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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鹡鸰 ...

  •   含元殿后的游廊中。

      此处游廊便是楚沉在冬日里看见的用毛毡护着、炭盆烘着的所在,现在春日迟迟,游廊上各色盆景花卉都昂扬起来,开花长叶,好一片姹紫嫣红,簇拥在彩绘漆雕的栏杆旁,也算是给这一派金碧辉煌的装潢添了几分生气。

      游廊下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长公主,一个便是萧钺。二人随身侍者都在五步以外。长公主看来是刚下朝,头上反复的凤钗未卸,便到这含元殿中赏花来了。萧钺也身着朝服,只是头上将上朝时的冠冕换了轻便的玉冠。萧钺手里执一水壶,正在给一盆怒放的牡丹浇水。

      长公主伸出手来,两根手指夹住牡丹层叠花瓣背后的花蒂,突然道:“你倒是悠闲,就一点儿也不怕事情闹大?”

      萧钺正在浇水的动作一顿,微笑道:“事态正在皇姐的掌握之中,朕有什么可怕的呢?”

      长公主将视线从手中那朵白牡丹上移开,叹口气:“也罢,现下确实不是时候。不过,本宫怎么觉得你是别有心事呢?”

      萧钺闻言,放下了手中的水壶,抬头看着长公主,半晌才道:“世人都会有心事,我的心事,不值一提。”说完便接着浇水。

      长公主嘴角露出一抹笑,道:“你还是这个脾气,什么都会说,唯独这点子心思说不出来。我且问你,你想不想见他?”

      萧钺一惊,目中猛地透出一抹喜色,随即便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明的复杂神色:“我能见他吗?”

      长公主听了这话,颇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你该见见他!”一语未尽,长公主突然劈手夺过萧钺手里的水壶。萧钺忙低头看,才发现水已经满得漫出花盆,将地毯浸得湿透了,不由得后知后觉地吩咐人过来马上给这盆牡丹移盆,嘴上懊恼道:“不好!这可是我精心培育了好久的白玉楼!”

      萧钺身后的宫人们马上带着花匠来处理此事,长公主见萧钺眉头虽然皱着,嘴角却掩不住地要上扬,只觉得好笑,对萧钺懒懒道:“行了,本宫还有旁的事,这就走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说完不等萧钺说话,便自己离开了含元殿。

      萧钺看着花匠们将白玉楼颤颤巍巍地移栽到另一个盆中。白玉楼对于萧钺来说,并不算是难得的珍品。但是算上萧钺培育此花所费的心思,由不得他不惋惜。温煦的风拂过白玉楼的枝叶,苍翠的叶瓣连同白得莹润的花瓣一起,在风中簌簌颤动,萧钺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花无可抑制地笑起来。

      楚沉正在自己的小院中晒太阳。不知是他之前近乎漫长的卧床修养起了作用,还是海量内服外敷用下去的药不是白费的,这几天楚沉的恢复速度终于快了起来,现下他浑身的伤口已经结稳了痂,已经可以出来走动。

      楚沉几乎一个月没有迈出过自己的房间一步,在曹珏宣布他可以下床稍稍走动之后马上便跳起来,拔腿就要向屋外走去——当然被曹珏坚决制止并且严肃嘱咐了一通。楚沉顾不上这些,面对曹珏只一味地点头,反正他现在身边有王勇、秦致两个,这些东西都是他们应该注意的。

      自那之后,楚沉就算不被允许出院门,也每天都要在院中来回踱步个几十圈。他之前在院中收养的小橘猫竟然还在,楚沉每天投喂、撸猫,也算是一点慰藉。

      今日午后,楚沉正在院中的石桌旁坐着,看橘猫蹲在桌上喝牛乳,喝得津津有味,饮毕还将粉嫩的舌头伸出来将胡须上沾的牛乳灵敏地舔舐干净,看得楚沉不禁伸出手去挠它的下巴。橘猫舒服得眯起眼睛,突然院中响起一个女声:“多日不见二公子,二公子可好些了?”

