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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面桃花(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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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桃花是我的初恋情人,我们的感情可以上溯到二十年前,那时候我们两家还是邻居。我妈和孟桃花的娘是对好姐妹儿,有空就凑一起聊天,内容无非是张家长李家短,但两人却乐此不疲。我管孟桃花的娘叫潞姨。潞姨,潞姨,我这样叫她,她定然高兴,经常摸着我的脸颊夸,多俊的小伙子,哈哈。潞姨是标准的感情动物,我经常见她在我妈面前流眼泪,哗哗的,仿佛有条小溪自她脸上流过。潞姨边流泪边哭诉,桃花她爹……我妈的眼泪这时候也吧嗒吧嗒砸在地上。每当遇到这情景,我就赶紧跑开,仿佛自己流不出泪是件很丢人的事情。
那时候我七八岁,孟桃花跟我差不多。大人们有大人们的烦恼,孩子们却自有孩子们的乐趣。比如我,我喜欢掏鸟窝。方圆三十里的鸟窝都是我袭击的对象。我逮过好多种鸟的幼鸟,我逮她们来不是为了吃,通常是想抚养它们长大。目的自然单纯得无懈可击,然而结果却总不尽人意。有的鸟儿一夜夭折,有的活了三四天后暴病而亡,总之没一只能活到可以给我“飞鸽传信”的程度。这样久了我自然也感到无趣,后来便想把逮来的鸟儿送给孟桃花。有一次我给她一只小黄鹂。她非但不领情,反而说我残忍,我一怒之下掉头离去,决定今生今世再不理她。但三天后孟桃花就站在我家门口喊,小强子,小强子。我没好气的跑到门外,干啥?孟桃花满脸通红,我,我想把黄鹂送回去。送回去?送到哪?孟桃花要哭了的样子,送回鸟窝呀。要送你送,我扭头想进屋。孟桃花急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只要你帮我,以后数学作业算我的。我一听心里乐了,那可真划算。
我领孟桃花去了黄鹂鸟搭窝的那棵老榆树附近,指着半空中的鸟窝,喏,那就是了。孟桃花吐了吐舌头,啧啧,真高呀。我把鞋子脱了,将小黄鹂塞进裤兜里,然后两只手抱着大榆树,双脚环扣住树身,噌噌地爬了起来。孟桃花在我身后喊,小强子,当心啊。我不耐烦地扭回头,俺爸说得没错,娘们儿就是事多!那鸟窝离地得有十数米高,平时爬这样的树我也少不了心惊胆战,但这次不同,这次有孟桃花在我屁股下面呢。我一点都不怕。等我接近鸟窝时,孟桃花高兴得直拍巴掌,到了,到了。我把双手放开,只用脚盘住树身,一个后仰,俯着身子冲孟桃花憨笑.我比张嘎还厉害吧?树下的孟桃花像棵绿豆芽,惊得目瞪口呆。
我和孟桃花每天下学后都要去放羊。羊数量不多,两只而已。我家的羊是公子,她家的是小姐。这天作之合使得两只羊关系暧昧,经常背着我和孟桃花一起作祟,比如偷吃人家的瓜秧,比如跑进别人玉米地里捉迷藏。我和孟桃花为此没少被连累。但我们不在乎。谁在乎它们呀。那时候流行一种抓石子的游戏,石子一般是五粒,最好用的是近似圆形的那种。放羊的时候我和孟桃花就去四处搜寻,跟寻宝似的,谁找到一粒合适的便大呼小叫。我们拿着找来的石子到学校里跟朋友们一起玩,经常为谁的石子更适合比赛而争个不休。
我后来常常想起跟孟桃花一起放羊的那段日子,感觉真是美妙极了。我想起孟桃花的时候还会想到那吹过脸颊的山风,舒舒地,柔柔地;想起那无数根在风中摇摆的草木,像大山的毛发密密麻麻。我还想起一片片红彤彤的晚霞,以及一声又一声的山谷回音。我想起这些的时候,常常觉得自己这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已经悄然离去了,凭空便多了不少惆怅。
孟桃花的父亲是个建筑工头,有俩臭钱心便从胸膛里飞了出去,潞姨跟我妈哭诉的事情往往与他有关。潞姨说桃花她爹经常在外面找女人,还给她们买衣服,首饰,大把大把的票子都打了水漂。我妈劝她时总说这么一句话,总会好起来的,总会好起来的,然后就随着潞姨流泪。母亲的泪水通常起到事倍功半的作用,让潞姨更加伤心。潞姨哭起来的样子像某种行将枯萎的花朵。
我很少见到孟桃花的爹,他长年在外,逢年过节才回家。母亲要我喊他叔。因知道他人品不好,我便不大乐意叫,通常是含含糊糊地把叔叫成“鼠”。“鼠”,回来了?“鼠”,吃饭了?我这样跟他打招呼,他只是很随意的笑笑,哪里晓得我早已赚了他不少便宜。孟桃花对他却格外尊敬,或者说不是尊敬,而是怕。我和孟桃花谈起她爹的时候,她总是怯怯地不愿意提,似乎光想到自己有个爹便是件恐怖的事。
孟桃花的爹还经常跟潞姨吵架,说经常其实不精确,因为他一年才回来四五次,那么换一种说法也好,就是每次回来都要吵架。有几次我在自己院子里玩,就听到隔壁枪炮齐鸣的声音。孟桃花的爹像雷公样怒吼,潞姨的声音则沙哑低沉。这时候我更想听到的是孟桃花的声音,但却听不到,估计正在自己屋里啜泣呢。
我的父亲是名小学教师,常年在外地教学,一个月回家两三次。或许是职业塑成的性格,我的父亲不爱笑。好在他笑不笑并不是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只要他不妨碍我上树掏鸟窝,不会因为我一两次成绩不好而揍我屁股,我就认为他是位好父亲。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孟桃花的爹不喜欢潞姨,我父亲说,因为你潞姨生不出儿子。我问为啥生不出?父亲不大耐烦,生不出就是生不出,总之是没有生出来。
