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克力先生》匿名君

1、第 1 章

　　圣诞夜委实冷得厉害，郑开阳塞饱了肚子东游西逛，无聊的很。

　　中国的节日，从春节到冬至，基本主题都是吃，外国的节日，什么情人节啊圣诞节啊，甭管原本主题是什么，到了中国本土化一把，总结总结中心思想，还是吃。

　　食色性也，古人诚不我欺。

　　周围都是小情人成双成对你侬我侬，幸福简直要写在脸上，他看的气闷，只想找个人少的地方使劲发会呆。可是这天气，大概是个有热乎气的地方就有人，没人的地方只有荒郊野外。郑开阳此时此刻虽然心情不好，还远没到自虐的程度，所以也只能憋屈地在人群中随波逐流。

　　灯红酒绿，饮食男女，流动着的灯光混着各种香气被冷空气裹挟着流动，无可抗拒地钻入郑开阳鼻子里，里面有一丝熟悉又甜蜜的气息被果断分辨了出来，是巧克力。

　　圣诞节送巧克力太常见了，可他闻到的气息如此醇厚，绝不是成品能散发出来的，必然是浓稠的巧克力融化后才能有的香气。

　　这附近有手工巧克力店？

　　郑开阳循着味道，几乎飘一样找到了一家藏在胡同里的小店，黑漆门侧悬着一盏萤火般的灯，闪着幽幽的光，完全得不到照明的墙根底下戳着个小黑板：“把你的爱融入巧克力，一起带给ta”。

　　烂俗的宣传语表明了小店的身份，郑开阳轻轻推开了门。

　　屋子很小，很暖，一个客人都没有。灯光自四角的墙上柔和地洒落，吧台处有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正在专心地操作着什么，整个小屋充盈着巧克力甜蜜的香气。

　　“这里，可以自己做巧克力？”郑开阳问。

　　那男人闻声抬头，灯光撒不到他脸上，依旧面目不清：“是，自选材料自己加工。”

　　“怎么收费？”

　　“按巧克力用量，一斤200。”

　　听起来不贵，郑开阳决定做一块。小店提供的辅料真是千奇百怪，好多都匪夷所思，于是郑开阳很愉快地在自己的巧克力里头撒了好多辣椒胡椒小茴香和番茄酱，虽然直觉一定不好吃，不过这！不！重！要！开心就好。

　　做完了巧克力，只等放冷了脱模包装，等待的时间，男人问：“要喝杯茶吗？”

　　郑开阳一愣，随即摇头。男人笑：“不收钱，送你的，感谢你成为小店今晚第一位客人，希望你能给我带来好运气。”

　　郑开阳挪到了吧台边：“好，好吧。”

　　男人转身，自身后的柜子端过一个小茶炉摆在吧台上，装上炭，引燃，再拿一把小小的红铜水壶装满水，放在了茶炉上。

　　没想到这年头还有人用小炭炉烧水泡茶，这玩意不是只有那些闲着没事玩茶道的人才会用的吗？

　　男人又从吧台下端出一个茶盘，里面五花八门的东西，除了杯子罐子，其他的，郑开阳完全看不出用途，只能这么傻呵呵地看着男人慢慢地取茶，挑了半天，再按照某种神秘的法则有选择地将挑好的茶叶小心翼翼放入拳头大的小茶壶，这些弄完，水也开了，男人拎起水壶，举高，细长的水柱划过弧线，注入小茶壶中，登时激起一阵浓烈的茶香。

　　郑开阳呆呆的看着，男人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举手投足挥洒自如，就仿佛生来只做这样唯一的一件事，一切已经融入骨髓。

　　泡茶而已，男人似乎在这种简单的事情里添加了很多不必要的元素，但这些不必要的事情做起来却实在赏心悦目，大概，这就是茶道？原来茶道真的挺好看的。

　　男人终于停下动作，将一个淡青色的小瓷杯轻轻推到郑开阳面前，里面的茶水大概只有一口，炭炉微弱的火光映照下，颜色似乎是金黄的，香得仿佛要把人融化。郑开阳舍不得就这么喝了，问：“这是什么茶？这么香？”

