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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无央之域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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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叹口气,正好见小红大喇喇走过,便问她今晚预备如何休息。小红却会错了意,上下扫了我一眼,道:“昨晚人多没睡好,你要不打呼噜今晚咱俩挤一张床也行。”她声音甚大,惹来一串奇异目光。
这个憨货。
我将申方瞳肩头一把揽过,示意她道:“非也非也,我打算与郑兄弟联床夜话,不如红姑娘你和郑四娘子合宿如何?”
小红青肿眼泡内尽是嫌弃之色,“就属她打鼾最凶。再说了,这个男……”说到此处猛觉不妙,赶紧转口,“难得夫妻团聚,你跟着掺和干啥。”
此话有理,我立刻哑口无言,手也不由松开。郑四娘子见状擦了擦嘴,款款走近,纤纤十指揪住她相公另一只臂膀,还没容我有所反应,人已被她夺走掩在身后。
不愧是唱刀马旦的,果然力大如牛。
我腹诽一句,就见郑四娘子满面柔情絮絮耳语,几句话过后便扶起郎君朝最近的一处屋子走去,申方瞳几次挣扎不得脱身,就这般被生拖硬拽了去。
待到得门前,两人忽然同时回头望来。申方瞳神情依旧不带半点变化,只是投来的视线多出两分恳切,郑四娘子则柳眉挑高,狡黠的眨眨眨眼,旋即咣当一声,房门紧紧关闭。
余下诸人要么视而不见各自归房,也有如梅花这般与桃花共挑了间房后,路过我身边时语带深意,“夜黑风凉,李兄不如早点休息。”我看看渐渐侵袭院中的浓雾,谢过她提醒,又杵在原地想了半晌,到底来到那间深锁的房门前,大力扣门,可敲了半天室内也没人开,索性大力一脚踹开房门,径直闯入。
与想象中生米正在被猛炒的架势不同,室内一点白烛幽幽,将空空无人的床铺照得通亮。
我正自猛瞅,忽从床下传出点动静,低头望去,就见两只精致绣鞋从床沿下探出,似还在窸窸窣窣的努力往里钻,当下咳嗽一声,高声喊句得罪,俯身抓起一侧脚踝,手下发力将其人从床下拖出,不小心用力过猛,将连鞋带袜一起剥下,等到床下这位小娘子光着一只脚,踉踉跄跄的扶床站稳,又朝床底唤了一句,“郑兄弟,还请出来吧。”
俄顷,申方瞳从床底滚出。他衣冠凌乱,满头满脸蹭的都是灰,见到我似想要说两句,目光却不由投在我右手处。
我一低头,才发现还攥着了只绣鞋兼绣花袜,赶紧递给他娘子,连声抱歉,“得罪得罪。”
郑四娘子一把打掉鞋袜,一屁股坐在床边,杏目含嗔,恨恨道:“李三哥怎地挑这个时候过来?岂不是打扰我夫妻好事?”说罢二郎腿高翘,白生生的脚丫子晃来晃去。
我速速致歉:“实不相瞒,在下鼾声震天,恐扰他人清梦,不得已,也只能打扰贵伉俪了。”
郑四娘子面上露出不可思议之色,奇道:“这话说得古怪,你怕打扰别人,就不怕打扰我等?”
我笑了下,指指她,又指指自己,“咱们以毒攻毒,正好。”
她面露讶然,似又想到什么,磨了磨牙,掠过我向身后人目送秋波,哀怨道:“相公……”
申方瞳轻掸周身灰尘,从头到尾半字不发,真正做到视其于无物,闻声只向我一揖。
我指了指床内,道:“天色已晚,明日还有重头戏要唱,郑兄弟不如早点就寝。”申方瞳稍一迟疑便点点头,挑起床幔钻入床帏之中,我朝郑四娘子抱抱拳,也跟着上了床,勉强在床边留下点空当,到底觉得逼仄,朝内一推,将申方瞳扁扁的挤到墙边,又朝内挪动身体,打个哈欠,拍了拍床沿,“太晚了,赶紧睡吧。”
郑四娘子瞪我半晌,飞起一脚,将另一只鞋子也踹飞,这才合身躺下。
我倦意已浓,支起胳膊肘捅捅她,囫囵道:“别磨牙了,再去把灯给吹了。”
郑四娘子僵了须臾,重重嘘了口气,还是起身将火烛吹熄,牙磨了两下,到底停住。
此刻四下静谧,星月无光,正当入梦佳时。
身边小娘子轻轻叹气,似怨似艾,“李三哥啊李三哥,你这又是何苦?”
