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角落]结局之后》彤鹤

4、2007年（上）

　　22.
　　我想起了很多事，很多我逼着自己遗忘却怎么也忘不掉的事。我不能忘掉，忘掉了那些事就也会忘掉我是个讨厌的人的事实。
　　我不想把我做过的坏事理解为“孩子还小”。我做那些事时都是真心的，就像我真心想让朱朝阳开心起来时一样。真心实意，毫不掺假。
　　朱朝阳水杯里的橡皮屑是我放的，无数次把他粘在椅子上的口香糖也是我买的，把他作业本上的名字改成“猪朝阳”的人也是我。还有很多很多个日子、很多很多个时刻，我站在人群里很大声地嘲笑他。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校园霸凌的概念呢？我再清楚不过了。我以为那样的东西离我很远，竟没意识到我已经成了一个施暴者。
　　我真是个很坏很坏的坏人。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我想跟朱朝阳做朋友，我知道他人其实很好，我想给他一点温暖。在我们一起吃云吞的时候，在他给我讲题的时候，他会不会偶尔想起我曾经做过的事呢？如果朱朝阳会，我该怎么面对他呢？
　　我不想欠朱朝阳的。我不想做坏人，可我做过的那些事到底还是消除不了了。
　　冬天的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根黑色的拉面。我好饿，我想吃云吞了。我想去少年宫的小摊边，那里有好吃的云吞和在等我的MP3的朱朝阳。
　　今天是新年小长假后的第一天，学校里人都快走光了，朱朝阳却在垃圾站洗垃圾桶。他高高挽起的袖子上挂着值日生的袖章，竹竿一样的手臂冻得通红，我走得近了一些才发现他手上长着冻疮。
　　“雨下整夜，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院子落叶，跟我的思念厚厚一叠……”
　　朱朝阳在哼《七里香》。他正处于变声期，又是冬天唱夏天的歌，不合时宜到了极点，我却觉得莫名的好听。
　　朱朝阳注意到我，歌声就停止了。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叫我的名字，只是一遍一遍地擦洗垃圾桶上的污渍。水那么冰，他却毫无感觉。
　　“朱朝阳。”我的声音在抖。
　　朱朝阳关上水龙头，把抹布拧干挂到桶上，拎起书包往教室走。
　　“朱朝阳！”我看着他的背影叫道。操场围墙外的树上有一只麻雀被我吓飞了。
　　还好，朱朝阳停下了。他转过身来，小鹿般的眼睛端详着我，似乎在问“有什么事吗？”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对不起”。我很想哭，可我是施暴者，我没资格哭。
　　“生日快乐……虽然有点迟了。”朱朝阳轻轻地说。
　　我更想哭了。我咬着干裂的嘴唇，只说出了一句，“谢谢。”
　　“你嘴唇流血了。”
　　“没事，没事。”
　　我别过头抿住嘴，血腥的味道在嘴里化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为道歉做好铺垫，只能没话找话。
　　“那个……《依然范特西》里你最喜欢哪首歌？”
　　朱朝阳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两下。我暗叫不好，他大约是想起那段不好的回忆了。
　　“《听妈妈的话》。”朱朝阳说。他傻里傻气地笑起来，虽然和他一贯装出来的很像，我却觉得他是真心的。
　　不愧是他。我既想笑又想哭，只能咬着牙拼命把所有的想法都往嘴里吞。“我也喜欢。”我说。老妈和《听妈妈的话》里的那个逼着孩子学钢琴学画画的妈妈很像，可惜现在我把什么都放弃了，可我很想做那个“看我画的漫画”、“听我写的歌”的好孩子。
　　“啊对了，我忘了，我有个礼物给你。”
　　朱朝阳把湿漉漉的手在裤子上擦了两下，拉开书包的拉链。那是个妈妈们都喜欢的“又结实又能装”的新书包。我想，朱朝阳在书包的选择上应该没有自主权。
　　我自己的书包也是老妈选的。那时我刚刚小学毕业，为老妈没有买嫩粉色的书包这件事愤怒不已，后来审美慢慢提升了才发现老妈的决定是正确的。我扯了扯书包带以缓解沉重的压力，那是深紫色的，很拽，很酷。
　　到底还是得听妈妈的话。
　　我这样胡思乱想着，朱朝阳把一本书递到了我面前。一瞬间我还以为是《笛卡尔传》，差点吓飞。
　　还好不是，是《傲慢与偏见》。
　　神了，朱朝阳妈妈居然允许他看这种爱情小说？
　　我正要接，朱朝阳又把手收了回去。“只是借，不过你不用急着还。”他狡黠地笑着，我莫名很喜欢这样的笑容。
　　到底是什么让他这么开心呢？我想不到。或许天才获取快乐的方式和普通人不一样吧。如果我是他，这样的环境根本没有任何让我开心的可能。

　　23.
