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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影之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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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篇角色皆为月千代内心的投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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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千代把棋子放回小盒里,歪歪扭扭地套上衣服。
一位女中端着热水,正走过他的门前。
“可以帮我梳头发吗?”他把门推开一条缝,举起发带怯怯地望着她。
女中放下盆子。
“我现在能去上学吗?”他轻轻拉住正在给他梳头的女中的袖子。
“诶?您恐怕还太小呢。等七岁之后再去吧。”她放下梳子,拿起发带。
“这样吗?可是我想去……”他忽然垂下头,头发从女中的手里滑落,散在肩上。
“这……您可以去问主公。”她重新拿起梳子。
想起父亲乜斜目光看他的样子,月千代缩了缩脖子,不再张口。
女中利索地系好元结,又端起盆走了。
鸟鸣和阳光开始从门缝里渗进屋子。
廊上传来脚步声和孩子们细碎的低语。
等到脚步声一消失在廊的尽头,他就推开门,跟着自己的兄长溜出二之丸。
他们是只是从大人嘴里隐约听说什么“银矿枯竭”啦,“津因(这个虚构的四角家的藩)河又泛滥,土地成了沼泽”啦,“藩札发行也没有改善”啦……
这不过是秋津岛(1)上六万七千石不到的蕞尔小国,每天却也都有坏消息通过面色紧张的飞脚传到天守阁里。
这些认不了几个字的孩子,也跟着忧心,但他们只是跟着大人学,露出一样的表情罢了。
月千代也是一样。
他想上前和他们说话,可是右腿一点劲也没有,他用尽全力也只能勉强不跟丢,只好远远地看着他们在街上嬉戏。
月千代向四处张望,只见远方山头上的枫叶已经开始泛红,可山脚下仍是一片黄绿。他的目光正停在这绿色的枫林上。“枫树什么时候才变红啊?”他自言自语,完全不注意脚下的路。
所幸城下町并没有几个人,好几户的门窗紧闭着,完全不用担心被绊倒。
就这样他随着几个大孩子一起进到馆中,一句话也不说,独自静静地在最后一排坐下,掏出《论语》在桌上摊开。
他用余光瞥着整个教室,却没看到那个傻大个。
先生也还没有来。
月千代无聊地捻着纸页,把上面密密麻麻的汉字卷成一卷,再摊开压平。耳边全是孩子们的吵闹的叫喊和木刀在桌上的碰撞声。他再也忍不住,干脆抬头好奇地盯着他们。
要是自己也能像那样跳来跳去该多好哪。
他闭上眼,想象自己挥舞一把刀的样子——那可不是木刀,而是有着完美的弧形刀反的、闪着银光的太刀或是打刀——就像一期一振吉光或者至少是一把正宗的名作,上面华丽而斑驳的匂与刃文浮现在眼前。
突然桌子被掀翻,他的《论语》落到地上,后面有人揪住他的发髻,狠狠一扯。
一瞬间头发全散在肩上。那人看着月千代,放声大笑:“是弟弟哪。我还以为刚才跟着我们的那个瘸子就是你呢。”
“来嘛!”他叉着腰环顾四周。
眼看没有人上前,他似乎更加气恼,把月千代的发带死死地攥在手里。
“松丸少爷这样做……不太好吧。”有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悄悄地对旁边的年长的孩子说。他的兄长立刻捂上他的嘴。
松丸轻蔑的瞥着地上的月千代:“倒是来啊?”他站在不远处,一边学月千代走路的姿势,一边挥着那条发带,然后把它扔到窗外:“不自量力的家伙,六岁就敢来这里么?看来跟和子一样欠教养啊。”
“你……你再叫她的名字?”月千代咬着嘴唇,狠狠地瞪着他,手边刚一碰到书,立刻抓起来往他的脸上砸。他却将身一歪躲到边上,然后把书踩在脚下。
书脊上的线已经绷紧,似乎马上就要断开。月千代却只得用力撑着上半身,可是桌腿正压在脚踝上,任他怎么挣扎也站不起来。右边的膝盖也疼得厉害,磕在地上的部分已经有些肿了。
“还给我!还给我!——先生要来了!我要把这些事都告诉他!”他只好趴在地上哭喊。可是其他的人还在戏耍,只有几个看着他们窃窃私语。
“算了,还给你。反正你也看不懂,有没有都一样。”松丸一听到先生这几个字,扫兴地捡起书,扔到月千代面前。
泪水不受控制地流出眼眶,月千代只好一直拿袖子胡乱地抹着眼睛。他仍被无休无止的喧闹声包围,头开始沉沉地发昏。
脚上的压力忽然消失,有人伸手拉起他的胳膊:“刚才是怎么回事?”
