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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醉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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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宫宴,其实也算是越晟设下的家宴。
傅水乾是先皇后的亲侄子,在傅家排行第三。
先帝虽然对自己的皇后没什么感情,但对于傅水乾可谓是十分看重。
许是因为傅水乾人长得俊秀,兼之性情洒脱,并且对当年大殷平定西南战乱有大功。
有时候苏融甚至觉得,先帝对傅水乾比对自己的儿子好多了。
先帝逝去后,越晟登基,傅水乾的位置也就逐渐尴尬了起来。
先帝依仗傅家太过,反而隐隐有外戚之祸的苗头,越晟上位后,苏融协助他不动声色地打压了傅家几次,故而傅水乾一直心怀不满。
心里有不满,但不能对皇位上的天子显露出来,于是傅水乾转而屡屡给苏融使绊子。
在苏融的记忆中,傅水乾从当朝反驳自己的言论,到恶劣又幼稚地往苏府里头扔癞蛤蟆,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势必要让苏融恶心他。
方雪阑怎么就喜欢上这么个人呢,苏融不太理解。
可见方雪阑的品味着实有点差。
越晟不太注重宫宴的规矩,但今天自然是越热闹越好,傅水乾刚从边关回来,即使越晟不情愿,也得给天下人做个一家友好的表象。
苏融随着人流步入主殿内,放眼扫了一圈。
琉璃灯高悬,黄金榻陈列,衣着翩然的宫娥们端着酒水往来不息,这个时间点,已经有不少臣子携家眷入座,御座上却始终没有人。
越晟估计要最后才出来,苏融收回目光,怔了一下,忽然发现自己和方易走散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从来赴宴,苏融都没有要老实跟在别人后头走路的习惯。
眨眼间重生不过两天,苏融还没能立刻适应过来。
他转过身,正要找一找自己的位置在哪里,在人流中走了两步,却差点撞上一个人。
“抱歉。”苏融看也没看是谁,先微微低着头道了歉,而后绕开这个人,准备走到后面那一列座位上去。
“站住。”那人突然出声道。
苏融顿住脚步,抬眼一看。
哦嚯,真不巧,是傅水乾。
傅水乾今天穿了正式的武将官袍,深重的暗紫色将他的气质压沉了两分,看起来成熟稳重许多。
此时他眼角正带着薄怒,怒气冲冲地对苏融道:“方雪阑,你买了什么东西,给我府上记了一大笔账?”
“……”苏融也没料到他这么快就发现了,除非傅水乾天天查看自家月末账本,那就是他派人特意盯着方雪阑。
“暂时借傅将军一点小钱,”苏融开口说,“几日后我便还给你。”
傅水乾不可置信道:“你管那叫一点小钱?”
苏融想了想,他确实不太清楚妙丹青的一幅画要多少钱,但顶多是黄金万两。
苏融年少时意气风发,谈笑间一掷千金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因此不太明白傅水乾为什么这么震惊。
苏融:“我会还给你的。”
傅水乾冷笑了一声,如玉的脸庞上满是嘲讽:
“方雪阑,别以为我不记得。去年你死缠烂打借了我三十两银子,分成三十次来我府上还钱,一次还一两银子。这次你又准备分几次来还?”
苏融:“……”
傅水乾正要再讽刺眼前这个不要脸的人几回,忽然听见苏融出声道:“一次,我双倍还你。”
傅水乾:“……那笔账一万三千两银子。”
苏融:“能还。”
傅水乾噎了一会儿,片刻后怀疑道:“你诓我的?几天后说还不了,又让我去你府上见你?”
苏融突然觉得,傅水乾这些年也不太容易。
方雪阑的纠缠似乎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困扰,人都变得神经兮兮的。
但苏融想了一想,若是自己的银子被人挖走了,那还真有可能短期内还不了傅水乾的钱。
于是苏融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如果不能还你钱……”
傅水乾抱起手臂,斜眼睨他。
苏融摊手:“那你说要怎么办?”
傅水乾:“……”
他发现了,方雪阑这个人真是一贯的厚脸皮。
如果方雪阑不愿意还自己钱,傅水乾能怎么办?
找上方府大闹一场?方雪阑他爹或许会把银子还给他,但这也未免太过丢人。
更重要的是,傅水乾怀疑,这又是方雪阑演的一场闹剧,目的就是让自己主动找上门去,他好缠着自己见面。
傅水乾默然半晌,周围人渐少,大多臣子都已经坐下了,此时正好奇地望向这边,瞧见又是傅水乾和方雪阑,有好事者不免要低声讨论一番。
傅水乾听见那嗡嗡的声音就觉得头疼,于是道:“不用还了,你离我远点就成。”
说完话,他也不等苏融的反应,直接转过身大步地离开了。
苏融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他觉得……以后或许可以多敲诈一下傅水乾,以报复这个人曾经对自己做过的狗事。
等苏融终于找到位子坐下后,方易黑着一张脸,压低了嗓音对自己的儿子说:“你又是故意来找傅将军的?”