　　我到最后也没能说出那句“对不起”。
　　我们一起默默地走出校门，在路口分别。朱朝阳奔向西落的夕阳——这句话挺浪漫的，结实又能装的书包在他背后颠啊颠，像只上窜下跳的小狗。不知从哪里飘来了炒菜的香味，校门口的小店铺拉上了卷帘门，漫天艳丽的晚霞像极了我曾经梦寐以求的书包的颜色。
　　我愿称之为岁月静好。
　　——“凡是有钱的单身汉，总想娶位太太，这已经成了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
　　公交车也颠啊颠，颠得我发困。我不想睡觉，我想看看这本书，因为回家后我就得做作业了。
　　有钱的单身汉？要是朱朝阳再大几岁，他或许就符合这个标准了。等他变成了真正的有钱的单身汉，他会渴求一个伴侣吗？我无法想象朱朝阳跟人谈恋爱的样子，要谈也该跟他的辅导书谈，那样的画面才和谐。
　　一张飘落在地的小票打断了我快飞上西天的思绪。我弯下腰把它捡起来，突然一个急刹车差点让我一头撞上栏杆。我来不及心有余悸就开始仔细地看那张小票。
　　“日期：2007年1月1日”
　　“时间：17：01：28”
　　小票背面还有一行手写的铅笔字，写得很工整，一看就是临过帖的：
　　“生日快乐，天天开心。阳。”
　　我捂住嘴，竭力控制住笑出声的欲望。我很高兴，就把MP3掏出来，塞上耳机。
　　朱朝阳就是个大傻瓜！
　　几句是非也无法将我的热情冷却
　　你出现在我诗的每一页
　　我不禁跟着哼了起来。

　　24.
　　期末成绩单发下来的时候，我的天塌了。
　　“叶驰敏同学这次发挥非常好，是我们班的第一名和年级第二名！”
　　是在说我吗？还是我出幻觉了？我在做梦吗？
　　我，第一名？
　　“好！好！！”这是老爸快乐的吼叫声。
　　我听得最清楚的是我身后的掌声，我知道这是朱朝阳在为我鼓掌，我没敢回头看。真是奇怪，以前我想考第一名想得都快发疯了，现在真拿了第一名，却像是有一口气堵在心里，怎么都出不来。
　　第一名就应该是朱朝阳的，不应该是任何人的。他是天才，天才理应得到所有鲜花和赞美，而我不配。
　　“朱朝阳同学这一次虽然是第二名，但是跟叶驰敏同学只有一分之差……”
　　我终于有理由回头看朱朝阳了。我和别人一样礼貌性地鼓掌，在只有他能看见的角度做了个口型。
　　“你才是第一名。”
　　朱朝阳在傻里傻气地装笑，眼底却有真实的笑意。他小鹿般的黑漆漆的眼睛看着我，不需要说话我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想说，恭喜。
　　我突然觉得朱朝阳长得真可爱。
　　他越可爱，我就越可悲。

　　25.