“被绊倒了而已。谢谢你。”月千代擦干眼角,抬起头,看到的却是昨天那个傻大个,“那,你坐在哪?”他伸出一只手挡住发红的眼睛,往旁边挪了挪。
“不知道。您觉得哪里比较好呢?”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旁边好像没有人。”泪水滴到书页上。他只好往前翻到另一页。
“那……”他低下头,抿着嘴唇。
“坐在这吧。”月千代抚平书上的折痕,低头看了看身边的空位,把哭花的脸掩在立起的书后。
“啊,谢谢!”左介扯着旧衣上的皱褶,轻轻坐下。
他刚想把手绢递给月千代,月千代却用书把自己挡得更严实。
泪水慢慢被袖子吸干,月千代终于把书放平。
可他的身体还在不停发抖,就算咬住下唇不哭出来,轻重不均的吸气声也会一再出卖他。
书上一个假名也没有。光凭那几个刚学的汉字和不集中的精神,句义自然是读不通的。
泪水终于止住。他停下来吸了吸鼻子,把书放到左介面前:“你可以读给我听吗?”
可是左介正饶有兴趣地看着窗外的荻草。
草地上细柔的枝尖被露水压得微微下垂。晨风只轻轻摇动那细枝,叶芽上的露珠便坠落到别的叶片上,枝尖立刻弹起,而那露珠顷刻消了踪影。
既无人碰触,也没有蜻蜓飞鸟栖于枝上,草却一枝枝跳起来,真是有趣极了。
“那个,可以读一下吗?”月千代见他不回答,便拉住他的袖子。
左介突然回过神:“对不起!”他立刻接过书:“是……是哪里?”
“第一行,第一行开始。”
“こーーひ……”书上的汉字像看不懂的画似的,他轻轻拍着自己的头,可是除了那两个字之外再也念不出什么。
“那个字才不是「日」呢,是……是……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月千代只好把书拿回来,趴在桌上:“先生怎么还没来?”
甫一说完,便有一个老先生站在教室门口。他的衣服全是深色的,羽织一直覆到小腿上,手肘的位置有些发白,也许是里衣露出来了。
他咬字已经不很清晰,翻书的手一直抖动。
坐在最后一排的月千代,几乎听不清先生在说什么,他睁大眼睛,用指甲抠着书上的字,慌忙地把书页翻来翻去,一片片黑白混杂的纸页从眼前掠过,可是一条条字符从白色方框里爬出来,把眼睛和手指团团缠住。
垂下的额发挡住视线,怎么也挽不起来。
他开始捻着纸页的边角,页脚很快起了毛边。
突然讲课声停下来,周围的人纷纷起身。月千代却还呆在桌边,手里抓着揉皱的纸。
“您不去演武场吗?”
突然有人拍他的肩膀,月千代连忙松开书:“怎么回事?他们都去哪了?”他费劲地站起来。
“是去演武场。您要不要去呢?”
“演武场?”
衣料摩擦着膝盖里的肿块,月千代疼得快要站不起来。
他拿开袖子上的那只手:“你去吧,我……还不行”
“到那里看一看也不错呢。就算您不练习也好。”左介再次拉住月千代。
月千代缩进角落里,他什么招数都看不懂。
一个个陌生的影子飞似的掠过,一次次投在他身上。影子越来越长,在地上交叉成一张张网。网眼越缩越小,线越来越乱,像打了结似的。
不过,在地的边角,有一小段线似乎连蜷曲一下都没有。那段又细又短的线便是睡着的月千代的影子。
既然闭上眼,周围的招数和目光便都看不到了——也不必看。
墙角开始透进些凉气。月千代冷得睡不着,只能勉强爬起来。
这时场上空荡荡的,面前只有一条影子。
影子底下伸出一只熟悉的起着薄茧的手,像早上那样拉起他的袖子,把他带回城墙底下。
他被那只手拉着,很慢地往前走。旁边的那个人总是踩到自己的鞋,但还是迈着小步。
月千代有些哽咽,他不敢看对方的表情。逐渐沉降的黑暗让左介的脸变得模糊。
他们的影子也开始与地面融为一体。
手臂上的温度却真实可感。
月千代只能低头看着自己的右腿。
“为什么我是个残废呢。”
“怎么了?”左介突然转过身。
月千代却没有抬头。
藩邸门口也有一条影子:“你母亲怎么回事?不去寺里参拜还辱骂父亲!算什么啊!”
那影子的源头是一个着一身绀色的少年,那就是松丸。他正瞪着月千代。
他与自己的母亲常一样厌恶着月千代和和子。
左介把月千代悄悄拉到自己的影子里。月千代却挣开他的手。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的母亲不会和我说话的。”月千代悲哀地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
她已经一个月没对我说话了,和子真讨厌啊。
哪怕别人这样对自己,和子也无所谓。
她和月千代仿佛不是四角家的人一样。
月千代故意不去看松丸。
“什么?不知道?”
“不知道。”月千代突然瞪了松丸一眼。
“怎么可能——”松丸有些不知所措了。
“本来就是。”月千代无法再把嘴角抬起来,只是盯着松丸。
“啊……你还是回去劝劝她吧。不然你一个瘸子,要是再没用——那就真成饭桶了。”松丸躲开月千代的视线:“还有,不要跟那种人混在一起,以后没出息的。”不久他消失在拐角处。
左手忽然被握住,月千代不用想也知道那是谁。
“没事的,我觉得她不会不和您说话。”那只手有些发抖。
“是吗?”月千代微笑,照例不去看他的脸。
是假的。毋庸置疑。
但他仍紧紧抓住左介的手。
两条影子各分出一股,系成一个结。
(1)日本古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