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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爵把二楼那间档案室的钥匙交给了展耀。
展耀记得,读小学的时候,他的父亲和白羽瞳的父亲都在重案组,那儿也有这么一个地方。
放了课,白允文把他们接到组里,就寄存在档案室,下了班一道载回家。
门上是旧锁头,窗上是帆布帘,日光灯沙沙响,一架一架档案静静的,叫人不敢大声说话。过道尽头有梯子,爬上去,一栏一栏久远的年月日,无数的秘密,两个人探险的胜地。
趴在门缝,走廊里来来往往的制服中,偶尔还能瞥见父亲的背影。
警务处有了数据库,各组的档案室就尘封了。可是,那间小屋在展耀的记忆里永远带着光晕。
那些年赵爵收集所有保密级数为A+的犯罪记录,有的一直没能结案,有的结案了,却不能公开审判。在刑事情报科那张百无聊赖的书桌上,他有大把的时间消磨在查阅记录中,每张照片都翻拍过,现场勘验记录、尸检报告、供述笔录,全是手抄的。
每一档记录,还附着犯罪心理分析,少则十数页,多则数十页,只是从未被采纳过。
赵爵开始清扫这栋老房子。
他在二楼归置杂物,腾出地方,下楼前,向档案室半敞的门里望一眼,只望一眼。
展耀倚在档案架下,一册一册档案拂去灰尘,解开绕线,一页一页小心地翻过去。
过道狭窄,小窗向着暮晚,夕光勾着人影。
赵爵看着他,像看着当年少不更事,却不肯安分的自己。他在展耀身上,挥别了自己,又找回了自己——那个跌扑在泥泞里,仍要睁着眼,望着远方的年轻警察,终于掸去一肩风尘,转身没入岁月长河。从此他有,且只有展耀。
资料不是以年份划分,而是归入犯罪心理学的几大流派,每册都贴着纸条,标注得密密麻麻,好像多年以前就知道,将来要收个得意弟子。
赵爵说侧写者在犯罪现场,要找的是一段犯罪记忆的入口,和勘验者搜集证据不同,他要像犯罪者本人一样,“回归”现场。
他让展耀用白粉笔勾出尸体,用红油漆泼出血迹,一件一件证物,要找到拍摄的位置,对应着一张一张照片固定在地毡上,像舞台布景那样,将整个空间还原为杀人最后一幕的样子。
他要展耀把事件完整地“回忆”起来。
杀人者如何执起凶器,他的语言、动作,选择攻击的部位,第一击得逞的部位,致命一击的部位,压制住反抗之后持续攻击的次数,攻击中留下了什么伤,甚至证物清单上所有物品的来由,桌椅怎么倒下的,花瓶怎么跌碎的,窗帘是谁扯落的。
他站在停尸的地方,一问逼着一问,要展耀说出杀人的细节,还有杀人者的自白。
像一幕戏剧。却绝不是戏剧。
他手把手教展耀怎么持刀,要断送性命和要施加苦痛,落刀的角度有什么不同。
他把自己当实验品,教展耀在他腕上打十几种绳结,要他留意双手绑在头顶和绑在身后指向的心理需要的差别。
逢着雨夜,两个人找陌生的巷子,赵爵蒙着展耀的眼睛,像牵着一只羔羊般,往深处走。
他要他听着雨声,嗅着落叶的霉斑、栅栏的锈迹,要他的指尖摸着剥落的墙上,泥土青苔的潮湿。他要他只凭感觉记忆,把整条巷子画下来。
他说你的对手,五感比常人敏锐数十倍,对感官刺激的渴望要活跃数百倍,杀人的愉悦一般都不是来自视觉,你只有听到、嗅到、摸到,才算是真正掌握了整个现场,才知道是什么让他得到满足的。
在这件事上,展耀有着少见的天分。
赵爵想,他一定独自度过了寂静绵长的青春期,如同昆虫落入琥珀,一个少年对世界最诚实、最无所畏惧的感知和记忆能力,像一泓清酿一样深藏着,愈久愈烈。
那是展耀最难熬的一段时光,身体和心理的反应同样难以承受。他们要不时停下来。
熄了灯,两个人在黑暗里对坐,膝膝相促,也息息相通。
赵爵说,在恶面前,对抗和对话要花同样多的力气,可是,大多数人只选择对抗。
展耀说,因为关乎名誉。
赵爵说,还有道德上的优越。
静了一会,展耀说,是道德上的界限。
赵爵说,冲破它。不能切身理解恶,你对善的固守,终会成为一种盲目。
许久,展耀问,恶,和同恶对话的恶,有区别么?
