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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九十八】梦为同心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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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稽太守接到进京口的调命之时,距离太守大发雷霆已经过去十日。
而这一次,传皇命而来的人却是相国特意选的人,侯安都一礼于府前,却见到整座太守府气氛有异。
"离兮!你这是……"他第一眼看见了离兮的断手,一时竟然不知该说什么,皇诏在手等了很久最后出来的却是武岐伯和离兮。
离兮只是摇头,同武岐伯跪下接旨,侯安都自然知道如此太过犯上,一时僵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却看着那两人面色和府中寂静模样也知道定是出了事,瞬间和建康里韩子高突然归返联系在一起,顺势明白过来,也就没有声张。
找了个岭南生变的罪名来召回会稽太守,仍予侯爵之位,侯安都看着左右无人,一把拉过了离兮,"韩子高返回建康第二日就来了这样的皇命,可他现下一直被相国传召,我出发之时只说过寥寥数语,到底是怎么了!太守这里又为何如此……如此戒备?"
离兮压低了声音,"太守无法外出,近日……染疾。"
"什么?太守怎么会突然染疾?"
离兮欲言又止,武岐伯识相地也远远地离开,那一日太守晨起寻不见了韩子高几乎就要立斩所有府中守卫。
是离兮和所有副将跪在府前三日才让他闭门不再说必杀的命令。
只有离兮知道,那是因为那一日陈茜彻底无法外出,他现在整个手臂都无法抬起,而今日……等到了皇命,可是恐怕……他毒发到了无法行走的地步。
若不是实在不行,陈茜不会轻易让别人来领旨。
"韩侍卫是私自回的建康,太守整整在角门看了一日。"陈茜一点表情也没有,冷冰冰地就那么站在那里看,一直到入了夜。
那个少年决绝而去的代价让人无法想象,韩子高所要面对的是什么……而他现在等在千里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可是这样的结果也是必然,如果韩子高不离开,如今他现下这种根本无法行动的模样又能起到什么庇护的作用呢?
陈茜自嘲地想了很久,他见到他的时候,明明自己才是一副施舍的姿态,那样溪边浣手的白皙少年原本什么都不知道,没有被卷入这一切,是他一开始存了心思带他走入这一切,原本都是错了的啊……韩子高又怎么会任人给予?
"会稽的山花都开了,子高。"不用再费尽心思地去寻找去模仿去牵强的附会了,这一次会稽山上的金午时花真的都开了。
可是他为了自己走了。
"果然……我就想着不可能是他一个人回去了,到底是什么事情!太守又是为了什么现在突然染疾?这个岭南的事情恐怕只是个幌子,曲江侯不曾动兵,皇上如今为了一方稳定总不能无端的给予欲加之罪。"侯安都愈发着急起来,急着去见太守,离兮心里反复思量,他到底是可靠的人,何况派他来恐怕是相国想过的,并不想让太守出丑,"此事不可声张,恕我无法多言,只不过韩侍卫答应过相国开春返回,太守不准他犯险,如今已成事实……恐怕无法避免,而韩侍卫如此做则是相国恩准太守回到建康治病的代价。"
说完了离兮匆匆地捧了圣旨去见陈茜。
屋中的人坐在椅上一切如常,他只是不能动而已,甚至和思维都还清楚无比,从昨日开始,太守府中屏退了一切烦琐事务,如今陈茜身旁只有离兮靠近。
他一直在等。
今日终于等到了皇命,陈茜盯着她单手绽开的皇诏并不多言,开口却已经下令,"今夜就出会稽。"
"太守,侯安都在外求见。"离兮还是把皇命念给他听完,陈茜微微放松靠在椅上,"这也就是罢免了我的太守位置仍以予侯位?如此倒成了出好戏,不过数月而已,皇上那边又如何交代?"
离兮只言听侯安都所言皇上近日身子不吉,恐怕是这些事务已然顾不得了,陈茜心里明白,命她出去传唤进了侯安都。
侯安都一看陈茜面色便知不好,心里强压下震惊,"建康一切如故,只是如今韩侍卫突然独自归返,而且被扣在相国府中。"
陈茜不等他说完追问了一句,"你出来之前可见到他了?"