      这一声把橘猫吓得从石桌上跳下去,落到楚沉身前,拱起身子警惕地看着来人。楚沉看清是谁之后,脸上的惬意散去,只剩下了礼貌的微笑:“劳晴翠姑姑挂心,现下已经好多了。还请姑姑代我替长公主殿下问好。”

      晴翠知道楚沉伤势未愈,见他不起身行礼,也不计较(楚沉现在已经无半点官职在身,按理说见了晴翠这正五品的女官是要行礼的),走到楚沉身边的石桌旁坐下道:“二公子客气了,我一定带到。殿下也知道公子伤得重,前些日子朝政太忙脱不开身,现下才想起来,吩咐我来给公子送个方子,也教公子好得更快些。”说着,晴翠便从袖中掏出一张药方来,递给楚沉。

      楚沉接过,却并未先看药方。晴翠虽然只是长公主身边的一介女官,但是也是有品级的官员,出行不会只一个人来。果然,楚沉看到院门外面还站着两个同丞相府婢女服饰不同的丫鬟,想来应该是服饰晴翠的。

      楚沉收回视线,将手中的药方放在了桌上。晴翠奇道:“怎么?二公子这便看完了?”

      楚沉微微冷笑:“不,这方子药理精妙,且不说一时半刻能不能洞察其中奥妙,就算是拿出十天半个月来仔细研究,也不为过。”楚沉的视线停在晴翠脸上:“晴翠姑姑是朝廷命官,来见我一个无官无职之人,不必这般委屈。”楚沉转头吩咐王勇:“去,将外面的那两位姑娘请进来,上茶。”

      王勇应声而去,将院门外的两个丫鬟请到西厢房中坐下奉茶。晴翠的脸色微变,勉强笑道:“二公子这么说,可是折煞我了。”她给自己垫了这么一句话,才正色道:“二公子可以猜忌我,却不能猜忌殿下。若无那日殿下在勤政殿拿出那张人皮面具相救,公子以为自己还能坐在这里吗?”

      楚沉听见这话,好不意外。他缓慢地弯腰抱起蹲在地上的橘猫,骨骼发出令人牙碜的声响。

      楚沉抚摸着怀里的橘猫,橘猫依然戒备地看着晴翠。他没有抬头,懒散道:“殿下真讲究礼数,和我这么一个一无所有之人还要用恩情威胁。说吧,殿下想要什么?”

      晴翠一怔,才反应过来楚沉说的是除了长公主给他的药方之外还要求楚沉做什么,忙道:“殿下不是这等挟恩图报之人。”

      楚沉没有理会晴翠,自顾自地安抚自己腿上的橘猫。

      晴翠见楚沉不搭腔,叹了口气,道:“公子可知这药方的作用?”

      楚沉将橘猫的毛从头顶顺到屁·股,头也不抬:“利于外伤愈合。”

      “这方子是外伤愈合中最好的方子之一,因此用的药也十分珍贵。”晴翠说到这里,见楚沉还是不接话,只得自己一股脑地将话说完:“有几味药,现下的郢都中只有太医院才有。公子的伤要紧,不要耽搁了。”

      楚沉听到这里,便知道这才是图穷匕见之时,终于抬头道:“太医院在宫中,宫禁森严,殿下不会是想让我这个伤还没好的半残废独闯禁中吧?”

      橘猫在楚沉怀中安稳地坐着,一双紧缩成线的瞳孔盯着晴翠,不时还甩一下尾巴。楚沉面无表情地看着晴翠,等着晴翠的回答。

      晴翠被这一人一猫看着,颇有些不自在,脸上还是微笑道:“下官持殿下手谕,公子可以跟随下官进宫。择日不如撞日,现下进宫,黄昏宫门下钥之前就能回来,公子不如......”