赵爵没有回答。在“窒息死”那一课里,展耀回答了自己。
赵爵找来犯罪记录里千奇百怪的凶器——尺寸、质地、用处各个不同的绳索,让展耀绕在他颈上,逐一试过。
其中有一条丝袜。用丝袜勒杀受害者,以独有的方式打结,捆绑尸体的双手,是一个性暴力连环杀人者的犯罪标记,十几年仍未结案。
展耀拾起这件“凶器”,忽然脸色苍白,心口剧烈起伏。
实验没有进行下去。赵爵看着他落荒而逃,他知道他不是怕,是心理负荷抵达了极限。
展耀奔下楼,冲开门,扶墙干呕起来。
“凶器”留在手心的触感柔韧冰凉,挥之不去。他察觉了,以杀人为目的,这件“凶器”并不是上选,能捆束,却可延展,给了受害者一线喘息的余地。就在双手抻平它的一瞬间,他窥知了杀人者的愉悦所在,不是致命,而是赐予生,再授以死的操控感。
生杀予夺,随心所欲。让展耀浑身战栗。
他在杀人者的角色里,感知了压倒一切的胜利,又在内心的抗拒中,感知了胜利的不可抗拒。他分辨不了自己是谁。也许,他本不必是谁,那一刻人心如海,他只是海的不可测,向海面忽然裂开的一道闪电般的缝隙。
后来有许多这样的时刻,展耀奔下楼,冲开门,只是不肯停步。他长途奔袭,像一场逃亡,又比逃亡勇敢。
赵爵跨上单车,不疾不徐跟在后头,在日落桥追上他,两个人倚着桥栏,江风江水里,等着噩梦冲淡,消逝。
可是,一页一页死亡是活生生的,都在展耀的眸子里留下痕迹,那双眸子依然清澈,只是更深更沉静。
展耀知道了赵爵走的是什么路,它比他想象得还要远还要孤独。他没有回头。
只有少数犯罪记录既有明确的嫌疑人,又能抓住。入刑在押的更少。
赵爵带展耀去见过那么两三个。
有一起未成年人失踪案,十年间数十个孩子失踪后又在离失踪地点很远的地方找到,有的死亡,更多的是永久心理创伤。孩子的背脊上都刻了赞美诗。用的是最原始的刺青——铁器在皮肤上刻出字痕,以乌草浸泡、炭火熏灼伤口,数日后,用竹器刮去伤痂。
警察当时划定的排查方向,是既有宗教经历,又有和未成年人长期相处经验的人群。排查无果。
有个人自首。美术学院肄业,以修复壁画为生,流徙在各处教堂,无家人,无住所。这个人供述了基本犯罪事实之后,不再说一句话。
两个人在白沙湾惩教所见到犯人。判了终身监|禁,样貌平凡,态度斯文,隔着监室的铁栅相望的十几分钟里,没有任何心绪起伏的迹象。
两个人离了惩教所,去往长途巴士站,路过一片荒凉的海滩。
海是灰蒙蒙的,风很大,云很低。他们踩着白沙,无言地走着。
涨潮时候,赵爵说起了旧事,他说当年失踪调查组急着结案,他还和他们争执过。
他说死亡的生还的孩子都算上,刻下的篇目不全,结案就意味着调查终止,没找到的受害者将永远石沉大海。可是他的话没人在意。所有人都觉得,旧约中的赞美诗有一千五百多篇,全部刻完绝无可能,而且犯人已经自首,没有理由不结案。
赵爵停住脚步,面朝着大海。
展耀也停下来。他知道,赵爵在等着他的回答。
他整理了思绪才开口。
他说伤害孩子只是手段,不是目的。赞美诗象征着秩序,他的目的是要秩序自我否定,内部瓦解。受害者有的活着,有的死了,无论如何,篇目一完成就是残缺的,而且会随着受害者各自的人生,从杂乱到消亡,既无法预料,也无法左右。他只有刻完全部篇目,那些残缺、杂乱、消亡才有价值,他的反叛才有效力。
海风吹着。海浪涌着。
赵爵说你认定他要反叛秩序,逆推出他刻完了全部篇目,没有任何说服力。
展耀说古法刺青和修复壁画一样,是工序繁复细致的手艺。对于他来说,在孩子身上刺青,和在教堂修复壁画,两个行为的潜在心理动作没有区别,所以无关欲望,也不是报复。他在观看未成年的自己,施加于受害者的痛苦,是他自己曾经反复承受的,他要的不是痛苦的解除,而是对痛苦本身处刑。所以才说反叛。
潮水涨得很快。
赵爵的唇角扬了扬,转身,一步一步,沿白沙的缓坡往上走。
展耀追上去。他想,这个回答赵爵还算满意。
可是赵爵说,你看过参考人陈述么?
