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长安》华泱

55、大结局

　　建昭二十八年四月十七，帝逊位，诏太子继，明年为嗣皇帝延盛元年。新帝奉上皇谕审逆案，诏磔首犯叶润行于市，南阳侯降爵一等，叶氏一族三代不得入仕。神机营统领、明威将军顾煊株此案，以失侍夺官留爵，遣使西秦。

　　次月，南阳伯乞骸骨，帝允。

　　登基大典时上皇以沉疴未亲临，而当新帝往上皇处致礼时，他的父亲只背对着他，声音低沉威严，一如昔日：“朕不要求你开疆扩土建功立业，该打的仗朕早就替你打得干净；朕也不要求你休养生息充实国库，内库中朕早给你留下足够你用几十年的钱粮。”

　　“朕只要求你坐稳这个龙椅，握紧这方玉玺，无论你何时晏驾，你只要活着，那些贪得无厌的文人和尾大不掉的勋贵都不能借你的手揽权，这江山必须姓秦！”

　　“而你也当如此教导你的儿孙，莫要变局来时，有中兴之臣，无中兴之君。”他终于回过头，眉宇紧拧，深刻的纹路中漆黑的眼眸犹自锐利，仿若有真龙的幻影，“朕已然穷尽人力之极，往后便是国运！天命！”

　　他扬袖，朱门闭合，殿中隐隐有念诵佛音。秦治闻见隐隐的檀香气，俯身三拜而去。

　　上皇深居禁宫，终日沉湎佛法、不见外人，直至南阳伯离京之前，他才终于召见了这位自少年时便是他心腹的重臣。大殿之中，上皇的声音怅惘而忧郁：“阿煊走了吗？”

　　“半月之前。”

　　“也好，追不回来了。”秦赫点点头，他坐起身，竟是主动坐到了叶麟身边，拉着他的袍袖缓缓伏在他膝上，低低唤了声，“哥哥。”

　　叶麟心头微震，不自觉抚上他鬓发，稍许，却还是撤回了手：“臣说过，君为臣纲，臣做得了上皇的臣子，却做不得阿赫的哥哥。”

　　多年之前他抱着襁褓中的妹妹逃到南阳，在夜间抓着他的袖袍唤他哥哥。后来他们一同来到长安，深宫之中惟彼此可堪信任托付，那时候幼学少年，垂髫孩童，他没有任何怀疑，如若有朝一日秦赫登基为帝，云龙鱼水的佳话，是会伴随他们一生一世的。

　　而那样的记忆已然模糊久远，若非此刻秦赫如幼时般依偎着他，他甚至不会因此动容。那时光太过陌生了，以至于他能对其从容冷静地看待。从金銮逆案他不听他劝谏血洗朝堂后，甚或是更早之前他率军亲征西域时，他雄才大略，他英明神武，是无数人为之景仰敬慕的皇帝，但不是他的阿赫。

　　他是皇帝的臣子，却不是秦赫的哥哥。他们从未有一场激烈的争执与诀别，金銮逆案后秦赫也不曾因为他的绝情恼羞成怒，仍对他信任倚重如初。

　　仿若他们从来都只是一对寻常的君臣。但冥冥之间，他知晓秦赫对他仍有着一丝他不曾施加于旁人的宽纵，尽管这宽纵会以冷遇薄情的态度出现。

　　“叶氏一门，三代出了五个将军，一个皇后，两个王妃，臣得上皇殊遇，集太师、驸马、宰辅于一身，声势鼎盛至于此，也止于此。”他缓缓道，“臣感激上皇，臣不是骠骑大将军那样上皇所想要的臣子，上皇却仍挂念旧情，不教臣郁郁而终。”

　　“若孤傲自诩，纵有大义之名，仍不免众叛亲离，况朕得位不正乎？”秦赫淡淡道。

　　叶麟一阵沉默，须臾，他又问：“那你有悔否？”

　　可曾后悔毒杀自己的弟弟，可曾后悔问罪妻子的母族，父母亲缘浅薄、儿女怨怼相向、姐妹恨欲啖之、兄弟相残陌路，到现在夫妻不是夫妻，父子不是父子，所唯一私爱之人亦将远行生疏，如今万人之上的孤独，是否是他不能承受之重？

　　他曾问过秦赫这个问题，彼时秦赫不曾答，而今时今日，他是否能直面那个答案了呢？

　　“不曾悔。”秦赫说，此刻目光清明、语气从容，非昔日痛苦。

　　他抬起头，伸手抚摸着叶麟苍老的脸颊，一瞬间故人的面容皆在眼前浮现，或恨或怨，而他心中仍平静从容：“我曾以为我不曾因泉下故人梦魇，是阿煊予我的慰藉，而连阿煊也如他阿娘般知晓我是何面目，对我恨之入骨时，那曾以为会如剐心呕胆的痛苦，原并非不能承受。”他垂下眼睫，缓声道，“我从来只会惶恐我对不起他的爱，不会恐惧我承受不住他的恨。”

　　那本应憎恨自己的少年若是对他赤诚仰慕，他会时时自省愧对，于发自肺腑的怜爱和喜欢之外更令他不敢教他半分不快活，而当他终于亲自揭开了那层面皮，直面他早该承受的来自阿煊的恨时，他是如释重负，如同等待斩首的犯人终于等到了人头落地的时刻。

　　“所以上皇今日笃信神佛。”叶麟低声道。

　　“皇叔临去时，亦是于漫天佛音中崩。”秦赫微微阖目。

　　昔年章懿太后临去时，曾厉厉指责他罔顾叔父厚恩，竟对其独活血脉下手，而她所不知晓、或是不愿接受的是，若非太宗默许，他亦不会对弟弟下此毒手。

　　一人慈悲，非天下慈悲。他曾不解皇叔为何将期望寄托与佛门因果，扬言自己不信神佛、只信本心，而太宗只伸手抚他额发，道若非尝尽佛家八苦，人又何必笃信神佛？

　　他日泉下，或可与皇叔一叙罢。他自叶麟怀中远眺，殿阁残阳如血，尽数倾洒于他面上，殿阁之外，长安一城，十八省、四州、五都护府，何时会为他一哭？

　　旭日东升，斜阳西落，终是有此一日。可憾后事犹未教他了无牵挂，可憾千里江山他终再见不得。

　　叶麟轻抚他长发，许久之后察觉怀中玄衣如故的太上皇已无呼吸，眼眸却犹自微微张开。他仰首，泪盈于睫，手指轻轻合上他双眼，而后悲啸不已：“上皇驾崩-------”

　　建昭二十八年，帝崩于清乾殿，年四十九。

作者有话说

　　等下还有个附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