　　“老爸，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老爸躺在沙发上，浑身散发着爷爷奶奶家的烧酒气。听到我的话，他拿起遥控器调小了电视的声音。电视里放的是春晚回放，“下蛋公鸡公鸡中的战斗机欧耶”在被调小声音后依然铿锵有力贯穿耳膜。
　　“啊？”老爸疑惑地皱起眉，“敏敏，怎么啦？”
　　我放下写作业的笔，伸了个懒腰，“没什么，就是问问。”那只笔是我在校门口的小文具店买的，上面挂着一个名侦探柯南的挂件。我买它的理由很诡异：那天朱朝阳往家走的时候瞟了它一眼，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尽管老爸喝得晕乎乎的，他也没有丢掉老刑警刻进DNA里的敏锐。“是不是学校里出事啦？谁说你什么啦？”
　　“就……那个……”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着一句可以搪塞的话，“见死不救有罪吗？”
　　这个比喻实在太烂了。不过，就算朱朝阳活得好好的，我做的事和见死不救又有什么区别呢？
　　老爸一个打挺坐起来。我已经编好了一个问问题的借口，可是他没有问我。我等着老爸给我科普法律小知识，可是他什么都没说，除了一句话：
　　“敏敏，别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有些东西是永远弥补不回来的。”
　　老爸的语气很坚定，那是一个老刑警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十几年后仍然怀揣着的正义之心。我很喜欢这样的老爸，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超人的人。不给我报奥数班可能是他的封印吧，谁知道呢。
　　眨眼之间——我真的眨了眨眼，老爸的眼神突然就变了。这样的眼神转变我再熟悉不过，老爸思考案情有了突破点时就会这样。接下来他会做的事通常有三种可能：第一，抓起手机狂奔出门；第二，一头扎进卧室；第三，给他手下的大哥哥大姐姐们打电话。
　　但是老爸什么都没做。他打了个酒嗝，又躺回沙发上，调大了电视的声音。
　　“你太有才了！”电视里的宋丹丹说。

　　26.
　　我后悔吗？
　　我的肠子都悔青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弥补，我希望可以。
　　我把《傲慢与偏见》看完了。也许是我个人经历的原因，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不是书中的情节，而是书名。傲慢啊，偏见啊，这一类词最适合我了。我甚至怀疑朱朝阳是故意的。
　　为了这份“故意”，他特地去买了一本书借给我。他真是傻透了。如果真的要内涵我，一本《高中数学竞赛教程》就足以让我吐血而死了。
　　但是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都过去这么久了，我想我已经准备好道歉了。我一天不表达我的歉意，我的心就堵一天。这应该不是一件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我很愿意做，因为朱朝阳什么都没做错。
　　我当过一学期班长，搜集过全班家长的联系方式。我翻箱倒柜了一阵就找到了联系册，正在为如何编借口发愁的时候，我发现朱朝阳家填的是个座机号码。
　　天助我也！
　　我做了一整天的心理准备，第二天上午估摸着朱朝阳妈妈去上班的时间给他家打了个电话。
　　“喂？您哪位？”
　　我差点把话筒摔了。是朱朝阳本人。电话线把他的声音变得更粗哑，仿佛感冒了似的。
　　“我是叶驰敏。”
　　“哦，叶驰敏啊……”朱朝阳的声音提高了一点，看来我摸得很准，他妈妈上班去了，“你怎么会有我家的电话号码？”
　　“我初一的时候不是班长吗？那时候我帮着老师收集电话号码来着。”
　　“哦……哦，”朱朝阳的声音又低下去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书我看完了，想还给你。”
　　我开始绕着茶几转圈圈，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不着急的。”
　　“你不着急我着急。”
　　“皇帝不急太监急。啊，对不起，抖了个机灵。”
　　电话里的朱朝阳比现实中的朱朝阳狂了不止一点半点，大约是因为我没法穿过电话线去扁他吧。
　　“你骂谁太监呢？”
　　“忘了那句话吧。那……你想在哪里见面？”
　　“新华书店呗，还能去哪儿？”
　　“那本书就是在新华书店买的，我怕他们误会。”
　　“那你说去哪里？”
　　朱朝阳沉吟了一会儿，我听见他的指甲敲打桌面的声音，他偶尔做不出数学题时会这么干。
　　“我们去海边吧。”
　　“哇，你不怕冻死吗？”
　　“不怕。”
　　雄赳赳气昂昂，他理直气壮。我服了。朱朝阳可能有两个人格，其中欠打的那一个专门负责接电话。
　　“行，那你在滨海公园等着吧，”我也狂起来，“给我二十分钟。”
　　我挂掉电话，跑进房间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临出门前我理了理我的刘海，鬼使神差地带上了MP3。

　　27.
