,作为一位亲近的朋友,他没法照顾皇后的身体,只能让她的心情好一些。
此时,他在宫廷里的位置无疑是微妙的。
外人眼里,刺客使皇后流产,她带来了摩鹿加的警告与报复——但毫无疑问,阿加佩才是种植园的主人,一手破解了香料种植秘方的园艺师,比起皇后,他才是那个处境更加危险的人。再加上先前有好几次,他都差点遭受毒手的暗害,宫廷中难免生出一种流言:是他先吸引了摩鹿加的仇恨,皇后才为此遭殃的。
类似的言语并不会使他分心,阿加佩早就在心中做好决定,只是不知道该选个什么样的时机挑明。
“您醒了?”他一靠近伊莎贝拉的床榻,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您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侍女朝他示意,阿加佩再走近了一些,为面色苍白的皇后展示手上的花束,“瞧,我给您带了花。”
洁白如银的百合,在花苞上点缀着鲜红闪耀的小小浆果,伊莎贝拉一下就笑了。
“这是我结婚时的花儿啊!”她渴望地说,“再靠近些,让我摸摸它们吧。”
她纤细柔弱的手指,不住在花瓣上滑动,籍由幸福的回忆,一抹柔和的红晕,同时在她的面颊上泛出。
“春天什么时候才能到呢?”伊莎贝拉轻声问,“在所有人里,您就来回答我这个问题吧。我还年轻的时候,春游,舞会,踏青,全是让人玩得不耐烦的活动,谁知道会有这一天?我被困在这张床上,眼巴巴地张望着窗外的花,风和自由……”
阿加佩将花束插进银瓶,为病人调整了一个好看的角度。
“很快了,”他坐在床边,握住皇后的手,“很快了。秋天就要过去,塞维利亚的冬天是很舒服的,在屋里烧着暖暖和和的壁炉,屋外再下一点小雪……等到雪也化了,风也停了,鸟鸣也响起来,那就是春天的声音。”
他望着消瘦的,一心一意听自己说话的伊莎贝拉,鼻子忽然一酸。
不过,阿加佩很快就将酸涩压抑下去,接着道:“您的时间还长着呢,等到了春天,您的身体就要好起来了,舞会啊,踏青啊,春游啊,什么都行!我们可以整晚整晚地在塞维利亚宫跳舞,把甜点堆得像人一样高……”
伊莎贝拉乐呵呵的,被他逗笑了。笑过以后,她的眼中又闪出忧郁的光影,她招招手,示意阿加佩凑近一点。
阿加佩将耳朵贴过去,听见她轻轻地说:“我在想,我是不是……再也不能生育了?”
阿加佩拧起眉头,他沉默片刻,低声道:“您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都很健康。您不用再生育了,不会有事的,别生了……”
“可是,人生无常,生命又是多么脆弱啊。”伊莎贝拉的声线断断续续的,“如果菲利普和玛丽亚不受圣灵庇佑,在某天遭遇不测,那整个国家就要乱起来了,甚至还会产生分裂的动荡……”
阿加佩不出声,伊莎贝拉哽咽着说:“我知道您不支持我继续生育,在这件事上,不支持的只怕寥寥无几。所有人都期待着我能再生产一个健康的王储。我心里清楚……平凡的夫妻也有他们的烦恼,但我还是总忍不住去想,啊,如果我和查理不生在皇室就好了!我仍然会爱他,他仍然会爱我,我们可以只为了自己度过这一生……”
阿加佩没有开口,他知道伊莎贝拉的想法有多天真,实际上,一位平凡人的痛苦,是帝国的皇后做梦也难以想象的,但他同样知道,即便贵为帝国的皇后,西班牙的摄政王,她仍然要被世俗的期望,宗教的宰制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她须得一直产育,唯有死亡才能终结她的债务。
这又能比千千万万个平凡人好到哪去?她的愿望发自真心,连阿加佩这样吃尽苦头的人,也不忍辩驳。
他原本想着,今天就向皇后提出心愿,取得她的支持。他打算离开西班牙,回到自己的家乡,但看到此刻流泪的伊莎贝拉,他怎么狠得下心,说得出离别的言语?
阿加佩叹了口气,说:“您累了,陛下。别在心里塞这么多事,会把身体压垮的。您按时休息,养足身体,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伊莎贝拉抽泣着,在枕头上擦干眼泪,她低声说:“我看得出来,您也有心事,您就说吧!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说吧,倘若您还是我的朋友,就用您的事来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想些别的吧!”
阿加佩没办法了,只好说道:“我原本想着,要向您求一个恩典……”
“恩典,”伊莎贝拉稍稍提起精神,“什么恩典?”
“我想离开西班牙,”阿加佩说,“回到我自己的家乡,是时候了。”
伊莎贝拉睁大了眼睛,轻声叫道:“啊!”
“离开西班牙!为什么?您是我的朋友,您也要离开我吗?”皇后无限伤感地问,“是不是近来的流言蜚语使您烦心了?还是您已经厌倦了在塞维利亚生活,想去别的地方见识一番?别的事,我都会尽量满足您的请求,但是离开西班牙,却是我不曾想过的!”