"见到了,不过匆匆一面,韩侍卫说有一物请转交给太……县侯,"他想了一下陈茜兜兜转转还是需要回到原有的位置,改了口,拿出了一件绯莲色的绸子包住的东西,"他特意言明不得传于外人,故此就连离兮姑娘我也不曾多言。"侯安都确是个老实可靠的人,韩子高说是隐秘之物,他竟也这么多日赶路不曾打开。
陈茜眼睛望着那袭几欲入梦的颜色眼中闪过很多种感情,都仅仅是一瞬,最后却定格在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无奈之上。
他反复地打量侯安都,没有急着要过来看,"侯安都,你可知我从不轻信于人,但是我想……子高信你……"他轻轻地摇头,"你替我打开,我现下……"
侯安都骤然一惊,万万没想过陈茜到了如此地步,一瞬间被勾起记忆,他记得自己偶然在县侯府中去给韩子高送药撞破的一切,相国所说过的药。
难怪,难怪这一切都变得如此的不合常理,侯安都面上不敢露出什么痕迹,按命将那绸子摊开,里面也是同样柔软的事物,他拿着一路都能觉出并不沉重。
是件暗暗整齐叠起来的衣带,建康贵族之中才有的绣工,绯莲的缎子上有同色熏染而成的丝线,细细密密的都是莲纹。
侯安都不由讷讷地有些尴尬,还是捧到了陈茜面前,"放下吧。"他放在陈茜手中,长长的柔软衣带。
记得很清楚的,那个少年那时候满身脏兮兮的粗布衣裳被他抱进了府里,没有过去多久,现在再想起来都觉得恍若梦中。
侯安都竟然看着县侯的目光柔软到让人不敢相信,双臂没有气力,陈茜终于叹了口气还是笑了起来,俯身轻轻吻在上面,"子高……这样的痕迹……是第一次我给你的那身衣裳吧。"那时候谁也不曾想过那个孩子会改变什么,记得他千般万般的惊鸿之美,哪里懂得他心比天高。
这是他当时第一次给他的衣裳,有了一些用过的旧日痕迹,但是看得出一直都被很整齐地收着,牵连开无限旖旎风情隐秘贴身的衣带。
谁言生离久,适意与君别。衣上芳犹在,握里书未灭。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
缠在一起的,梦为同心结。
陈茜闭上眼睛,这是韩子高的意思。
一定会没事的。
他不会以色侍人,骄傲自持从不懂得听话。但是韩子高这么遥远地送了这样的东西回来,结同心。
他想和他结同心。
他闭着眼睛想他的眉眼,映着漫天风沙颜若莲华,他想同他并肩的。
子高……韩子高。
"皇上那边如何交代?"陈茜过了片刻抬眼问他,侯安都如实回禀,"皇上近日已无法再理朝政。"
"为何?"
"皇上恐怕是……不吉了,御医近日连夜待命,竟是一直没有什么确切的音信传说,只不过所有事务都经相国和几位近臣之手,所以县侯回到建康之事恐怕也是相国一手定下的。"
陈茜皱眉颔首,侯安都不知还能说些什么,轻轻掩上门退出去,一直走到马厩处想起那个怯懦躲在院子里神伤的女孩子,韩子高就算回去……恐怕郁书也会更伤心吧。
他方才进去的时候都能觉出陈茜压抑不散的戾气,怒极却因无从抒发而起的焦躁,可是他看着韩子高送来的东西瞬间化了所有。
完全无法置身事外去评头论足的感情,在县侯府里的时候,在陈茜狠心扭断了韩子高的手臂那一刻眼底的挣扎和无可奈何……其实人人都明白的,他们都不在乎别人怎么想的。
放眼远望,河山万里泼墨而出,一川烟水天色,迷蒙蒙地唱起春暮。
马厩之外下人为了县侯突然一道连夜赶回的命令匆匆忙碌,侯安都抚过战马有些无奈,他还记得自己同郁书想也不想脱口而出的话,"我还在。"在冬日里枯尽了的海棠树下,对着那个柔软到几乎无法承受任何伤害的人。
郁书还是穿着她的蛮哥哥喜欢的淡黄长裙,侯安都摇头,撒了把草料给身后的马匹,你看看,都错了。
都是些原以为简简单单就能求得的姻缘,结果却都打错了心结。
时年暮春时节,三月初,东风传语。
江南,梁帝以驻守京口为名召回长城县侯。
陈茜居太守位,赏罚分明多有恩惠,会稽及山阴驻军散兵相聚并入麾下,出会稽四日行至京口忽闻梁帝染疾,相国于江畔请群僧为皇上祈福。
不过相隔区区尺寸之地,秦淮支流环绕而出,城门之外陈氏大旗昭彰而起,一见陈茜归返立时出兵相护入城,极是亲厚,兵戎之间寒光戾气肃杀,相隔浅水之外便是高僧祈福之所。
陈霸先明显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出家之人对着如此刀剑兵戎场面不为所动,但百姓望着总觉太过冲撞,侯安都正于马上领先,一见皇上不吉之时陈氏却还如此大张旗鼓恭迎县侯入城,一时心里也知逾越,下马进城。
但是很明显,建康之中不过只剩下旦夕的安稳了。
如今只要梁帝有任何关乎安危的音信传出……还未及想完,陈茜一行就听见了有传言所述,王司马为皇上安康忧心,于宫中三日躬亲探看。皇上年纪尚轻,这突如其来拖了快要一年的急症忽再岭南不定的时刻变得不好,定是有什么隐秘的阴谋。
就连街市上都传起了谣言,人人都等着看陈王两氏相争。
府中一切如故,少了的不过是那道影子,而陈茜再回到自己府中却动也不能动了。
一袭白衣匆匆而过冲着寝阁而去,看见离兮便再也待不得,"县侯近日如何?"