　　朱朝阳是骑他妈妈的自行车来的，风驰电掣，骑出了开赛车的架势。不愧是天才，出门拿个书都要背着书包，随时都能拿出来做题。
　　我坐在滨海公园的长椅上等朱朝阳，已经冻成了一块大布丁。他兴冲冲地向我跑过来，瘦瘦的脸被寒风刮得通红。红色的小鹿也很可爱。
　　“猪年快乐。”我对朱朝阳说。
　　“猪年快乐。”他气喘吁吁地在我身边坐下。他浑身散发着热气，我好像没那么冷了。
　　“喏。”我把书递给朱朝阳。我把它保护得很好，就像我从未看过它一样。
　　“好看吗？”朱朝阳问。
　　“好看，达西先生很帅。”
　　我可真是肤浅，我悄悄叹了口气。
　　朱朝阳把书放进书包。我以为他要开始边喝提神醒脑的西北风边和作业战斗了，但他只是把书包抱在怀里，就像看电视时抱着沙发上的抱枕。
　　“你干嘛非得买一本书借给我啊？”我问他。
　　“我在新华书店看完了，觉得好看就买了。给你是因为我觉得它适合你。”朱朝阳一本正经地说道。如果他是个演员，他会很适合那种带着眼镜斯斯文文满嘴说教的老古板角色，可惜他的眼睛太让人出戏了。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扑闪来扑闪去，总是一副被吓到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它适合我？”
　　“不然……呢？”
　　我笑了。“没有什么不然，我很喜欢。”
　　“那就好。”
　　朱朝阳在看海，我在看他。我到底该怎么道歉才好呢？一年半过去了，我还是摸不透他的性格。
　　我索性把MP3拿出来。有了MP3，朱朝阳原谅我的几率就大一点。“听歌吗？”
　　“听。”朱朝阳接过MP3，又把一个耳机递给我，“你也听。”
　　“嗯。”我把耳机塞进耳朵，音乐声与海浪拍岸的声音重叠。
　　小朋友 你是否有很多问号
　　为什么别人在那看漫画我却在学画画
　　对着钢琴说话 别人在玩游戏
　　我却靠在墙壁背我的ABC
　　我说我要一架大大的飞机
　　但却得到一只旧旧录音机
　　为什么要听妈妈的话
　　长大后你就会开始懂得这种话 哼
　　周杰伦的声音缓解了无话可说的尴尬。我看着冬天毫无生气的海，还有一些在地平线之后我永远看不到的地方。
　　长大后我开始明白
　　为什么我跑得比别人快飞得比别人高
　　将来大家看的都是我画的漫画
　　大家唱的都是我写的歌
　　妈妈的辛苦不让你看见
　　温柔的食谱在她心里面
　　有空就多多握着她的手
　　把手牵着一起梦游
　　我把脸缩进厚厚的围巾里，看见朱朝阳手上的冻疮已经快好了。他的手也像竹竿一样，跟别的男生的没什么区别。可这双手能做出我永远做不出来的数学题。
　　听妈妈的话 别让她受伤
　　想快快长大才能保护她
　　美丽的白发幸福中发芽
　　天使的魔法温暖中慈祥
　　我的眼泪像海浪一样涌上眼睛。我有点想老妈了，虽然几天前我才刚刚见过她。老妈是个很酷的人，老爸也是个很好的人，他们的女儿——我，却是个又蠢又坏的懦夫。人们总喜欢不断贬低过去的自己来衬托现在的自己，但我并没有这么做，因为那些事情我全都做过。
　　在你的未来音乐是你的王牌
　　拿王牌谈个恋爱诶我不想把你教坏
　　还是听妈妈的话吧晚点再恋爱吧
　　我知道你未来的路但妈比我更清楚
　　你会开始学其他同学在书包写东写西
　　但我劝你最好写妈妈我会用功读书
　　用功读书 怎么会从我嘴巴说出
　　不想你输所以要叫你用功读书
　　朱朝阳摁了暂停。突如其来的寂静和孤独包围了我。
　　“你怎么啦？”
　　“我有点想我妈了，她在杭市。”我抹去脸上的泪珠。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我哭的真正原因，我更不会告诉他就算我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还在用我最后的一点点恶意揣测他。