苏融下意识反驳:“不是,是个意外。”
他今天会撞到傅水乾身上,确实算是个意外。
方易摆明了不相信他,但周围坐着的都是同僚,方易也不好发作,只能怒道:“你给我老实点!别在陛下面前出丑!”
“……”苏融说:“好。”
说来好笑,苏融还是头一次在别人口中听到,“不要在越晟面前出丑”这样的话。
细数起来,苏融觉得自己貌似根本没有在越晟面前出过丑,也从未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身为太子之师,当朝重臣,苏融不仅要以身作则,教会越晟方方面面的规矩,还得时刻注意自身礼仪,不能被别人抓了把柄去,甚至平日里出行宫外,也需要多做伪装。
不过……倒是有一件往事,让苏融颇为在意。
在越晟还是太子的时候,中秋佳节这日,苏融寻思着越晟没有熟识的亲人,特地晚上进了宫陪他一起过节赏月。
那时候的越晟比现在要活泼一些,至少不会整天面无表情,还带点尚未褪去的少年气。
苏融进宫之后,就见他找了个偏僻冷清的小殿,在院落里摆了满地的桂花酒和糕点,还串了精巧的燃灯挂在树梢上,随风轻轻摇晃,映得院落里暖融融。
苏融奇道:“不过咱们二人,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越晟当了太子之后,先帝重病卧床,朝务都压在越晟身上。
年轻的太子天天忙着脚不沾地,哪来的时间布置这东西?苏融自然因为他是叫下人去弄的。
越晟坐在白玉石桌旁,看起来有点不易察觉的紧绷:“……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才更要花心思。”
苏融摇摇头,不明白像越晟这样的小孩子在执着什么,只是道:“下次简单点就行,别让宫人做这些麻烦事。”
越晟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是我自己做的。”
苏融意外道:“原来你还喜欢这样的小玩意儿?”
越晟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什么,但最后也没出声,只说:“我们喝酒吧。”
苏融好酒,越晟是知道的。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苏融话多点,越晟常常是安静而认真的,盯着苏融的侧脸一个劲地看,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东西。
苏融闲聊时很随意,他年幼随师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小到民间旧俗,大到别国政事、宫廷秘闻,苏融都能聊,且都敢说。
越晟最喜欢这样两个人静静相处的时光,常常不让苏融离开,硬要他留宿宫中。
中秋这天,苏融一边和越晟聊天,一边漫不经心地一杯接一杯喝酒,喝到一半的时候,苏融发现有点不对劲。
桂花酒甜腻且不易醉,所以苏融才这样肆无忌惮地饮酒,但他现在有些犯晕。
“……这酒你从哪弄来的?”苏融转过头问越晟。
越晟怔了一下,明亮的月光下,他看见苏融眼里氤氲的水雾,碎着点点光芒,纤长的睫毛眨两眨,像是能把人吸进去。
越晟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我从外边买来的,你不是喜欢烈酒吗?”
苏融晃了晃杯子,叹道:“我好像喝多了。”
眩晕感随着酒的后劲涌上来,苏融把酒杯随手一扔,顺势倒在越晟身上,语气无奈,尾音还有点轻飘飘:“今日怕是回不去了。”
越晟的身体绷紧,不自觉问道:“那要怎么办?”
苏融的记忆就停留在这句话上,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苏融确实是喝多了记不清了。
只知道第二天之后,越晟就说什么也不肯再沾一滴酒,平日里宫宴,都是以清茶代替。
苏融怀疑,自己是否趁着酒醉,对越晟做过什么事情。
才会让这只小狼崽反应这么强烈,连酒都不敢沾了。
苏融坐下后不久,就看见上边有小太监更换御座前的酒盏,四面渐渐安静下来,越晟应该很快就到了。
苏融在底下闲着无聊,一手轻拨了拨桌上的琉璃盏,目光到处转了两圈,仔细地辨认了一下来赴宴臣子的脸,发现只有一小部分他才认识。
当年苏丞相派系的势力,已经所剩无几。
苏融当年心高气傲,不屑于一些阴私手段,并未建立独属于自己的关系网,如今便遭到了反噬。
看来这三年来,越晟没少清洗朝中势力。
当年自己的存在,对越晟果然是个极大的威胁。
傅水乾在最前头落座,不停地有人上来和他攀谈,傅水乾有点不耐烦,通通挡了回去。
其他人见他神色不耐,知他心情不好,于是识趣地不再近前。
傅水乾此时很郁闷,他觉得只要是方雪阑在的地方,他就浑身不自在。
方雪阑永远目光灼热地盯着他看,傅水乾甚至怀疑只要自己落单,方雪阑那人能直接扑上来扒他的衣服。
……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傅水乾喝了两口酒,视线不小心又撞到斜对面的苏融身上。
在傅水乾眼里,方雪阑今日和平时不太相同,具体哪里不同他也说不出来,但今天这人显然顺眼多了。
傅水乾盯着苏融看了一会儿,渐渐皱起眉头。