“请原谅我的唐突,陛下,”阿加佩说,“可分离并不代表永别,您是我永远的朋友,我不会忘记在那些危难的时刻,焦急的日子里,您对我的支持和援助,我们的友谊永远不会变质。但是我……我受过的苦太多了,我陷在仇恨的漩涡里,总也盼不到平静的日子。”
他沉默了一会儿,怀念地说:“这段时间,我越来越频繁地想起家乡,想起那座海边的小城,是那块土地滋养着我,照料着我的灵魂。我想念那里的阳光,那里的海风,那里的人们……我想念我的小花园,我的故友,其中更有我视作父亲的人。我依恋它,靠它来治疗我心上的伤痕,正是在那里,我度过了一生中最干净,最美好的时光。”
皇后哀伤地说:“那胡安主教呢?他不是您的另一个父亲吗?”
阿加佩低下了头。
“他是,”他回答道,“我分不清是对他的爱更多,还是感激更多。只不过,我们……我们终究是不一样的。离开了他的书房,他的金币和纹章戒指,他不会开心。他不像我,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西班牙的一切,但这里才是他的家。”
伊莎贝拉伤心地道:“那么,您就去吧!倘若您心意已定,必须要离开这个国家,您就去吧。您是自由的,我要将您强行留下,您的心也会跟着死去。可是,我希望您记住,西班牙同样是您的第二个故乡。不要忘记我啊,也不要忘记这里爱着你的人。”
阿加佩流着眼泪,夜深之时,他才告别皇后,走向主教的居所。
就是在这儿,他忐忑地跟随侍从的指引,怀着对未来的憧憬与恐惧,来到胡安·丰塞卡的面前,接受了他的质问与考验。十余年的光阴一闪即逝,这个老人严厉地教导他,也真挚地保护他,他们是有缘无分的亲人,无名无分的父子。
他走进去,沿途的侍从向他脱帽行礼。阿加佩的手心已经冒了汗,他就像第一天觐见那样不安。
“你来了。”胡安·丰塞卡坐在椅子上,这么多年过去,他更老了,行动也更迟缓,几次生了重病,都是阿加佩跑前跑后地照顾他。
然而,老去的狮子仍然是狮子,布尔戈斯的主教牢牢攥着贸易局的命脉,任凭岁月流逝也不肯松手,权力使人长生不死,永葆青春。
胡安看着他,神情看不出悲喜:“你是来向我告别的吗?”
阿加佩顿了顿,他不意外,宫廷里没有秘密,对于那些特别了解它的人,它甚至可以是透明的。
“我……我已经思考了很久。”他回答道,“种植园已经不需要我再看着,香料贸易的占比份额也越来越大,我可以功成身退,回到我自己的地方了。”
主教缄默一阵,另起话头道:“黑鸦就是杰拉德·斯科特,我已经知晓了这件事。”
“……是。”阿加佩说。
“你不恨他的欺骗,忘了你和他之间的深仇大恨?你不想报莉莉生母的仇了?”
“不了。”阿加佩摇了摇头,“我和他的仇怨已经解开,太多年了,我想,我总不能一直和他纠缠。我放他走了。”
“不是还有摩鹿加?你最开始的愿望,不就是想亲眼见证了摩鹿加的毁灭?”
“这个愿望差不多完成了,”阿加佩说,“它垄断香料的地位早已不复存在,现在,西葡两国的舰队全在讨伐它,我把收尾的工作丢给杰拉德·斯科特,只当这是他欠我的。我……”
他抬起眼睛,望着老主教:“我累了。摧毁白塔,击垮了摩鹿加,这其中不止是我一个人的力量,更离不开您的支持。您是我一辈子的恩人,可是我不能留在这里,我不适合金碧辉煌的宫廷,权势爵位、华服美食,更不适合我这种出身的人。”
“您不用担心,我不是在妄自菲薄,正相反,我再也不会这么干了。事实上,只要我受着阳光的直射,用掌心挨着大地的泥土,我就会由衷的高兴,感到心中踏实又满足。只要我在花园里劳作一个下午,那么对我来说,这个下午的宝贵之处,将更甚于和皇帝共进的一次晚餐。我和您是不一样的人,主教阁下。我觉得……我是时候该离开了。”
主教没有说话。
长久的静默后,他才疲惫地弯下了腰,苍老的痕迹,一瞬间在他身上显现出来。他喃喃道:“小乡巴佬,到底是小乡巴佬……”
阿加佩心有不忍,急忙上前几步,想要扶住他,主教随即撑起身体,猛地将桌上的天平,摆设与文件全扫了下去。
一声巨响,惊得阿加佩当即站住了脚。
“你走!”胡安·丰塞卡的胸膛剧烈起伏,他偏过头,不愿看阿加佩的面容,“离开我,抛下我……就像你兄长曾经做的那样!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