      “那现在就走吧。”楚沉将怀中的猫抱到石桌上,橘猫不解地看着楚沉,伸长了脖子嗅着楚沉身上的味道。楚沉示意王勇和秦致将自己扶起来,看向晴翠:“姑姑是坐了马车来的吧?我现在这幅样子,也要坐车走了。姑姑不妨同我一起稍等。”

      晴翠又客气了几句,两人不再说话,沉默地等马车。晴翠敏锐地感觉到楚沉已经变了。之前的楚沉也会说这些客套话,但说出来的语气却和今日完全不同。

      若说从前楚沉给人的感觉是礼貌的表面下有锋芒和锐气,现在的楚沉并未丢掉这些,相反,他礼貌的表面之下似乎有了更强的核心,能够支撑他这一身的锋芒。

      但这核心,细究起来,却似乎又像楚沉自己说的,竟然是一无所有的。

      晴翠止住了自己的思绪。这并非是她应该多想的。

      丞相府的人手脚还算麻利,不一会儿,已经修整好的晴翠的马车和给楚沉准备的马车就停在了楚沉的院门前。

      一路无话,楚沉的马车跟在晴翠的马车后,从宫城的一个角门进了宫。太医院并不在宫城深处,反而离角门和梨园很近。楚沉曾经在宫里当差的时候好奇过如果太医不能及时赶到宫中更深处的殿宇时会发生什么,但他在萧钺身边的时候从来没见过发生这种事,宫中现下也没有其他需要太医们尽心竭力服侍的主子,这个疑问也就不了了之。

      马车进了皇宫之后,又走了一会儿,便停了下来。楚沉被王勇和秦致搀扶着下了车,晴翠已经在车外等候,见楚沉下来便道:“二公子,这边请。”

      楚沉跟着晴翠进了太医院。楚沉对于太医院不能说完全没有认识,也不能说十分熟悉。他之前也经常来太医院拿一些治跌打损伤的药,不过除此之外,楚沉就没再亲自来过太医院。晴翠带着楚沉往里走,一路上的小太监、小宫女、药童和太医们见了晴翠都问好,楚沉算是跟着晴翠感受到了长公主殿下在宫中的排场。

      晴翠得体地回应着。二人走到一排药柜前,楚沉虽然之前来过太医院,见过这药柜,但是每一次被这药柜撞入眼帘时,他还是不由得在心里发出惊叹。药柜足有三四个人高,十来丈宽,正面一眼瞧过去,看不到药柜的顶头,这便让人心里一惊;不过好在能够看到药柜的左右边缘,让人心里稍稍放下心来,觉得这药柜的大小尚在可以理解的范围内;但是这一点认知很快就会被打破,因为只要向两边走一走,就会发现之前看见的药柜的左右边缘其实并不是药柜的真正边际,那只不过是在正面看药柜时视线的极限——这药柜呈圆筒形,仿佛一片隔绝天地的幕墙耸立在太医院的天井中,通体只有两个一人宽的门供人出入,里面是什么光景,外面的人无从知晓,只有能够进入其中的太医能够知晓,颇有些武陵人入桃源般的意味。

      楚沉看见药柜外面的案台后面正坐着章太医,便上前行了礼。章太医对他点点头,仔细地端详起他的脸色来。楚沉也不介意,便站着任他看了半晌。章太医收回视线,拈起胡须道:“尚可。不能再劳累了。”

      楚沉对于这个照顾过他多次的太医十分感激,更兼章太医本来就是医道前辈,楚沉又对他多了一份尊敬,当下便对章太医露出一个苦笑:“我尽力吧。”章太医听了,不甚在意地点点头,二人都明白此事不由楚沉自主,这个话题也只能说到这里了。

      晴翠对章太医也行了一礼,然后便引着楚沉向药柜的门走去。药柜巨大的阴影投在楚沉眼前。门内的路程只有短短几步,楚沉再次跟着晴翠钻出药柜时,春日柔和明亮的白光刺得楚沉眯起眼睛,骤然之间的光影变幻,竟让楚沉想起来前人的一句旧诗“阴阳割昏晓”。

