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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冰雪聪明 ...

  •   师家二兄弟,皆有殊色。

      师仲卿看去不过二十来岁年纪,生得面如冠玉,乌发朱唇,一双凤目光彩耀耀。蜂腰猿臂,腰间佩一把银鞘宝刀,登时于多情之间更多出三分潇洒冷凛之态,不多不少地压住了骨子里的风流,虽轻薄,却无孟浪。而师拱辰约莫十六七岁,容色比之兄长则稍逊,约莫是先天不足,肤色泛着微青,却极润泽,长眉凤目,唇紧抿,唇角略下撇,给人以生人勿近之感。腰悬一方样式清奇的虎形墨玉佩,虽说年纪不大,却自有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端严庄重之威仪横流于举手投足之间。

      兄弟二人皆着暗色,跟在知客僧身后走进禅房,便如晃进了两块玲珑之至的墨玉美璧,明明单现出一只来,就已是能令四座生辉的稀世奇珍,偏又一时并列于前,便更由不得人不赞叹造物之奇。

      林如海眼前一亮,脱口而出:“好一对连环璧!”

      后来,知客僧将这话泄露出去,师仲卿与师拱辰便多了一个美称——师家连环璧。此为后话。而在当时,接替了知客僧伺候两兄弟的孤竹君还浑然不知危机之将至,还大咧咧的想:“确实出众,这般的样貌气度,搁在如今的妖界里,也挑不出两只手的数。”

      师仲卿在初与孤竹君打照面时,眼底极快的掠过一丝讶色,显然认出了他便是那遗扇的青衣美人。只是很快便收回了目光,目不斜视的入座。至于他的三弟师拱辰,更是眼观鼻鼻观心,眼风绝不往别处偏上半分。

      令两兄弟如此拘谨的原因,自然是坐在林如海身畔的黛玉。十三岁的美人容色已初长成,美得俨然如流水淡烟,哪怕两人在还未来得及看清她的容貌时便匆匆挪开了眼,也能感受到那份稚嫩也不掩清华的惊世绝俗之美。

      “小女黛玉。”林如海指着黛玉介绍道。

      师家兄弟:……只要看年纪,谁不知道这位必是你的独生千金?可林大人你公然带她与外男相见,还坦然以乳名相告,莫不是脑壳有恙乎?

      两兄弟毕竟修养非凡,哪怕心底已翻腾出了惊涛骇浪,面上神色也依旧淡然。然而林如海何等人物?两个小辈的那点养气功夫,在他面前完全不够一哂,当下道:“老夫与崇尧兄同年金殿应试,太上皇点选他为状元,老夫为探花,彼时林家与你们师家曾是通家之好。”

      这点渊源,师拱辰作为师崇尧遗腹子,自然无缘一听,师仲卿却朦胧的记得自家那短命的亲爹提过:“林海做得好一手锦绣文章,更生得好一副幼秀容貌,当年参加乡试的生员们聚在一起喝酒,大伙儿一打照面,看见他那张嫩如宝珠的脸,就知道来年的新科探花该落在哪个头上了。”

      正回忆间,林如海话锋一转:“只是崇尧兄去后,两家便疏于往来。嫂夫人带着你们兄弟闭门读书,老夫也怕这身声色货利的浊气污了师家门风,乃至于近二十年竟未与你们两兄弟觌面,实在是有愧于昔日至交。”

      两家疏远,全因自家那脾性刚烈要强的母亲不愿沾光他人,其实与他人无关。这一点师仲卿心知肚明,见林如海表面自责,实则隐有责怪之意,当下笑道:“世叔多心了。家母生前教导我们兄弟,务必洁身自持,哪怕布衣蔬食,只要能够自立,便不辱门楣。至于依赖亲朋故交扶持确是更为便利,可我们毕竟年纪尚小、性情不定,倘若因此养成懈堕的性子,不但有辱家父的令名,更是辜负了亲朋故旧的淳淳苦心。如此,宁可息交绝游,不生是非。”

      “嫂夫人是性情高洁之人。”林如海面有嗟叹之意。

      经他这样一绕,师家兄弟益发不好意思在“林家女也列席其间”这件事上留意。师仲卿整顿了下思绪,徐徐道出来意:“林世叔,实不相瞒,家母虽已驾鹤多年,但我们兄弟二人秉承慈训,在未功成名就之前,亦是不敢冒昧打扰众位长辈的。只是此番机缘巧合,早间我与三弟坐船出游,经过一艘画舫时,上面掉下一把扇子,正好掉进了小侄的船里。小侄打听到那是林世叔家的船,想来这扇子便是府中不知哪位不慎遗落,便特意赶来归还。”

