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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荆棘的王冠0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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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每个人都叮嘱浩瀚多多休息,他自己也觉得精神不济,但翌日清晨,他还是像平常一样早早起身走进了书房。这两天积压的事务,这场风波造成的残局,都需要他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收拾。
他命小童泡上一壶浓茶,转身刚要坐下,赫然发现桌案前的阴影中趴着一个人。
“台辅!”
就算是浩瀚,也不禁发出了吃惊的声音。
太阳还没有升起来,黯淡的油灯光下,满地金发都泛着有气无力的灰色。
“抱歉,吓、吓到您了……”
景麒用力支起上半身,但很快就再度瘫倒在地。
“您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在这里?”
浩瀚扶着他靠墙坐好。
“我刚从蓬莱回来。”
“啊?”
“蓬莱硝烟弥漫,尸骨如山,血流成河,我怎么也找不到夫人的坟墓,我好像昏迷过好几次,浩瀚,我差点再也回不来了。”
“没关系,没关系,回来就好。”
浩瀚握住那双颤抖不已的手。
“麒麟的健康关系着国家的安危,每个人都无比关心。所以我想在你这里避避风头,恢复元气之后,再在金波宫公开亮相。”
“好。”
“多谢。”
“外间有我午间休憩的长榻,您可要上榻小睡?”
“嗯,也好。”景麒露出了苦涩的笑容,“虽然我没什么心思睡觉。”
“台辅,为夫人扫墓,究竟有什么意义?”
“浩瀚,对人类来说,母亲究竟是什么意义?”
“我已经不是人类了,人类的事情,已经忘了。”
“先王非常思念她的母亲,不能为母亲庆生,不能为母亲扫墓,都让她非常痛苦。为此她怨恨我不能让她还原为人……”
“还记得吗?从前,您常常要我做伴,去水绘园为先王扫墓。”
“啊,是啊,还被海客取笑,说我俩手持花束白衣翩翩,一个像新郎,一个像伴郎。”
“您为什么要去给先王扫墓呢?”
“对于麒麟来说,王是一种近似母亲的存在吧。那个时候,我是那么想的。”
“后来又为什么中止了?”
“想通了一些事,感到无法面对她,无法面对她的坟墓、回忆以及任何事。”
“哦,很好,我正想和您谈谈这些事。”
“抱歉,我不想谈。”景麒断然拒绝。
“我也想通了一些事,想印证一下,和您是否心有灵犀。”
“……不想谈。”景麒依然拒绝。
“最近我突然想通了月溪的事。”
“哈?”
“青辛是对的,我和朱槿都错了。月溪并不是一个卑鄙的伪君子。啊,该怎么说好呢,这就是野兽的直觉吧。青辛一直坚称月溪是一个悲情的志士。”
“唔……”景麒明显地动摇了。
“突然之间我就明白了一切,台辅,择日不如撞日,我俩这就来做约定吧。”
“什么约定?”
“主上如果失道,我将代替您执行死刑。”
“浩、浩瀚……”
“请您尽情地欢笑吧,了无挂碍地亲近主上吧。您的天职已经不属于您了,一切包在我身上。到了我弑君叛上的那一天,您还可以尽情地哭泣尽情地怨恨我。麒麟本来就没有必要想太多事,对不起,台辅,我为我俩初会时的谬论道歉。”
“您……”
“还记得蓬山最初的教导吗?您并没有需要刻苦学习的功课,变身也好,折伏使令也好,都是麒麟自然而然就能做的事情。您只要健康自在地成长就可以了。自作聪明的我害您走上了自寻烦恼的歧路,所以,我会把后果承担起来。”
“可是……”
“您不用太在意,像月溪一样弑君的人并不是凤毛麟角。只是这些人通常会把现场伪装成自杀,换言之……禅让通常就是一场谋杀。月溪的特别之处仅在于刺杀麒麟。麒麟一死,禅让也就无法成立了。”
“嗯。”
“话说回来,台辅,我不会允许您死,民众需要您。”
“嗯。”
“民众需要您舍身就大义。”
“嗯,不管是痛苦还是欢愉,我都会执着地活下去。”
“慈悲,慈悲,慈爱总是和悲悯纠结在一起。麒麟的生木又名为舍身。您降生于世,就是为了舍身造福大众。”
“我明白。”
“月溪……他只是太看不开了。”
“我明白。”
景麒认真地点了点头。
浩瀚的臂膀温柔而又有力,但景麒心头突然掠过一阵惶恐。
和阳子本人约定弑君的人当然只是意欲震慑,而背着阳子和自己约定弑君的人,恐怕是出自真心。浩瀚,看似温文的浩瀚,其实比青辛危险得多。
世上没有不灭的王朝,没有永恒的名君,无论阳子如何仁慈、强大、睿智,总有沦为亡国之君的一天。到了那一天,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的男人就会化为刽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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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这是怎么啦?”
“为什么这么伤心?”
“为什么哭成这样?”
无论怎样询问,被子里的人都充耳不闻。景麒只好用力把锦被从她身上拉开。天已经比较热了,她的脸闷得通红,一头汗。他不明所以地擦拭着那红脸蛋儿上的汗水和泪水。
“景麒!”滚烫的手立刻攥紧了凉冰冰的手,“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怎么会呢。”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声音里满是委屈。
“我不会离开您,永远。我发过誓的,您忘了吗?”
