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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同来何事不同归(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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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中药气弥漫,北野陵披着风氅,半靠在软枕上。一张通体玄乌的旧弓摆在他膝上,已经被摩挲得微微发亮,断开的弓弦缠绕在他的指尖。
祁重山打帘进来,低声道:“殿下,白云间先生已经在正殿了。”
“嗯。”北野陵抬起头,轻咳一声,“请进来。”
白云间才进到内殿,就容色一敛。待行礼毕了,他挑起眉,对北野陵低声道:“草乌,荜茇,血茸……殿下所用皆是至烈药材,应该不单单是体寒吧?”
“听闻池螭真人擅调香,今日见到,果然名不虚传。”北野陵笑了笑,声音温和沙哑,“本王中了寒毒,名唤覆黄泉。”
他话锋一转,“不过,今日找您,并不是为了这件事。”
“是,祁大人路上已经同草民说了。”
白云间说着,身后的内侍上前,奉上一个漆盒。
他打开漆盒,里面的锦缎上躺着一个通体剔透的寒玉小瓶。
但白云间并未拿过那个小瓶,而是望着北野陵,一扫方才的散漫,认真道:“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殿下,您想要能复活死者的返魂香,草民无法呈给您。”
北野陵眼中闪过几分不明的情绪。
见此光景,白云间抿了抿唇:“恕草民直言,斯人已逝,朽骨枯身,所谓使人死而复生,不过是生者的妄想而已。”
“孤知道的,是孤的荒谬妄念。”北野陵自嘲一笑,复又疲倦地靠回软枕上,枯瘦的手指摩挲着膝上的旧弓。“孤只是……还想再见她一面。”
哪怕是以命易命,也心甘情愿。
他的笑意落寞而清寂,白云间看着北野陵,很难将眼前的人与传言中屠城杀降的凶神穆王联系到一起。
分明不到而立的年纪,鬓边却已经隐约生出霜发。
“不过……”
白云间话锋一转,他拿起漆盒中的寒玉小瓶,定定望着北野陵,一字一句:
“殿下,您相信来世吗?”
……
这个梦境和以往不同。
沈逢姝穿着马靴,利落的短打扮,勾勒得身形很好看。
这是北野陵在军营求婚那日她穿的衣服,赤红织金佛头过肩,像北疆人一样的立领和盘扣,袖口用白狼毛绒绒缝了一圈,衬得沈逢姝像是雪中一缕精魄。
她坐在一块嶙峋的巨石上,周遭都是鲜血般熊熊燃烧的业火,像是贪婪的兽,不停试探着用火舌去舔舐她玲珑的脚腕,似乎想找准机会一把将她拉下深渊。
北野陵脱口而出:“姝姝!”
沈逢姝却像没听见一样,仍兀自在那低着头。漂亮的长发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遮住了她半边面庞,看不清神色。
北野陵又往前走了几步。血腥气与腐臭味夹着比利刃还要锋利的阴风扑面而来,这是死亡的味道,他再熟悉不过,无数次攻破城池后北野陵走在尸横遍地的旷野上,呼吸之间都是这个气息。
可是这不应当。
他的女孩,应该是带着温润清甜的栀子香气,每次将她拥入怀中时,那气息都能让他他感到无比安心。
北野陵走到她的身后,干涩地开口:
“姝姝。”
沈逢姝转过身。一阵滚烫血腥的风从她身后吹过,拂起少女双颊的碎发,在生与死交界的地方,他们终于四目相对。
她看着他,“王爷?”
只这一声,她的眼睛就红了。北野陵下意识抬手去擦,指尖却穿过她的脸颊,什么都没碰到。
他的嘴唇动了动,“我……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了。”
是,她是应该离开的,可是她放不下,走不了,被自己的情困在了这里。
沈逢姝没说话,她只是背过身去,胡乱抹了一把眼睛,反问北野陵:“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一位方士……”北野陵顿了顿,他小声说,“我很想你,”他说,小心翼翼地,“能让我再看看你吗?”
沈逢姝没动。她没办法忘记曾经那些事情,那无数冰冷无助的夜晚,她求生无门,求死不能,北野陵却视而不见。即使如今他不顾一切,牺牲所有,她也没办法再面对他了。
只一眼,心头那块刺就会作痛。
北野陵沉默着。沈逢姝盯着脚下无垠无尽的熊熊业火,眼眶被灼烧得到刺痛,她抿紧了唇,任由那些恨和爱将她撕开。
“姝姝,让我看看你,好不好?”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从前是我负了你,没能保护好你……”
鲜血一样的业火骤然攀上指尖,沈逢姝像被烫到一样猛地起身,她后退两步,冷冷看着容色苍白的北野陵:
“我从来没指望你保护我,北野陵,我是一个已经死了人,下辈子就再也不会记得你。”
“你走吧。”沈逢姝转过身,那么多恨,那么多爱,如今都不作数了,“我不恨你,我们两清了。”
……
眼前骤然一黑,北野陵从冰冷的梦中醒来。
寝殿灯火通明,入目煊赫荣华,不断有侍从进出,一片人间烟火气。
“殿下可是已经见到故人了?”
