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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薄命人命薄归离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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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秋十月,天朗气清,太子妃顾氏一朝瓜熟蒂落,诞下一名男婴,合宫上下喜不自胜,皇帝更是龙心大悦,对头一个孙辈爱若明珠,当即祭告天地,将这孩子封为皇太孙。
过完皇太孙的双满月,已是秋去冬来,虽然有薜荔的精心照料,先太子妃黄氏还是没有熬过严寒,于睡梦中无声无息地结束了自己坎坷的一生。
黄氏是腊月十一日夜里丑时走的,夜间照顾她的侍女十分勤谨,就睡在黄氏卧房的罗汉榻上,每隔一个时辰就要轻手轻脚地过去查看黄氏的状况,看她睡得是否安稳,是否需要茶水。子时去看的时候黄氏还朦胧睡着,里面烧的毛呢被子里传来时而轻浅时而粗重的呼吸,可丑时就没有声息了,侍女担心是被子太厚实压住了她的口鼻,替她重新掖了掖被角,摸到她身子虽然还是软的,却明显低于常人的温度,这才发觉异常。
秦王和庄氏于深夜被唤醒,听闻侍女的回禀,神情都十分凝重。容姐儿也被吵醒了,小人儿家倒也乖巧,并没有扯着嗓子嚎哭,只跟小猫儿似的哼了两声,被养娘拍哄了几声,就又朦胧睡去。小孩儿睡了,大人却不能睡,庄氏干脆穿了大衣裳,命侍女点了酽茶,浓浓地喝了一盏醒神,把府上几位管事媳妇都叫起来,将订制缌麻衣裳、香烛纸马、孝棚孝幡、大亭小札之类的活计分派出去,又打发人往宫里和宗人府报信。
饶是庄氏行事干脆果决,殷芷沅也是直到次日清晨才知悉此事,闻言半晌说不出话来,今日当值的朱槿忧心不已,战战兢兢地上前替她拍背,殷芷沅才长出了一口气,泪水滚珠儿似的落下来。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了,虽然黄氏两鬓的银霜不下于殷芷沅自己。黄氏病着的时候殷芷沅也曾亲自过府去探望过,虽然心中早觉得不好,隐隐忧心黄氏时日无多,可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骤然听闻这样的噩耗,还是让人心痛难当。
她低声问道:“她——走得可安详?”声音哑得不成话,朱槿低眉敛目地答道:“回太后娘娘的话,秦王妃托人带了话,说熙惠太子妃娘娘是睡梦中去的,走得很安详,没受什么苦。”
殷芷沅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吩咐道:“替哀家预备着,哀家要送毓涵最后一程。”
确如庄氏所言,黄氏虽然缠绵病榻许久,但病症只是失眠多虑导致的孱弱,兼着时气所感的风寒,比起那些身染沉疴卧床不起的病人,她的病情算是轻的,人也不是十分痛苦。这一点许是生者仅有的慰藉了。
殷芷沅过去的时候秦王府已经遍地缟素,门前立着几位管事,专司迎来送往,整理致祭者的吊唁之礼,为亲故预备白腰封。走进王府,只见里面的仆役各司其职,神情肃穆,灵堂也已布置停当,殷芷沅见庄氏理家甚严,心中略感宽慰。步入灵堂,只见秦王与庄氏都是一身重孝,连带着小小的容姐儿也穿着缟素,宝庆带着膝下的一子二女也都来了,众人齐齐上前见礼,殷芷沅摆摆手,步履有些踉跄地向停灵之处走去。