苏融正心不在焉地晃着酒杯,眼神四下乱晃,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眸神采飞扬,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傅水乾似乎都能清晰看见他眼尾的红痣,明艳至极。
上天果然是公平的,傅水乾心想。
老天爷给了方雪阑一副好皮囊,然后收走了他的脑子和廉耻心,草包美人不过如是。
苏融原本正打量落座各处的臣子,从他们的神情动作,以及部分谈话内容推测这些人目前的阵营。
越晟这几年的皇帝当得貌似还不错,臣子间拉帮结派的现象少了很多,比起苏融当年时候,现在的臣子甚至不敢在宴会上多和同僚说两句话。
回想起苏融当权的时候,只要有宫宴,基本要在上位处给他设一个专席,周围数米内清空,其他人都坐得远远的。
——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因为来找苏融敬酒的人太多,普通席位间挤不下这么多人而已。
苏融收回目光,却发现好像有人一直盯着自己,他对别人的注视颇为敏感,立即抬头望去。
对面的傅水乾马上转开了头,装作毫不在意地给自己倒了杯酒。
苏融:……
“陛下驾到——”有太监尖着嗓子喊了一句,拉回了苏融的心神。
他往上看去,便见越晟一袭黑色龙袍,面无表情地从偏殿处步出,最后坐在御座上。
有这么一尊煞神坐在上头,殿内的气氛似乎都沉凝几分,苏融发觉周围人不自觉地闭了口,四下一片安静。
众臣行礼后,越晟好一会儿才端起酒杯,淡淡开口:“孤敬傅将军一杯。”
苏融单手托腮坐在下方,附近人多,也不担心越晟注意到自己,懒懒散散地瞥了上座的天子几眼。
他猜越晟今晚在宴会上说的话不会超过五句。
傅水乾一手执着酒杯站起来,长身玉立,遥遥朝越晟敬了敬,笑道:“臣谢过陛下,祝陛下龙体安康,千秋圣寿。”
越晟对这样的客套话一贯没什么反应,只随意点了点头,又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傅水乾唇角挂着一丝笑,脸上表情看起来也很真诚,殿中一派君臣祥和之景。
苏融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深觉越晟这两年确实是长大了。
要换成以前的他,越晟压根就不会给傅水乾一个眼神,更不用说大费周章地给他办庆功宴,以及在宴会上刻意表示亲近。
越晟将杯子放下,突然极细微地蹙了蹙眉。
他注意到有人一直在下面肆无忌惮地盯着自己看。
越晟顺着往下一扫,臣子们大都微低着头,不敢和他对视,唯独右手侧一人尤为显眼。
苏融坐在那处,姿态散漫又悠闲,不像是普通臣子带来的家眷,倒更像是久居上位养出来的自在气度。
越晟眸色渐深,带着些许思索。
方雪阑带给他的感觉,很奇怪。
这个人他调查过了,然而属下呈上来多是方雪阑追着傅水乾跑,闹出来的各种丑事。
越晟不耐烦看疯子发狂,草草扫了几眼,见没什么线索就作罢。
昨晚的越晟想了片刻,还是召来属下,问:“方雪阑前些天在做什么?”
属下翻了一下手里的情报,恭敬回答:“方公子于六日前给傅将军送礼被拒,心伤过度,闭门谢客,待在府内五天没有出门。”
越晟:“……”
他原本以为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结果看来,许是他多心了。
只能怪他自己,一晃三年,现在看谁竟都是苏融当年的影子。
越晟收回落在下方的视线,垂眼盯着桌上的茶液看了半晌。
大殿里灯光刺目,空气中漂浮着各色酒菜香,底下的臣子们一动不敢动,气氛压抑又沉默,无端令人烦躁不安。
越晟忽然站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席而去。
下面的众臣都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越晟一向不遵礼制,宴会上直接离开是常有的事。
随着越晟的离开,没了紧迫感,大殿里也渐渐热闹起来,苏融看了眼往来敬酒的人群,低声问方易:“为何右位首席是空的?”
方易闻言顿了一下,低声道:“让你平时多了解朝政就不听,那是苏丞相的位子,陛下特意留出来的。”
苏融蹙起漂亮的眉:“可,丞相他不是已经……”
方易叹了一口气:“陛下念旧,自苏相逝去后,丞相这位子始终是空着的。”
当然会是空着的,苏融漫不经心地想,越晟已经不需要第二个牵制他的权臣了。
宫宴过半,苏融把该看的都看了,该问的都问完了,开始觉得无聊起来。
如果他还是苏相,这时候应该就回去了,没必要再陪着笑脸熬到最后一刻。
但苏融瞥了瞥旁边的方易,方易身为礼部尚书,来奉承的人自然多。
苏融见他忙得额头都冒出了细汗,应该没空打理自己,于是起身去了殿外透风。
宫内的布局一如即往,苏融凭着印象绕开几路巡逻的禁卫军,走了约莫一盏茶功夫,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转过一丛低矮的灌木,苏融望见越晟正站在一处偏殿前,挥手让周围的侍卫离开,而后自己在殿门口站了半天,最后才推门而入。
月色朦胧温柔,偏殿却冷冷清清,苏融遥遥看着廊下那一点微弱的灯火,恍惚间觉得眼前的场景很眼熟。
这里曾是越晟年少时候的居所。
——也是苏融三年前毙命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