“那为什么昨晚和前晚你都没回来。”
“因为行程有点不顺利。”
开头就不顺利,景麒默默地想,也许那是个预兆,预示他历尽艰险最终无功而返。她的眼里都是泪,所以没能看出他的疲倦、狼狈和……无奈。他无奈地把她低垂的头搂进怀里,深觉责任重大。是他强行改变了她的人生,给了她新的人生,所以,他要尽力让这新生好一点。
“景麒,你是去蓬莱了吗?”沉浸在悲伤里的阳子一反常态的敏锐。
“啊,是啊。”景麒不擅长撒谎,只好老实承认。
“蓬莱现在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很奇怪。”
“奇怪……对你来说蓬莱确实是个奇怪的地方吧。就像我,初来乍到时,不,直到现在,还是感到庆的有些地方很奇怪。”
“您想念蓬莱吗?想过蓬莱的亲人吗?”
“有时候,前些年,常常想。”
“果然。”
“那时,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认识我、记得我的人正在陆续死去,和蓬莱早已断绝了实际联系的我在这些人辞世之后,就会彻底不复存在,好像从来就没有我在那里生活过一样。所以想回去,好想回去见见父母,见见杉本,见见别的随便什么人。”
“可您从未提起过。”
“和人命比起来,个人的感时伤怀悲情愁思什么的,压根就不值一提啊。”
“哦。”
“你不会同意……别说你不同意,我自己首先就不能允许自己枉顾他人的牺牲跑回蓬莱去大发感慨。我有点痛苦,我想不开,我不适应目前的处境,我有几个放不下的人,等等,这些私人的愁绪,为了这些私人的小情小调小忧伤祸国殃民毁灭世界,是中二生才会遐想的事。”
“中二生?”
“本来是指十四五岁、在上初中二年级的学生,后来就泛指心智发育尚未健全的人了。”
并不是坏人,也不是愚人,只是还不成熟,还需要成长。
“哦,看来,先王中二了一辈子。”
“噫!”
“怎么了?”
“没想到你会这么轻率地评论她!”
“她一直没有成长,似乎拒绝成长。最后一切已成定局,一切为时已晚。”
景麒的语气并不轻率。
“你想她吗?”
“只是遗憾。”
“为什么你每年都带花去蓬莱呢?”
“为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
“呵,妈妈……”阳子闭起眼睛,回想那个最初的傍晚。鲜花盛开,身边有挚友为伴,“那天,是那天吗?妈妈去世了啊。”
“是在那天之后……请节哀。”
“王往返于两个世界时,会发生巨大的灾害。所以你替我探望了临终的妈妈,出席了妈妈的葬礼,然后每年都去扫墓吗?”
“嗯,萱草是庆的母亲花,一如蓬莱的康乃馨。”
康乃馨,景麒的发音很标准,看得出用过心。
“蓬莱的人很难感觉到你的存在吧?”
“但夫人在弥留之际看到了我。”
“哎?”
“我常常在她耳边念叨,阳子如今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请她不必担心。她听不见我的声音,也看不见我的形体。但是最后,她笑了。”
“妈妈……”阳子泪如泉涌。
“灵魂离体,人类就会死去,灵魂就会消散。但在将离未离的一瞬间,可以和我进行微弱的接触。夫人面带微笑而去,没有留下遗憾。”
“……你今天可真是一反常态地唠叨。”阳子拿手背抹着眼泪。
“以庸才之心度圣君之腹,是我的错。”
“呵……”
“赤乐王朝会迎来三百年大典,这是我从最初开始就确信的事。”
“最初?是谁老在那里恨铁不成钢地叹气啊。”
“啊,那么,稍微晚一点。”
“景麒……”
久违的倦意终于涌了上来,阳子在熟悉的气息中安心地闭上了眼。
“景麒,这么多年过去了,扫墓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呢?”
“即使您本人也认为毫无意义……我只是不想让您留下遗憾而已。”
景麒犹疑着,不知是否要把蓬莱战乱、街区和墓园已然面目全非的凶讯告诉阳子。
“从明年开始,别去了吧。”
“您彻底放下了吗?”景麒悄悄松了一口气。
“彻底放下自己的过去,也许很艰难。不过这种形式上的悼念对于务实的我来说,并不那么重要。”
“对啊,您是粗人,不能体会细腻的心绪。”
“我是务实,不是粗!”
“睡吧,睡吧,您累了。”
“你……”
“一直在这里,一直在您身边。”
“蓬莱很远,你要是离开我,独自去什么遥远的地方,我会担心。”
“呵。”
“因为在这世上,杀戮和流血事件实在是防不胜防。”
“我明白了。”
“留在我身边,我会保护你。”
“遵命。”
(那天,我还为您带回了夫人的骨灰。可是您突然跳下了使令的背,我迫不得已仓促变身。夫人的骨灰,就那样撒在庆的国土上,再也无法拢起……)
这些话,还有必要说吗?
时过境迁的事实,还有必要让阳子了解吗?
如你所知景麒是个寡言少语的人,所以他默默地陪伴着阳子进入了梦乡。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