      药柜之中,除了晴翠和楚沉别无他人。在里面看药柜又是一番别样景色:外面看药柜,是贯通视线、从上到下的一溜密密麻麻的小抽屉;从里面看药柜,却不是如此。药柜内部,从地面开始到距离楚沉的头顶大概一丈高的位置,同外面一样,是密密麻麻的小抽屉,抽屉表面还写着药材的名字;而再往上还有两丈来高,装得却不是药材,而是做成了书柜模样,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无数书册。在药柜围起来的地上,放着一架带轮子的大型梯子。楚沉仰头看到药柜最上面的书册,瞳孔微微一缩。他心里开始有了猜测。楚沉收回打量药柜内部的视线,目光重新落在晴翠身上。他的猜测需要靠晴翠来验证。

      楚沉在观察药柜内部,晴翠也在观察楚沉。之前对于楚沉的了解现在看来已经过时了,她需要重新评价眼前这个将自己描述为“一无所有”的人。晴翠一接触到楚沉的视线,露出一个属于高位女官的得体的笑:“二公子,您想要什么?”

      晴翠在之前的对话中几乎将主动权自己交到了楚沉手中,现在她试图用一个问题把楚沉问懵,再把主动权抢回来。

      说实话,晴翠十分不习惯之前被楚沉掌握了主动权的对话。她身为长公主的贴身女官,几乎没有在和人对话中被人抢夺过主动权。

      楚沉听到这个问题,嘴角露出一点晴翠意料之外的微笑:“景明方。”

      晴翠已经对楚沉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的情况做好了准备,“景明方”三个字一入耳,晴翠便放弃了之前的一切腹稿。她神情复杂地看着楚沉,道:“二公子,不考虑考虑循序渐进吗?”

      楚沉微微垂下眼睑。他脸上的肌肉只微妙地放松了一瞬,这一瞬间晴翠敏锐地察觉出楚沉的疲倦。楚沉在下一刻便重新睁开眼睛,对晴翠笑道:“晴翠姑姑,我想我不是个傻子,这一点不需要证明。不过如果你对于这个要求无法理解,恐怕我很需要你来证明你的能力。”

      晴翠听了这话,也不发怒,只笑道:“二公子既然已经知道了,何必特意说这些话出来白给我听?”说罢便目标明确地用手指着药柜的一处道:“我来找景明方,那殿下方子上的药,就有劳二公子自己来找了。”

      晴翠说罢,将方子拿出来递给楚沉。跟着楚沉的王勇和秦致自然是不够格进入药柜内部的,楚沉只能自己照着药方找。晴翠将那架大型梯子推到一处,一阶一阶登上梯子,站在梯子上翻找起最上方的书册来。楚沉对晴翠并不在意,只专心地找着药材。

      晴翠给他指明的这一部分药柜刚好集中了楚沉要找的药材的十之七八,楚沉很快便找到了相应的种类,因为手头没有称量的工具,只好大约揣度着份量用纸包起来。楚沉包好了这些药材,又顺着药柜走了十来步,便找到了他所需要的最后几味药材,很快包好之后楚沉走出药柜,将这些药材交给等在外面的王勇和秦致,转身再次进入药柜,便看到晴翠已经抱着一摞书册缓慢地从梯子上下来。

      楚沉走过去,晴翠将书册放在梯子上,对楚沉道:“二公子伤势未愈,还是坐下看吧。我去拿把椅子。”楚沉坐在梯子上,止住了晴翠:“不必,这样就好。”晴翠见此,也不再多话,默默地走到药柜的入口处,留楚沉一个人坐在梯子上翻看书册。

      楚沉虽然在丞相府并没有实际上的“二少爷”地位,但是丞相府也不是晴翠一个女官想进就进的。晴翠能够进到丞相府中见楚沉,必然是在楚铎的默许之下,而晴翠又是长公主身边的人,那么就意味着至少在这件事上,楚铎和长公主的立场是一样的,他们都希望楚沉看到太医院中的东西。

      而曹珏在之前提示楚沉看景明方的举动,本来就非常奇怪,更何况曹珏还意有所指地说楚沉能够在太医院找到那些景明方,因此楚沉对于楚铎和长公主想让他看见景明方这件事毫不意外。

      问题是,这些景明方中到底有什么东西呢?