打探到这个消息后,我就在放羊的时候取笑孟桃花。嗨,孟桃花,你知道你爹娘为什么总吵架吗?孟桃花摇摇头,不知道。想不想知道?我故意卖个关子。孟桃花贴着我坐在一块山石上,想,你快告诉我。好,那你听好了。我清了清喉咙,大生喊道:因为你妈生不出儿子。孟桃花的小脸刷的变成了酱紫色。你骗人!我一脸得意,信不信由你,俺爸说的。孟桃花掩面哭了起来。也不管自己家那小母羊乐不乐意,牵起来就往家跑。
后来连续几天孟桃花都不理我,就是下学后去放羊,她也总不跟我一个地方。离得远远的,像牛郎织女隔了道天河。这可苦了两只心心相印的羊。它们几乎不吃草了,只是对望着咩咩地叫,仿佛在唱一首让人心碎的情歌。
恰如母亲说的那样,事情总会好起来的,我和孟桃花也不会因一次吵架而伤了感情。但也不完全如母亲说的那样,比如有些事情总也好不起来。孟桃花的父亲决定离婚了,他给潞姨和孟桃花留下十万块钱和村里的那套宅子,在外面找了个小姐。那一阵潞姨整天往我家跑。母亲的眼泪也流得格外地卖力。潞姨说她不想活了,母亲却还是那句话,事情总会好起来的,事情总会好起来的。
孟桃花那年上五年级,懂得的事情也比以前多了不少。放羊的时候我们又谈起她的父亲,孟桃花已经不怕他也不尊敬他了。孟桃花把一上一下的两排牙齿咬得咔咔响,我再也没有父亲了,我只有娘,以后我要好好孝敬她。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突然觉得这小姑娘很可怜。我就说,孟桃花,你别怕,大不了以后我娶你。孟桃花惊得呆了,小强子,你说的是真的?我说真的。
自那以后我们的关系就不太一般了。我想我们的感情已经进入了另一层境界,这就是传说中的恋爱。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早熟,但我确实喜欢上孟桃花了。上课的时候,我经常把眼珠子往她那瞄,偶尔四目相对,我们便全都窘得低下头去。孟桃花对我也比以前更好了,经常从家里给我带点水果什么的。
这一年我和孟桃花家的羊都被卖掉了。虽然我们都很舍不得,但却毫无办法,大人们自有大人们的打算,这是不容孩子们插手的。因为没了羊,下午我和孟桃花便不好凑在一起了。时间久了就莫名的思念。有几晚我还梦见了她,梦见她那豆芽似的身子站在一块山石上看夕阳。我喊她,她却听不见似地不搭理我。我急了,就冲她喊,孟桃花,你以后可是俺老婆。孟桃花这才嘿嘿一笑。我也笑了,笑醒了才知道那是梦。
我决定跟孟桃花约会。那天天有些阴,我心里也有些忐忑。下学后我就跟在孟桃花身后。孟桃花好象知道,不时回头看我。她看我的时候我就故意把头扭到旁边,去看路边的树上有没有鸟窝。等拐进我家胡同口时,我和孟桃花身边已经没有其他人了,我就跟她说,孟桃花,一会儿去大涧沟玩。她说好啊,你先去,等我把书包放下。我知道她这是怕被别人看到后说嫌话,要分开走的意思,就自个先去了。
大涧沟是村子南边的一道山谷,谷中常年溪水奔流,也正因此,两侧耸立的悬崖上有好多上水石,石头上生出很长很细的水草。这片山谷里据说以前曾有狼群出没,但后来都迁徙了。我母亲还跟我说“艰年”(指三年饥荒)时这里被扔了好多饿死的小孩子。这并不是母亲危言耸听,我和小伙伴们在山谷的小溪里抠螃蟹时经常从淤泥里挖出一根根白骨。但我们并不怕。每年秋天,这里的螃蟹都成群接队,怎么捉都捉不完。
孟桃花很快就来了,但我们见面后却不知道说什么。她从裤兜里掏出几块糖给我吃,我摆摆手,告诉她最近牙疼。我问她数学作业做完了没有,好明早上给我抄,她说早做完了,然后我们就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了好久,孟桃花突然跟我说,小强子,我们要搬家了。啥,搬家?往哪搬?我惊了一跳。孟桃花一脸忧郁,我娘说,要再给我找个爹。我的大脑轰地响起声炸雷,好象脑子里哪根神经砰的断了。那,她给你找到了?孟桃花点点头,好象在县城里当司机。
天上突然下起雨来,可我们谁都没有要回的意思,我们沿着谷中的小溪一直向谷里走去。孟桃花也默不做声,只是随着我走,好象我要走到哪她便跟到哪,毫不犹豫的样子。我真希望能一直这样走下去,不用看身后,也不考虑眼前。可是我又能走到那呢?我们都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小孩子罢了。
雨水已经打湿了我们两个的衣服,孟桃花的小脸湿湿的,开始啜泣起来。我劝她,你别哭了。她的哭声却更大了。我手足无措,想用袖子帮她擦,又不敢,直急得心里冒火,后来就干脆随她一起哭起来。现在想来,真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好天真,也好可爱,包括孟桃花。那天的日子说不上美好,也说不上不美好,一个下雨的天气里,两个孩子在一道山谷里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伤心落泪。可是,全世界的人又有谁能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