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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番外一 相思始觉海非深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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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走进梦墨堂,一眼就喜欢上了里面的陈设。虽然他没识得几个字,可看着书架上一摞摞摆放整齐的书籍,莫名欢喜。
书斋算不得很大,但竹帘高卷,窗明几净、雅致清新。朝南的红木桌上摆着文房四宝,椅后的大瓷缸里塞满卷轴,旁侧的长几上放着一张七弦琴,瓷瓶里插了枝山花,和着香炉里熏香的气味,沁人心脾。
云康写字、看书、抚琴、作画都不喜被人打扰,所以梦墨堂是个僻静清幽的所在。他除了擦拭门窗桌椅、整理画稿书籍,很长时间便静静地坐在角落,看云康于桌前挥毫、案边拂弦。
云康教他识字念诗,但他最喜欢看云康画画。他觉得云康手中的笔仿佛有什么魔力,轻轻巧巧挥洒几下,就能幻化出各种山水风景和花鸟人物。一次,他正望之遐想,云康展开数卷画轴问他喜欢哪个,他挑了其中一幅,说:“这个,像真的一样。”
“哦,看来你喜欢工笔画。”云康颔首,须臾道,“我教你可好?”
他扑通跪倒在地,把云康吓了一跳。
他已知晓了些汉人礼仪,郑重磕下头去。云康笑着将他拉起,说画画需要观察揣摩,尤其是工笔画,想画什么,就要先去仔细看看事物的模样,了解它们的特点和习性。
他照着云康的话做,云庐内外、山上山下都成了他用心观察的场所。他看了许多花卉、树木、虫鸟、猫狗,也见了云宜和始终在她身旁的男孩一块儿嬉戏玩闹,听她娇声脆语,笑声琅琅。他心里着实想跟着一起,又觉自己一个连吴语都说不利索的流浪乞儿,何必自讨没趣。
他只远远看着他们玩耍游戏。
他在云庐一待数月,冬去春来,转眼又是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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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西山最是明丽。
他打扫完书斋,趁着云康午睡,独自去山间晃荡。
前一阵,云康教他画工笔荷花,他便晴天雨时直往荷塘去。昨日,云康说要教他画树木果实,他于是就想去山里转转。因为夏日的山林,着实硕果累累。红红的李子、翠绿的青梅、金黄的枇杷、乌紫的杨梅,接连相续。而今,脆生生的“六月雪”又在枝头高挂,这是西山有名的翠冠梨,味甜多汁,消暑解渴。
午后阳光烈烈,走在浓荫密布的山中却并不觉炎热。他坐在一棵“六月雪”下看了许久,山风徐徐,有些犯困,他背靠树干,打起盹来。
他正眠得香甜,忽闻几声高呼。他睁开惺忪睡眼,见远处一棵树上隐隐似挂着个孩子,呜呜地哭。树下有人喊着“别动”,围着那树打了几个转,狂奔而去。
他不由起身走近,仰头细看,才发现如风筝般悬在树间紧闭双目的云宜。他吓得天灵出窍,捂着嘴深怕惊到她。这高度若摔将下来当真凶多吉少,他估摸就算自己爬上树去也够不着,而挂住她的枝干已不堪重负。
他想去喊人,又不敢离开,急得满头是汗。正无计可施,忽听簌簌声响落下几片叶子,他还没反应过来,那枝干已“咔吧”一声断裂开。他本能大步冲上,伸出手去,一把将随着枝叶掉落的女孩奋力接住。
强大的冲击令他站立不稳,电光火石,他在倒地的瞬间有意识地转动身躯。砰然声响,他的后背狠狠砸上地面,却把怀里的人牢牢护在胸前。
他只觉胸口发闷,背脊、手臂如被火炙,腔子里有什么东西一下涌到喉头,旋即便没了知觉。
他醒来时,已在云康怀中。右臂撕裂般地疼,他举目张望,听云康在他耳边道:“我让珏儿背宜儿回去了,她没事,你怎么样?”
他骤然安心,复又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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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次苏醒的时候,云康已守了他一天一夜。
看他睁开双眼,云康长吁了一口气,道:“可是醒了,感觉如何,要不要吃点东西?”