      楚沉动作轻缓地翻着这些书册。这些东西看起来是太医院的记档,每一张药方之前都写着这药是开给谁、什么时候开的等等信息,楚沉一眼看过去,便愣住了。这一本书册都是在武安元年给武安帝的白贵妃开的方子。

      武安帝的白贵妃,就是萧钺的生母。

      楚沉按捺住自己心中翻涌的情绪,暂且看后面是什么。书册中一开始并不是楚沉熟悉的那些景明方,而是一些常见的调理身体的药方。在这些普通药方之后,开始出现安胎的方子。这些药方虽然比起一般的太医水平高一些,但是并无什么异常。直到楚沉翻过一张在妇人生产时催产的方子,他见到了他所熟悉的那些景明方。

      楚沉翻了几页,发现他在丞相府中看到的其实是摘抄,完整的书册中还夹杂着一些给白贵妃产后调理的方子。这些方子没什么异常,被楚沉略过。然而当楚沉翻过一张给白贵妃调理身体的方子时,他看见了一张书写排版极为奇怪的方子。

      太医院的书册内页材质楚沉不清楚,想来应该不是普通的草纸,否则从武安元年到明德四年,整整二十二年的时间,普通草纸早就泛黄发脆了,但是这书册的纸张尚且还能正常翻动,只不过装订的线有些松弛。除去材质不同之外,内页的样式同普通的信纸并无区别,而之前的所有方子,包括楚沉辨认出来的那些针对一些蛊所制的反方,都是在信纸一样的内页上按照正常的阅读书写方式排布,但是引起楚沉注意的这张方子却完全不同。

      因为如果按照这张方子本来的文字排布方式来阅读,根本不需要阅读的人懂医理,也能一眼看出这不是药方。

      药方上除了药材的种类,还要在每一种药材旁注明处理方式,但这张“方子”并没有这样的注释。

      这张方子上只有材料,而且材料的名称的排布方式,是从纸张最中心开始呈涟漪形排布。

      楚沉看到这里,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身上久违地出了一身冷汗。

      这张方子,是一张真真正正的蛊方。

      古来医蛊同源,二者有些材料的炮制方法甚至是相同的,在一般的医理上也都通用同一套理论。但是医术和蛊术不同的是,医术是救人的,而蛊术是害人的。

      从来救人比杀人要难得多,故而在医理中有些材料虽然有用,但是副作用更大;或者是即使单种药材有用,和其他药材搭配起来却会产生无法平衡的后果;当医术同易理融合之后,这些不能平衡的东西就更加被医术弃之如敝屣——毕竟不能为了治好一个人的风寒而使此人换上头风,这是医术所不取之道。

      然而蛊术则不同,蛊术所追求的就是一种效果的极致化,而从不在乎在这种追求下会产生的副作用,甚至可以说,如果有其他副作用,也是蛊道所提倡、蛊术使用者所喜闻乐见的,因此,和医方的排布方法不同,蛊方的排布方法是把能最大化产生效果的材料放在整张方子的最中间,其余的材料在主材旁边按照圈层排布,距离中心越近的越重要。

      而就算以反方的方式来解蛊,反方所遵循的仍旧是医理,因此反方的排布方式也和普通的医方一样。所以楚沉在一眼扫过面前的这张方子时,便能够确认这是一张蛊方而非医方。

      楚沉继续仔细看这张蛊方,越看却越觉得疑惑起来。楚沉见过的蛊方就算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居然一时间没看出来这蛊的最主要效果是什么。

      蛊方在学习过蛊术的人看来是很好解释的,因为它的排布方式就十分一目了然。楚沉最先看蛊方中间的材料,却发现这种材料的功能并不是常见的追求对被下蛊者造成可怖的伤害的材料。

      这是一种主连接的材料,鹡鸰髓.