我眼皮重得抬不起,含含糊糊的回答:“我不喜欢夹生饭。”说罢会周公去也。
三人大被同床,这个晚上睡得如何不问可知,次日醒来我只觉腰酸背痛,对戏班一干人各色目光只做不见,然而旁人也没有什么心思搭理我,从今日开始,这重头戏便要唱起。
用过早饭老班主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带着一干人在管家引领之下来到后院。这片院落异常宽敞,湖石雅山清秀通透,却静水如镜,波纹不兴;墙下花草明明葱茏,总是扫不去腐败气息,无风无声的,万籁俱寂,就连各人喘息亦分外清晰。
戏台搭在院落一角,周围树影斑驳,台上红幕如赤血,将戏台遮得严严实实,两侧木柱亦被同色绸缎一圈一圈缚住,绸缎虽箍得极紧,仍旧一节一节的在慢慢鼓动,似内里有某种物事正缓缓蠕动。
戏台之下除了把宽大的太师椅之外别无他物,右侧扶手上空悬了杯茶,白烟正袅袅升起。
老班主带头朝那座空空座椅见过礼,便率领众人一道向后转去,似为这诡谲冷清气氛所侵染,一路上众人皆缄默不语,径直与他来到后堂。
白日里此处也高吊有两盏油灯,一张长木桌上放置数面铜镜、胭脂和水粉等物,门口堆数口衣箱,乃是扮相更衣所在。诸人面面相觑,显然都没想到还要过这道关口。郑四娘子到底放得开,率先洗净脸在桌前坐下,拿起细笔对镜描眉;而其他人见状,也跟着也无声无息的扑粉换衣。
我就是个敲锣的,本来没啥事,然而老班主忽提起如今班里走了赵四和钱八两位,台上对应着没了赵侠士和钱差官,没法子,赶鸭子上架,敲锣的不上也得上。于是我只能暂时将破锣放下,也加入了涂脂抹粉大军。好在今日只有钱差官的戏,纯奸角一个,只需先凃个满脸白,再画个黑眼圈就是。
这份扮相还是前生今世头一遭,待我画完对镜一看,不由嘿嘿出声,两排白牙森森,奸气十足,心道这下就是千重陈掌门亲临,也未必认得出人。
话说进入这片奇异境界中后,诸人形貌皆大不相同,实难辨认,只有我面目与原本无异,想来修道之人皆风姿如仙高雅出尘,小小戏班内俊男美女云集未免突兀,我这种平平无奇的跑龙套正好,也不用换脸了,也不用跟别人一般男变女女变男。
不过话说这一上妆,谁男谁女倒也不难分辨,比方说吧,小红那张脸就不用看了,俩青肿眼泡囫囵吞枣堆上一层墨(这是要画眼梢?)脸颊上呼了半尺高的白粉,一动粉末子细细碎碎直往下掉,鸟窝似的鬓发里对着叉了两根钗(这是要插标卖首?)。
这幅妆容委实糟心,看得我眼皮跳了又跳,一股刺挠劲儿从手心直朝心窝里钻,终于在她(他)擦身而过呛我一鼻子灰时忍无可忍,将其一把拉住,“你给我坐这别动。”也不容她挣扎把人朝长凳上按住,自己倚上桌边,扯过手巾将那张开了油酱铺的胖脸抹个干净,手心稍沾点水粉,在她脸上薄拍一层,提起黛笔扫了两笔眉峰,轻涂了两点胭脂后将她乱蓬蓬的头发挽好,卸下一根钗,将剩下那根插正,上下打量一番,心满意足,拍手道:“成了!”