依是钻心的疼痛让他没有胃口,他低头看一眼被捆绑固定的右手,摇了摇头。
“孩子,谢谢你救了宜儿。”云康轻握他另一只手道。
那日,云康得知消息赶来,见一起倒在树下的两个孩子,顿觉腿脚发软。查看之下,云宜毫发无伤,只是吓晕了而已,垫在她身下的人却面色青紫,呼吸轻浅。
云康明白这个不知从何而来、没有名字、未满十岁的孩子,愣是硬生生用双手接住了从高树落下的女儿,救了她的性命。可这孩子的右手,自小臂连着肘部还有大臂的骨头尽皆碎裂,大夫说恐怕无法完全恢复。
云康感激愧疚,亲自在床边喂食饭菜汤药,精心照顾。孩子还没痊愈,便来了平江侯府的人,说他是平江侯流落在外的独子,名叫荀予佑。
*
荀予佑二十岁的成年仪式隆重至极,皇帝驾临平江侯府,亲手为其戴冠成礼。荀予佑战战兢兢,懵懂半日,待送走御驾已是掌灯时分。
用过晚膳,他跑去问父亲皇帝为何会来,老侯爷沉吟道恐是缘分使然。
荀予佑不知这缘分如何使然,从父亲房里出来,不知不觉踱到园中水榭,望着一池微澜,呆呆发愣。
流光如水,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踏上平江侯府厅堂时的茫然无措。于今十年,他已不是那无名无姓、戚戚不知父母是谁身在何处的茕茕孩童,他是华贵显赫、意气飞扬、玉树临风的侯门之子。
然而他满心怀念的,仍是在云庐的半载光阴。
找到了亲身父母,自是喜不能禁,但他依是牵挂云庐,想着云庐的一切。他曾惴惴向尚觉陌生的父亲开口,问能否将云康和云宜接来同住。平江侯亲造云庐,云康自是回绝了那丰厚的谢仪与如此提议。
荀予佑也知这不过是他的妄念,云康这样的人,怎会搬来侯府。他只是很想念他和云宜,他们不来,他就自己去。
只但凡出门,便是一番大动干戈。许是他丢过一次,好不容易大海捞针寻了回来,而今他每次外出,总前簇后拥跟了大队人马。
云康原是久居湖山的隐逸之士,自然不喜这般喧扰。荀予佑亦觉不妥,从此不敢轻易造访。
他在平江侯府一天天成长,心里却总想着初见云宜时的光景,她递来的那块糕团的暖热和疗治他身心的明媚笑颜。哦,她一定不是当年的模样了,她同样一天天在长大。如今,她长成什么样了?再见面,他会不会已不认得她。
吃饭的时候,他想她是不是也在吃饭,吃了些什么。睡觉的时候,他想她是否安眠。梦醒之时,他想她会不会亦梦见自己。哦,不会的,她应该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存在吧。
他走在苏城熙攘的街市,坐在湖畔高广的阁楼,每每有这样的闪念:会不会邂逅偶尔进城的云宜,若是不期而遇,他要同她说些什么?还是他们根本就对面不识、擦肩而过了呢?
临风萦怀,对月思人,他觉得自己快要疯魔。他已成年,与其在此想入非非,不如立竿见影,付诸行动。
一念既起,欲罢不能。他鼓起勇气,向云康提亲。云康回复女儿尚小,婚姻之事,暂不考虑。
他蔫蔫而退,安慰自己或许云康只是舍不得云宜,要多留她在身边几年。不过几年,等等便是。
他一等两年,两年中父亲驾鹤西去。他袭了平江侯的爵位,丁忧期满复向云康提亲,云康不置可否。
他已二十有五,仍内室空虚。众人都不晓这位深得天子宠信的年轻侯爷到底要娶个什么样的女子,连着想说媒的都不敢造次。
这一年的中秋,月亮格外圆满,秋风徐徐,秋虫唧唧,却更叫他备感秋凉。
徘徊往复,辗转反侧。他终于按捺不住,决意亲往云庐,当面向云康求一个确定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