"回夫人……不好。"
沈妙容该是许久都不曾出了那方院子,这时候站于日光之下显得分外苍白,"县侯?"冲着门唤了句,里面没有什么阻拦的意思,离兮这才开了门。
陈茜面上看着却无异样,坐在椅上扫了一眼她,"我今日如此,你可算结了心结,也报了竹的仇。"
沈妙容一时无言,她连着多日噩梦惊醒,竟全是当年狱中这个男人胸骨断裂的模样,她太过清楚那毒的效力,这时候原是还缓了口气想探问一二,被陈茜一堵再无可说,只得摇了摇头,"你此刻尚且神智清醒,便当知道相国为何肯再让你回来。"
陈茜动弹不得,被她这句话一问立时眼底激荡,"自不用你来提醒!现下夫人可是替他担心?若不是你同你爹当日……罢了。"
沈妙容脸色一变,"是……是我爹当日糊涂,可如今此事本同韩子高无关,你却还是把他推到这一步!"
"沈妙容,我是否应当提醒你一件事……"陈茜忽然却又笑起,他如此这般喜怒无常无法控制的情绪总是让人无比畏惧,从来都只有韩子高不顾忌,沈妙容退后一步,"你……"
"夫人现在若想替竹报仇轻而易举!"陈茜一字一句咬牙扔与她,沈妙容苍白脸色更显憔悴,"是,你说得没错……可是……还同当年一样,我若杀了你,还有谁能救他?"
为什么同样的事情总是无法避免,就如同她当日在狱中一样的挣扎痛苦,陈茜这个时候如果真的出事,谁去顾着韩子高的性命?还有谁能救他。
沈妙容同样颓然地坐在他对首,"你会救他是不是?你不会放着他重蹈覆辙……"
陈茜挑眉,他明明如今已经处于完全的弱势,那眼底的光芒却更加不减分毫,"沈妙容,你这么焦急地跑了来……你是什么意思?"后半句说的声音很低,却加重了语气。
对面的女子换了发髻,遮挡住了一般破碎的额角,听了这话明显愣住,她有些慌乱,自己都不能确定,"不是,我不是……我没有当他是竹,不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我只是不想再有人为了当年的醉鸾梦无缘无故地送死……"
陈茜微微探身向前,仍带笑意,沈妙容却看着他出口残忍无比,"现下我好心地提醒你,夫人,韩子高绝对不可能担负你对竹的想念,竹是我从你这里抢走的,韩子高……只是我的。"说完了他重又靠回椅上,瞬间敛了所有的笑意空剩下狠绝和警告,"沈妙容,我绝不会让他出事,轮不到你来试探!你也最好……安心地守着你的竹院,不要妄想其他!"
她突然有些释然。韩子高走时应过的开春,还有他突然回来现在陈茜毒发的程度,沈妙容并不算十分清楚侯景之事却也猜出了一二,一开始陈茜的算计不过如是,她紧张到日夜不安。
而现在听他这样说才终于能够有些安慰,这个样子的陈茜才是陈茜,明明身中奇毒发作严重,行动有碍,他却还是能够嚣张到让人无从反驳。
他不会放手……这一次他不放手就好。
临出门去的时候,沈妙容停住了脚步,手还扣在门上却仍旧是对着他说,"陈茜,你不在的日子我托人回过吴兴,爹爹确实已经疯溃无法,我试过让人去问……可是他根本不记得什么醉鸾梦,我找不到解药的音讯。"
陈茜微微低下头,望着自己没有感觉的双手,沉默半晌看着她就欲离开,终于开始开口,"多谢,妙容。也许……你爹爹的发疯也不是偶然。"
沈妙容猛然一震,却仍旧是强压着所有感情离开。
就好像是被人刻意地掐断了所有的出口通路。
还有太多事情没有答案,这毒究竟是谁下给陈茜的?
江上横舟而渡,猎猎红衣顶风而立,他在想,为什么他不肯说。这件事情绝对还有同很多人都有莫大的牵连,否则陈茜不用一直回避。
风中肆虐开得灼热莲红,混沌江水化不开之中俱是连年征战血雨腥风的残影,不过是一只摇曳大船,尾部却还困了匹马。
水路艰难,何况路途遥远,但是同行之人却指名必须带上惊莲。
连这马都似乎还有隐情,韩子高愈发觉得这场棋下得凶险,而那执棋的老者也当真太过费心竭力,步步都算得极准。
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遥望着江水,韩子高第一次生出了迷茫。
想起来出来前那个掌控一切的阴狠老者对自己说过的,"我不想知道过程,我只想要结果。侯景死,陈茜活,你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