      更进一步说,鹡鸰髓只能连接一对儿兄弟,而且必须是嫡亲的兄弟。如果是同父异母或者同母异父的兄弟,效果会大打折扣;而扩及到堂兄弟或者表兄弟,那就基本上没什么效果了,放在蛊方中甚至还不如鸡髓有用。

      鹡鸰不是什么珍奇的鸟类,蛊方中需要用到鹡鸰身上的材料的也有,只是不多见,因为鹡鸰能够连接的范围太狭窄了,而世人通常对于自己的同胞兄弟难以下手,因此鹡鸰在蛊方中并不是常见的材料来源。

      楚沉对鹡鸰髓作为主材的用法一头雾水,只得去看鹡鸰髓周围的材料。距离鹡鸰髓最近的是南海极蚌壳、古蟒绡,还有几种蛊术中常见的材料。

      之所以南海极蚌壳和古蟒绡引起了楚沉的注意,是因为这两种材料不仅极珍贵,而且作用也十分奇怪。南海极蚌壳的作用是隔绝,隔绝从一方传导到另一方的伤痛一类;古蟒绡的作用却是盛极而衰,换句话说,古蟒绡本身的特性是能够拉伸也能够缩短,因此用在蛊术中常见的作用是控制,控制被下蛊者同某一个个体的距离。

      这样的用法楚沉从未见过。这张蛊方中能给被下蛊者带来伤害的东西尚在其次,楚沉难以理解的是作为鹡鸰髓的主材、南海极蚌壳与古蟒绡的搭配。

      看起来这种蛊是想将某对兄弟连接在一起,但是又不希望他们连接得太紧密,甚至可能出现保护另一方的情形。

      这样看似解释得通,但是矛盾之处在于,如果要保护另一方,大可不将这对兄弟连接起来,专门针对其中一个下蛊即可。楚沉难以理解这样的安排。他摇了摇头,暂且将疑问放下,翻到下一页继续看去。

      下一页摊开在楚沉面前的两张蛊方,一张的主材仍然是鹡鸰蛊,另一张的主材却成了南海极蚌壳。楚沉更加奇怪了,因为按照他之前的推断,南海极蚌壳应该不是这个蛊方所追求的主要效果,但是从蛊方的其他材料配置来看,这一页的两个蛊方同上一页的那个蛊方存在明显的承继关系,这一页的两个蛊方是从上一页的那个蛊方拆分而来的。

      那么显然,在龙景明的设想中,连接和隔绝两个作用都很重要,但是这两个自相矛盾的作用无法用同一张蛊方达成,甚至于可以说,具备这两种作用的蛊,不应该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如果在同一个人身上同时下具有这两种作用的蛊,很有可能会互相克制,最后造成的后果是无论哪一种效果都不能实现。

      所以这两种作用其实应该是发作在两个人身上,才有道理可循。

      楚沉带着自己的推论,继续向后翻。一连翻了几十页,楚沉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他一头雾水地合上自己面前的这本景明方,并不明白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

      因为后面的那几十页,都是像鹡鸰髓和南海极蚌壳那样,以两种作用相克的材料为主材的蛊方。似乎龙景明在那一段时间内一直在研究如何用一个蛊方克制另一个蛊方,但是由于蛊方的特性,又无法完全规避主要作用被克制之后的副作用。在楚沉看来,似乎龙景明在一系列的尝试中始终没有得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楚沉放下自己手中的这本景明方,拿起一旁梯子上放着的其他景明方翻看起来。没过多久楚沉就失望了,其余的景明方都是龙景明在宫中时为其余宫人诊治时留下的记录,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楚沉只得再次拿起一开始翻开的那本景明方。突然,他发现了一个被他忽略的关键。从那张蛊方开始,龙景明的这本药方记录里再也没有记载过这些蛊方是给谁使用的。