天气寒冷,黄氏的遗容依旧一如生前,身上穿着庄氏为她预备的寿衣,全套十三件的古铜色衣裳,里面是真红的里子,请了全福的绣娘绣了暗八仙福禄图样,葫芦、扇子、花篮、渔鼓、荷花、宝剑、洞箫、玉板一应俱全。黄氏生前恪守寡妇身份,这样喜庆的图案绝少上身,如今一气儿补全了,口中含着白玉口含,脸上薄薄地施了一层脂粉,瞧着气色比生前还更好些。殷芷沅忍不住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鬓发,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黄氏的一生辛苦远远大过喜乐,当初凤冠霞帔嫁入皇家,与舜哥儿鹣鲽情深的时候,许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可那段时日也不是无瑕的纯粹的快乐,她得时刻保持着端庄的仪态,尽到太子妃应尽的责任。沉重的担子压在她稚嫩的肩膀,伴随着没有为太子殿下诞育子嗣的遗憾与焦虑,交织成了黄氏的青年时期。等太子英年早逝,更是为她的余生批注了最疾痛惨怛的谶语,让她艳如桃李的脸颊被委顿与灰白占据,明媚的双眸也失去了神采。在她最伤心无助的时候,殷芷沅避免了她被殉葬的命运,将一双儿女送到她的膝下,赋予她新的责任和生的意义。再后来,伴随着宝庆与宏哥儿先后成人、嫁娶、生儿育女,对于殷芷沅指派给她的任务,黄氏已经交出了无可指摘的答卷。宝庆与宏哥儿虽然不足以被称为人中龙凤,但他们高尚的品格、广阔的胸襟、温和不争的性情成为命妇与老儒们交口称赞的大家典范,他们成了早逝的舜哥儿的骄傲,也是殷芷沅的慰藉。
原本这是苦尽甘来的信号,辛苦半生的黄氏也到了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的年纪,偏生天不假年,如果说长年累月的黯然神伤是她中年骤逝的伏笔,那么月华门之祸则吹响了她死亡的号角。她那颗本就满怀忧虑的心再也承受不住恐惧和担忧,原本就不算强壮的身体一下子就成了风中残烛。
回忆黄氏的一生,殷芷沅唏嘘慨叹,椎心泣血,对佛堂之中康贵太妃卢氏的恨意也更深了几分。原本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谋取一己私利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为什么,卢氏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将无辜之人卷入自己的野望之中,对他人的伤害并不会在她心头镀上阴影,也没有造成半点不安。
强烈的恨意涌上心头,殷芷沅默默祝祷:卢氏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所欠下的债,也须得血债血偿!已经去了的禹哥儿、敬妃妹妹、白可人、毓涵,保佑哀家,早日向皇帝揭穿卢氏的真面目,为你们讨回公道。
恨意冲淡了五内俱摧的伤痛,有所寄托总是好的,哪怕怀着仇恨呢。殷芷沅出了灵堂,被朱槿扶到厅中休息,厅中聚集着吊唁的堂客,打眼看去,除了殷芷沅所熟悉的福清、安成等人,还有不少敬慕黄氏品格的勋贵人家,另外一些眼生的,想必是黄氏的娘家亲戚。
又过了一会儿,宝庆也被扶了过来,她哭得站不稳,是披金挽翠两人将她架起来的,两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宝庆与黄氏感情之深厚,甚至要超过了她与自己的生母孙姨娘。黄氏于她的养育之恩,教导之德厚重如斯,将她视若己出,不遗余力地为她的幸福奔波,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她慈祥的笑脸,宝庆就泣涕如雨。
宝庆嫁人之后,见识了沐夫人对待庶出女儿菊因的态度,后来自己做了母亲,膝下既有嫡子之哥儿,还有琴缘棋缘两个庶女,愈发明白为人母的心意,更加感佩黄氏的宽厚与伟大。
宏哥儿的所思所想也与宝庆一般无二,他虽是抱养之子,可黄氏待他没有半点疏远生分,虽然素来严厉,他也明白爱之深责之切的道理,自然不会有所介怀,反而时常同庄氏谈及黄氏待他恩深情重,往后夫妻二人务必要好生孝敬云云。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实在痛彻心扉。
黄氏贤良淑德,细数她的半生,没有任何污点,堪称妇人典范。如今薄命身故,非但亲人故旧都哀哀欲绝,便是平民百姓也长歌当哭。皇帝对这位长嫂也十分敬重,为她上了尊谥,与先太子合葬在皇家陵寝。