      说着自袖中取出那柄扇子,看也不看旁边的孤竹君一眼,目光澄澈的望向林如海:“并对世叔提个不情之请——小侄的亡兄生前曾被不择手段的追捧者偷走一箱亲笔书画,拿到外面售卖。亡兄生前未曾婚配,也未留下一男半女,惟有嗜爱丹青,我们兄弟也只能対画思人。这些年来,我们一直设法将这些逸散书画购回。这扇上的菡萏图正是亡兄亲笔,小侄愿出重金购回。”

      林如海微觉诧异:“长君画扇何其宝贵,府中竟有人悄然收藏了一柄,老夫竟从未听到过半丝风声……”说着看了看黛玉,目光征询,而黛玉早不动声色的瞄了眼孤竹君。

      孤竹君缩了缩脖子,眨了眨眼睛。这扇子本就是人送的,没本买卖一桩。可明面上还只是府里的丫鬟,哪来的银钱买下大名鼎鼎的师长君的画扇?光解释起来都要头痛好久。

      黛玉收回目光:“扇子是我的。先前过生日,看到来做客的一位姑娘拿着这扇子。我爱上头的字画清雅,便玩笑向她讨要,谁知她竟送了我。倒叫我不好意思起来,只得备足了一分重礼回给她。”

      “那份重礼,便是送了江采慧一只与她亲娘情投意合的香炉成精的二妈。”孤竹君在心底嘀咕。

      “那会子听到有人吹箫做歌,唱的还是寒山拾得的对答故事,一时好奇开窗去看,才不小心把扇子跌了下去。”

      “扇子是吾的,早起上船时还拿在手里,考虑到不过是坐了趟船的功夫便能遗失,不难推出是开窗时不慎掉落。不愧是吾家契主,眨眼的功夫就想明了前因后果。”孤竹君例行公事的开启了吹捧黛玉之第四万九千遍“不愧是吾家契主”碎碎念。

      “我虽只是闺中女儿,可也知道,师君丹青值千金。可既是被窃出偷卖的,继续留在我手里便益发的成了不义之物。白白令这扇子背上这等污名,岂不是糟蹋了?而它别处不跌,不偏不倚的正巧便跌在师家的船上,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合该它物归原主。重金购回这话,大可不必再说。”黛玉清声道。她颇欣赏那支新曲,此刻已猜到那吹箫做歌之人必是与师家兄弟有关,因而说话间,语气便格外的温煦。

      “这扇子就算是江采慧送的,从头至尾没费我们半个铜子,可好歹我们也专程从苏州赶去扬州一趟,收点辛苦费天经地义!凭什么便宜这两个小子?!”听出了她言下不自觉流露出的赞赏之意,孤竹君心里很不是滋味。要不是顾虑着场合不对,他险些便要叫出声撒泼了。

      师仲卿早就知道扇子是一旁侍立的青衣美婢掉的,只是男女有别,且闺阁女子窥视外男着实不是什么好事,才故意含糊其辞。将重点放在购回长兄丹青,而非扇子主人身份上。听见黛玉主动替婢女认下,以为她怕婢女受林如海责罚,不由代那青衣美婢松了口气,暗暗点头:“这位林姑娘虽则举止出格了些,倒是个护短体恤下人的。”口中则说:“虽如此讲,可林姑娘毕竟在此扇上花费良多。”

      “这是担心凭空拿走扇子后,我们回过神会打击报复?出息!”孤竹君心下嘲笑道。

      林如海倒是很满意他的知分寸:“玉儿叫你收回,你便收回吧。世侄,区区金帛算得了什么,再争辩便迂了。”

      黛玉抿嘴笑道:“其实两位已付过赎金。”

      “这话从何说起?”饶是师仲卿心思敏达,一时也被说懵了。

      黛玉笑道:“那支曲子余音犹自萦绕在耳,箫声好,歌声也好,都是世间罕有的,怎就不值这柄扇子呢?”

      “林姑娘难道不觉得那曲寡淡无味?”师拱辰自入禅房后便一言不发,将所有的开口机会全交给了自家二哥,自己只是端端正正的坐在一旁充当陪衬。此时骤然开口,坐姿仍是一丝不乱的端正,只有嘴唇微动,庄严得俨然一座危坐于神龛上的石塑。

      “正因无味,才得清虚之道呢。”黛玉道,“依我看,此曲有三分仙气,着实不俗。”

      “吾家契主从前可没这样不住口的夸人!那会儿是做哥哥的弄箫,做弟弟的唱歌。吾家契主夸的是哪个?哥哥还是弟弟?还是……两者皆有?”孤竹君警觉的扫视着师家兄弟,脸色垮得如同雪崩一般。好在林如海与黛玉背对着他,正对着他的师家兄弟此刻又是目不斜视,绝不给在场的两位“女子”半个眼神,才无人察觉到他的异样。

      听了黛玉的话,师拱辰原本盯着面前茶盏的眼瞳微微一颤。

      “林姑娘冰雪聪明。”他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冰雪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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