小红被折腾得本来满脸不乐意,这时朝铜镜里瞥去,神色一亮,眉开眼笑的拍我肩头,“行啊兄弟,咱拾掇拾掇也不是个磕碜人。”说罢又对镜自顾半晌,还得意洋洋甩了两下手帕,别说,这胖胖的还挺有福相。
桃花还好,那位神情冷淡的梅花姑娘动作迟缓异常,不时偷瞄学艺,待我这边完了活,她方开始点点涂涂,不出所料也是个换了芯子的;不过同样为女儿身男儿魂(?)的郑四娘子却是手法熟稔,一张芙蓉秀面浓淡相宜,期间还时不时给她相公递个秋波啥的了,可怜她那相公也要上妆,且是最讲扮相俊美的小生,如今正为难。
身为名门高派的盲目修士,我打赌申方瞳他这辈子就没摸过胭脂水粉,要不也不至于连打底的白色水粉也涂不明白,深一块浅一块的,他似也觉出不对,蘸了水粉去填,干的干湿的湿,那张脸就跟没补好的白墙一样坑坑洼洼,偏这人还细致,见状愈发努力修补,结果更加惨不忍睹。他对着镜子看了半晌,终于轻轻摇摇头,目光向这边投来,声音恳切,“李兄。”
我强忍刺挠俩眼看天,只当没听见,却听他又迟疑的叫了一声,“李三哥?”还待装死,那边老班主已沉声催促,“手脚麻利点,就快上台!”他这一句不要紧,倒引来后堂诸人眼巴巴一同望来,无奈何,只得来到申方瞳身边,先令他洗过面,掌心抹了层粉,朝那张洗净的面上抹去。
指腹下肌肤温凉,在接触的一瞬稍有闪躲,旋即定住不动。我目不斜视,很快扑完这层粉,随即衔起一根细笔,沾了黛粉,重重挑出两道入鬓眉,又叫他闭眼,蘸浓黛粉,沿着眼角勾勒出墨色眼线。
他睫毛甚长,在掌下细细微颤。
郑四娘子在旁静静瞅着,此刻忽莞尔道:“李三哥这种本事,想是常给自家娘子画眉练出来的?”
我手上一顿,自瓷盒里挖出点红艳口脂,涂上申方瞳的双唇,摇头道:“哪里哪里,纯粹被逼的。”
我向来怠于谎言矫饰,这次也不例外。
确实被逼出来的。
少年时交友不慎,误认妖女为友,谁知某日会被她逼着画眉。
我当然知道张敞画眉的典故,这眉那是万万不能画,偏这妖女深知我怪癖,往往将一边眉抹得极浓,另一边全然不碰,一深一浅的碍眼至极。
这事忍不得,这眉又画不得,我索性将眉黛塞给身边之人,嘱咐道:“帮我抹匀乎了。”
薛虚庭手握眉黛神色难明,“你自己不肯,倒让我去?”
我拍拍他肋下,慨然道:“为兄弟两肋插刀,区区画眉之事又算什么。”
他扬扬眉,忽然举起黛墨在我脸上蹭了下,口中道:“那让我先练练手如何?”
我劈手夺过眉黛,依葫芦画瓢向他眉上乱抹,如此嘻嘻哈哈的,直到外面萧真真等得不耐烦闯入船舱,一眼瞅到只剩小半截的黛墨,惨叫出声:“我的千年珍螺黛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从记忆里收回手,搓去指尖一点殷红,面对那张脸有点恍惚,“成了。”
郑四娘子一直凝睇相视,此刻眼底纵过惊艳之色,笑道:“好扮相。”她声音稍止,转眸望我,笑容带几分玩味,“我都认不出这是自家相公了。”
此时梅花扮妆已必,在门口拣出把银色竹剑,轻轻一震,抖出一串剑花。我向她看了两眼,举起自己的破锣用力一敲,高喝道:“时辰已到,上场上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