展耀记得,调查记录里附着几篇剪下来的报道,用红笔圈画过。犯人自首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反应,乡邻故交说他家境殷实,父严母慈,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姊妹也都过着平凡的人生,实在难以置信云云。
展耀说,像参考人说的那样,很难解释他后来为什么肄业,为什么四处流浪。痛苦不是来自家人,而是他自己,就像以赞美诗否定赞美诗一样,他反叛的秩序是他自己。
可能,关乎自我压抑的情欲。
他们约定过,不许说“可能”,可是这一次,赵爵没有打断他。
展耀说,情欲的对象有悖伦理,是他的母亲,或者姊妹。
赵爵回头望着他,忽然问,确定不是父亲,或者兄弟?
展耀怔了一下,不觉笑了,说不上来为什么。
他更正说,不能确定,因为没有特殊的取向表征。
没有么?
那时赵爵的目光,澄定里有几分柔和,他自己没察觉。
展耀也没能读懂,他只是莫名笃定,反问,有么?
赵爵顿了顿,径自往前走,留下了悬而未决。
他没有说出来。
犯人初见展耀的时候,眼里掠过了一寸光亮。赵爵看懂了,就像他看懂了大榄惩教所的犯人在展耀的制服衬衫上洒红墨水一样。
只是一瞬,却毫不掩饰,赵爵觉得被挑衅了,有点恼火。因为这反应来得太猝不及防。
侧写者不能被目标左右了心绪。他想,没有失去控制,他只是没有控制而已。
那天之后,赵爵带展耀去得更远。
有时候,是他从前独自一人散步的荒山,有时候,他也不知道要带他去哪儿。展耀从未问过。他们只是,在了无人烟的旷野长久地行走,偶尔交谈,更多的是绵长的沉默,展耀总是迟他半步,不多不少,从未敢于同他并着肩。
他听得见,草在石头的罅隙里生长,时间在两个人身上演化,惊天动地,无声无息。
从有一天开始,他们回来,巷子里总是多出一条小尾巴。
八九岁的小男孩,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展耀一回头张望,他马上躲起来。
市集上见过的,不说话的孩子。展耀记得他。
有一天展耀拐进一条窄巷,在一户人家檐下掩身等着。
孩子跟来,对着又空又长的小巷发呆,他在他身后,一百五十公分,蹲下来。
在心理上,那是一个“积极的、等待响应的距离”。
孩子一转身看见了他,想跑,可是没有。
展耀问他的名字。
孩子在墙上画了一棵树。
展耀叫他,小树。
他想,孩子失语不是太久,还没失去交谈的自觉,他想治好他。
那年除夕,大雪落了一昼夜。
赵爵在惩教所替班,初一早晨回来,雪落尽了。
空空的雪上只有两行脚印,一大一小。
老房子门前,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堆了个雪人。
小树瞥见他,就躲到雪人后头去了,探着小脑袋,一对眸子乌溜溜朝他望着。
展耀转过身,看见他,就掸了掸大衣上的雪沫。两个人在雪里立着,没话。
赵爵看了看两个孩子,又看了看没鼻子没眼睛的雪人,都太单薄。
他走过去,解下围巾,绕在雪人脖子上。
小树又往雪人身后躲了躲。
围巾缠了两圈,又打了个结。
赵爵朝小树伸出了手。
那个瞬间,展耀后来一直记得。
小树把小手交到赵爵手里,怯生生,但终归让他牵着了。
那是第一次,展耀真正见识了赵爵蛊惑人心的本事。