　　这首歌在我眼里是温情与眼泪，或许在朱朝阳眼里是讽刺吧。
　　我真是烂透了。
　　“没事，我也想我爸。”
　　我在朱朝阳长长的睫毛下面看到了落寞。时间过得太快，一转眼竟然快两年了。我想，他并没有真正走出来。
　　朱朝阳的落寞给了我一点勇气。我看着他，最终还是没有犹豫地分开我因为寒风吹得太厉害而干得粘在一起的嘴唇。
　　“对不起。”
　　做了错事的人道歉时哭是假惺惺的行为，而这就是我现在在做的事。我一点都不愿意哭，泪水却自己滚了出来。真讨厌。
　　“到底怎么啦？”朱朝阳本来靠着椅背，这下坐直了身体，关切而好奇地看着我。
　　“我……我不该……我……”
　　我真的好蠢啊。我上次这么哭得话都说不完整还是在爸妈离婚的时候。我不应该伤心，我应该愧疚才对。
　　朱朝阳低声说了一句话，我没有听清。
　　“啊？”
　　“我说，我不怪你。”朱朝阳笑了。
　　他有很多很多种笑法，这一种也是我曾经在老爸脸上见过的。我干了蠢事的时候老爸就会这么看着我无奈地笑，满脸写着“我女儿怎么这么傻可是没办法亲生的还能怎样只能宠着”。
　　我想这才是我难过的原因吧。
　　“别哭了，真的，我不怪你。”
　　“真的吗？”
　　我隔着泪水的屏障看朱朝阳，他认真地点了点头，就像他背得出圆周率小数点后一千位那样笃定，“真的，你不用说对不起。”他把属于我的那一个耳机递给我，“我们听歌吧。”
　　希望这次我不会后悔。我突然觉得很累了，不想再说话，也不想再寻求多余的解释。
　　朱朝阳又开始单曲循环《七里香》。在无比熟悉的曲调中，太阳还是没有升起来，寒风还是像刀子一样刮我脸上的泪痕。我们身后是还在春节余温中的小城，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小孩子玩摔炮的声音，他们笑得很开心。等他们长到像我们这么大，就不会有这样的快乐了。
　　所以，要珍惜当下。

　　28.
　　“你高中想去哪里啊？”
　　朱朝阳问问题的口气就像我当初问他报了哪个时间段的奥数班时那样。
　　“还能去哪里？宁州一中吧，只有那里可去了。”
　　“我也是。”朱朝阳扭过头来看我，“那以后呢？你有什么打算吗？”
　　“不知道。”
　　“我想学数学。”朱朝阳把两只手背到后脑勺。我看到他眼里的光，就知道他只是想说他想学数学而已，前面的话都是引子。
　　“挺好的，适合你。”我说。我对一个梦想的需求在此刻突然变得强烈起来。
　　小学时我想当个园艺家，在把家里的花养死之后就忘了这回事；上了初中后遇上了朱朝阳，我的梦想就暂时变成了和他死磕到底；现在我们是朋友，我就只能想着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到了年纪成家立业生孩子一条龙了。反正我脑子不好使，跟名垂青史沾边的事情我都做不到，只好庸庸碌碌混吃等死咯。
　　在我生活的环境里，不求上进不算梦想，也是有罪的。因此我不会向任何人表达，甚至是朱朝阳。
　　“叶驰敏，你要自信啊。”朱朝阳伸手想拍拍我的肩膀，不知怎地又收回去了。
　　“嗯。”
　　那饱满的稻穗幸福了这个季节
　　而你的脸颊像田里熟透的番茄
　　你突然对我说七里香的名字很美
　　我此刻却只想亲吻你倔强的嘴
　　《七里香》的旋律很美，歌词却在这个时候不应景到了极点。朱朝阳把手放下来，摸了摸鼻子。
　　“你作业写完了吗？”
　　“你说呢？”
　　我们以一种诡异的默契一起站起来，连再见都没有说。我塞好MP3奔向公交站，朱朝阳奔向他妈妈的自行车。他的背影写满了对他光芒万丈的前途的向往，仿佛每蹬一下踏板他就可以离他所不甘的现状远一些。在我的理解中，这可以被称为各奔前程。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