崇文二十四年在沉重哀痛的气氛中画上句号,好在新春新禧,楚王宗哥儿来信,称楚王妃薛氏有孕,继皇太孙恪哥儿之后,皇帝即将迎来他的第二个孙辈。
天数盈亏周转,生老病死本就是人生常态,只是若能轻易堪破生死,便也不再是肉体凡胎了。黄氏去后,就连即将再度当上曾祖母的喜悦都没能让殷芷沅展颜,她只能将满怀愁绪寄托在佛经之上,借着念佛诵经求得半刻安宁。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喃喃的持诵回响在慈宁宫的偏殿,袅袅的檀香中,当值的辛夷轻柔地将一盏苦涩的茶水放在黑漆矮几上,望向蒲团上虔诚跪拜着的身影,面露担忧,想开口劝些什么,却终于颓然地闭嘴,合上槅扇出去了。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
同样的诵经声亦出现在皇宫的另一个角落,只是相比殷芷沅的宁静与虔诚,这厢的持诵并无圣洁之意,反而抑扬顿挫,声音洪亮,与其说是为求心中的宁静或者为过往的罪愆忏悔,不如说更像作秀和表演。
而诵经者的表演很快获得了她所期待的回复,伴随着身后宫女低声的通禀,一道极为年轻的女声在佛堂内响起:“惊扰了姨祖母修行,还望您勿怪。”
卢氏嘴角一松,先是略带矜持地继续持诵了两句,这才款款直起身来,宫女东珠连忙上前,将她扶到旁边的宫室之中,卢氏坐定,见那女子仍旧亦步亦趋地跟着,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意,向她伸出手,笑道:“宜蓁可真是,既然叫我一声姨祖母,何必这样客气,倒是见外了。大婚次日在佛堂门前匆匆一拜,都没能瞧得真切,快过来,让姨祖母好生瞧瞧。”
顾宜蓁,或者说太子妃顾氏闻言,脸上露出亲切的笑意,依着卢氏的示意上前两步,挨着她坐下。卢氏抚着她的手背,仔细打量着她的模样,点头赞叹道:“好齐整模样,倒有些你那姑祖母的品格儿。”说着便掏出帕子擦拭眼角。
卢氏口中的姑祖母,说的正是先帝康嫔顾氏,顾宜蓁生得与顾康嫔倒也未必很像,但这句场面话却是不能不说,毕竟顾康嫔是将卢氏与顾宜蓁联系到一起的重要枢纽,能够在三言两语间拉近两人的关系。
果然,顾宜蓁见卢氏拭泪,连忙柔声宽慰,口中说些“蓁儿的姑祖母虽然侍奉先帝去了,蓁儿福薄不得一见,但见到姨祖母您的慈颜,也大大慰藉了蓁儿的思慕之意”之类的话,再说些“早就对您老人家心生孺慕,只是碍于新妇的身份不好贸然拜见”的套话,很快卢氏脸上的泪痕就消失无踪,与顾宜蓁相谈甚欢。
二人如打太极般迎来送往几个回合,彼此都在心中为对方下了“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这样的批语,暗叹一声不是好啃的骨头。这时候南珠进来上茶,卢氏饮了一口,忽然放下茶盏笑道:“瞧我,光顾着同你说些家常,倒是忘了问一句,恪哥儿可好?在宫里住得可惯?”顾宜蓁闻言,知道话题即将接近核心,连忙笑着一一回答:“多承姨祖母挂心,恪哥儿一切都好,已经能抬头了,见人就笑,别提多讨喜了。蓁儿也一切都好,皇后娘娘待蓁儿分外体贴,前不久还召了两位妹妹入东宫,同蓁儿作伴呢。”
卢氏暗道一声“来了”。无事不登三宝殿,顾氏嫁入东宫一年有余,除了逢年过节在皇帝皇后的授意之下到佛堂跟前给她磕头,两个人从无交集。彼时顾氏刚入选的时候卢氏接着消息,也曾心思浮动,想要借这个机会重出宫禁,谁料被殷芷沅碰瓷碰了回去,只得苦苦等待下一场时机。顾宜蓁若是心里真的挂念她这个所谓的“姨祖母”,早该从中斡旋,至少改善一下佛堂里每日清粥小菜的待遇,可她一直缩着脖子装鹌鹑。如今儿子都生了,地位也稳了,如何会无缘无故想起来看望自己,绝对是有所求。
明知如此,卢氏却也不能拿腔作势,顾宜蓁固然有求于她,她也有求于对方,想要借助她的倚仗和帮助重新回到权力中心,继续自己未竟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