      这个发现让楚沉觉得自己昏沉的脑海中划过一道闪电。其实按理说,太医院的记档中出现蛊方,本身就很离奇。下蛊自古以来都是一种需要遮掩、需要在暗中进行的活动,但是太医院的记档随时都有人可能翻阅,而这些蛊方堂而皇之地被记载在这里,指向了唯一的一种可能:龙景明并不是一时兴起开始研究蛊术,而是为宫中某个能够庇护她在太医院中使用这些珍奇材料的人在研究蛊术。

      楚沉不知道龙景明有没有为宫中除了当年的白贵妃之外的人医治过,根据他自身在宫中当差时观察和打听到的消息来看,宫中地位越高的人越忌讳和其他在宫中也有地位的人共用一个医生。而武安帝一生只有一后一妃,白贵妃生育了武安帝唯一的儿子萧钺,在宫中的地位虽然不能和与武安帝一同执掌朝纲的毅后相比,但也算是宫中的第三号人物,因此和旁人共用一个太医的可能性不高。

      那么,是不是暂且可以认为,龙景明后面对于蛊术的研究,是白贵妃授意的呢?

      如果是这样,那么龙景明在蛊术研究中展现出来的矛盾做法,也许也和白贵妃有关。

      楚沉看着摊在自己膝头的书,一手撑额,叹了口气。这些宫闱旧事,并非他所熟悉的内容,再加上只有这些语焉不详的蛊方,更是难以推测出整件事情的全貌。

      楚沉叹了口气,直起身子,想起自己来到这里是楚铎、长公主和自己的师父一手安排,便不再想自己一个人琢磨下去。他把面前的书册合上,放到一旁,站起身子,准备直接向晴翠问个清楚。

      正在他准备迈步走下梯子的时候,突然,他听见有个人在说话:“朕在梨园看他们排练,突然想起来章太医说今日应该给朕换个方子,许是章太医忘了,朕就亲自过来了。”

      显然,外面的人是萧钺。现下并非太医院繁忙的时候,小太监等一干人等都在太医院内打盹。就连当值的太医都有些犯迷糊。萧钺不愿意打扰他们,便没让施公公通报,自己一个人进来了。

      然而在药柜内部听到萧钺声音的楚沉却一瞬间愣在了原地,他的大脑中有无数雪片般的信息正暴烈地旋转着碰撞组合,他隐约意识到刚才那个问题的关键就自己眼前,一时间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便冲出了药柜,跑到了药柜外的案台后面,一把抓住萧钺的手腕,急急问道:“萧钺!你身上有没有中过蛊?!”

      萧钺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一只微微有些潮湿的手死死抓住了。他抬头,看见来人是满头冷汗的楚沉,眼眸中仿佛落了一片在春日晨曦中被柳枝拂乱的春水:“濯卿,原来你在这里啊。”

      这时候楚沉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他猛得松开了萧钺的手腕,收回自己的手,一刹之间有七八句话一齐涌到喉头,都争先恐后地要让他问出来,反而让楚沉感到茫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两人之间横亘着凉而有芒刺的安静。萧钺和楚沉终于听见了不远处梨园在排练的曲子,是一本《锁麟囊》: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楚沉的性子一向不算沉稳,他从前陪萧钺听戏也总觉得这曲调太长,今日却一言不发地听完了。萧钺也不说话,直到这一句唱完,才对楚沉笑道:“在梨园里头,离得太近,丝竹乱耳,反而听不清楚,在这儿倒能听得清晰。”萧钺的眼眸落在楚沉身上,叹息一般地道:“濯卿,既然见到了,不如留下来说说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鹡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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