白云间端着漆盘走到近前,上头摆着一盏参汤,还有北野陵先前见过的那个寒玉小瓶。
“是。”北野陵摩挲着那张离弦弓,苦笑。“先生神算,她……确实没有转生。”
“王妃娘娘果然是有执念未解,羁留人间。”白云间叹了口气,把漆盘放在一旁,“如草民先前所说,这种非阴非阳的状态,只会不断消耗王妃的魂魄,直至魂飞魄散,神魂消亡。”
他看着北野陵俊美锋利的侧脸,分明寡情的五官,却为情所缚,肝肠寸断。
“如今娘娘魂魄已经飞散多半,直接超度,恐怕是来不及了。”
北野陵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却下意识攥紧掌中旧弓。
半晌,他才柔声道:“她生前说,她想回家。”
“我想求一个机会……送她回家。”
他说的是“我”,而不是“孤”。
此时的北野陵,与一个平凡人也没什么区别。那些拓土封疆、位高权重都是假的,在生死面前,权倾天下的穆王殿下,也只是寻常夫君。
“……法子草民确实是有,苗疆有一秘术,名唤王母蛊,传闻可以逆天改命,让王妃再世重生。”
白云间抿唇,罕见地迟疑了一下,“但这是以命易命的手段,代价十分沉重,请殿下三思。”
他看过北野陵的命盘,七杀坐命,国皇守心,生来就是要拓土封疆的帝王。
江山不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可若是要为沈逢姝改命重生,这些就都没了。
白云间以为北野陵会犹豫,但北野陵甚至都没有问是什么代价,就立刻问道:“先生有几成把握?”
“只有一成。”白云间实话实说,“因为反噬太强,数百年来都未再有人用过,很难说它真的有效用,或只是一段传说。”
北野陵垂下眸,望着膝上的旧弓。
片刻后,他抬起头,“有希望就很好,我想试一试,劳驾先生了。”
……
腊月初八,天下大雪。
“沈策的事情,不能就这么匆匆结案。”
北野陵单手支颐,阖眼揉着额角,面前摆着一沓墨痕未干的信纸:“不能让他背着罪名下葬。”
他这几日消瘦许多,甚至于形销骨立的程度。如今坐在书案后,披着白狐裘,仿佛严冬里被积雪压得摇摇欲坠的梅枝。
这几天,他一直在为已故沈小将军的案子伤神。国舅一党急着结案,北野陵却执意要查,两方在朝堂剑拔弩张,暗流涌动。
今日得了旨意,查案可以,必须要去沈策曾经的驻地,山海关。
查案而已,证据早已送来京城,何须千里奔去边境。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这道旨意,是有意为难穆王殿下。
“殿下,臣斗胆猜测,此事与坤宁宫那位,必定脱不开干系。”
待通传的亲卫下去了,祁重山站在北野陵面前,敛目沉声分析道:“这几日圣上病着,太子监国,皇后与国舅定然会动心思。”
“嗯。”北野陵睁开眼,静静望着书案上那支刻有族徽的小狼毫,容色冷淡。“父皇这次病得突然,皇后也等不及了。调开本王去山海关,方便做事。”
说到这,他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山海关远离京畿,皇后想要除掉本王,也容易些。”
“那殿下的意思是?”
“反客为主……”北野陵突然顿了顿,压下心脉愈发严重的刺痛,继续道,“皇后这个位置,坐得未免太安稳了些。”
他掩唇轻咳,“这次你留在帝都,看住皇后,保护好九儿。”
祁重山会意,低头应下。
自投毒之事发生已有月余,北野玦还没有醒。
阖宫上下都知道,这位九殿下是北野陵为数不多的软肋。
就连浣衣局的嬷嬷,闲谈时说起北野玦,都会感叹:
当年沈四小姐盛宠绝尘,却因意图陷害九殿下,一夜失宠,最后落得陈尸雪夜的凄惨下场,足见穆王殿下心肠之硬。
说完又忍不住摇头,如今真相大白,沈家小姐死得冤枉,幸而穆王殿下冷心无情,否则日后回头看,定然会悔得撕心裂肺。
北野陵又交代了一番帝都兵力部署。祁重山衔命,正欲安排下去,忽然想起什么,复又转回身,担心道:“殿下,可是若是离京,王母蛊还继续服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