小树天天在巷口等他,他天天同他打招呼,许他跟着,算是熟识了,他知道小树有多喜欢他,可是,小树还是怕和他亲近。
赵爵用最寻常不过的动作,没有任何言语,都算不上什么心理暗示,一下就把这道坎跨过去了。
一个人的日子,过年和平常没两样。多了个孩子,就不得不应景。
那天赵爵教展耀包饺子。
展耀手里握着饺子皮,赵爵在那当中添一匙馅儿,手里拢着他的手,饺子皮两边一对,一褶一褶捏过去。和他教他怎么持刀、打绳结没什么不同。
赵爵从未告诉展耀,他也是头一次包饺子,他这半生里最擅长的,就是自学成才。展耀和他一样,看一遍就会。
赵爵还依稀记得,儿时故乡,逢年包饺子有一个习俗。
他在其中一只饺子里包了一颗小石子。
那天傍晚,三个人一桌吃饺子,小树让那颗小石子硌了一下牙。
赵爵把小石子要过来,换给小树五块钱。压岁钱。
展耀望了望窗外,雪又在落。
屋里一灯照着三副碗筷,一碟还余下几只饺子。
从小到大,他没和父亲吃过几顿饭,曾在想象中反复勾画涂抹,却始终不甚清晰的,家的样子,大约就是在那一刻,忽然有了简单真实的轮廓。
小树听见爆竹声,一时远一时近,就跑到窗台去,踮着脚往外瞧。
展耀收拾了碗筷,回到桌旁,赵爵在等着他。
他朝他伸手,把他的手要过来,也换给他五块钱,压着手心。
动作就那么定了定。
直到展耀说赵爵,我……
他想说我不是小孩子了。
赵爵打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很轻。
两个人沉默下来。
展耀明白赵爵意思。
他说过不能定义。对人不能,对两个人的关系,也不能。
那天深夜,赵爵踏出书房。
小客厅亮着一捧微光,小树在旧沙发上睡着了,怀里拥着展耀的大衣。
展耀守着沙发一角,读赵爵当年的工作笔记。他抬起头,知道时候不早。
赵爵给小树盖上一条军用大衣,送展耀去乘末班长途巴士。
他说过,不能留他在身边,定好的规矩,不能破。
落着小雪,路走得很长。
一直走到和站台只隔一条窄街,巴士入站了。
两个人都没有加快脚步,又由着巴士出站。
站台上有间小小的候车室。
两个人在那儿等到了第二天的头班长途巴士。
天未亮。展耀倚在车窗上,目送着赵爵往渐远雪渐深处走。赵爵没有回头。
记不清夜是怎么过去,雪是何时停的,只记得候车室里有暖炉,一壶水烧在炉上,汩汩响着,几乎要溢出来,可是没有。
那个新年,对整座城市来说都很特别。
三合会死了几个话事人,引发班社内斗和帮派火拼,累及居民。
警察学院毕业生里综合评分在A级以上的,作为预备警力,被警务处紧急征调。
熟悉的街巷,忽然就成了战场。开枪,流血,不分昼夜。
事件平息是两个月后。
展耀回到那栋老房子,门一推,赵爵坐在旧沙发里,小树立在扶手边,磕磕绊绊诵着“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诵得认真,没听见声响。
两个人隔着小树对望。
失语的孩子,发出了声音。那是这世上,展耀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后来赵爵时不时回想起那一刻,或许内心的自己,也想要弥补几十年没有成过一个家的缺憾。
他常常剖开别人,也从不吝惜剖开自己。
他想或许,从把展耀调到身边做记录开始,就在等待着种种不可能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