　　男人微微一笑：“只是老家山上的野茶，自己弄的，你尝尝。”

　　郑开阳懵懂的听着，乖乖低头喝了一口。

　　很香，特别香，却柔和温润，不带一丝烟火气。

　　“怎么样？”男人问。

　　“很香，好喝，甜甜的一点不苦。”

　　男人笑：“你喜欢吃甜食？”

　　郑开阳作为男人的自尊立刻涌现出来：“那倒不是，就是觉得别人沏茶都带点苦味，你这茶稀奇，竟然一点不苦。”

　　男人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在郑开阳喝完杯子里的茶后，再为他续上，直到巧克力冷却时间到，小闹铃叮铃铃响。

　　郑开阳略有些恋恋不舍，但男人已经站了起来，将郑开阳做的巧克力连托盘一起端过来，教他怎么脱模怎么切块怎么包装，好像被茶香带去另外一个世界的郑开阳又被拉回到这个圣诞夜的巧克力手作店，小店里弥漫地依旧是浓郁的巧克力味道，没有其他。

　　郑开阳记住了这家小店，时常过来做块巧克力，有时也会喊着口渴，买杯饮料或者讨杯开水喝，男人总是有求必应，在郑开阳死皮赖脸明示暗示之下，偶尔也会请他喝茶，可是郑开阳注意过，男人泡茶只在晚上，当时店里也一定只有他们两个人。

　　男人大约只是为了排遣寂寞才会泡茶吧。

　　这让自诩正直的郑开阳颇有些纠结，说不好是盼着男人店里生意好，还是不好。

　　白天来的时候，郑开阳仔细看过男人的脸，大约三十来岁，国字脸，浓眉深目鼻直口方，长得特别严肃，笑起来却特别温和，眼角也显出些平时看不到的纹路。这样的男人怎么看也应该是经历过一些沧桑的人，不知道为了什么天天守着这间生意惨淡的小店。不过郑开阳不是八卦的人，并不打算去挖掘男人的背景资料。

　　他自诩能量不强大，没有心情去听另外一个人一定不那么愉快的过往。

　　郑开阳今年刚刚25岁，爹妈在外地管不着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从大学开始就是死宅，毕业后也没去找正经工作，除了做游戏直播，就是写小说，混了几年，虽然收入不算高，但他一死宅，吃穿住都没高要求，收入绝对能满足基本生理需要，还能有部分结余存起来应付逢年过节。

　　怎么算都不应该是满腹心事，可他就是烦。

　　烦更年期房东每次来收房租都各种找茬，烦楼上邻居家孩子天天从早上闹到晚上，烦爸妈每次打电话都问他有没有女朋友什么时候结婚，烦写文不能写自己喜欢的题材非得追热点不然就没人订阅，烦好不容易蹭上热点结果招来一群人跟打了鸡血一样在文下各种闹，闹得只想有个功能把这些人一键拉黑，烦直播的时候不能一直不说话还得分心回答粉丝们的脑残问题，烦小编一天到晚的催稿催大纲催更新……其实数下来就一句话：他只想做个单纯干活拿钱安安静静的美男子，然而现实不答应，所以郁卒了。

　　大概只有美男子一条还算做到了吧，高个、瘦削、小脸、白净，手脚修长。

　　然则并没有什么卵用。

　　不知道算不算社交恐惧，反正他很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对必须见人的场合能躲就躲。

　　不过，他其实也想有个朋友。不需要很努力很努力去维持关系的那种朋友，只要在需要的时候能相互陪伴就好了。

　　只可惜生活中一直碰不到。

　　圣诞节无意中碰到的这位巧克力先生却让他找到了些理想的感觉，就是这样，没那么多废话，在人少偏僻又寂静的小店，安安静静的坐一会就好了。何况这里还有超级好喝的茶水和超级香甜的巧克力。

　　这位巧克力先生长得还不难看。

　　完美。

　　他开始隔三差五就跑来一趟，有时候干脆把笔记本电脑也带上，在吧台边找个角落，耳边是若有若无的轻柔音乐，鼻端是巧克力香甜的味道，当然，幸运的时候还会有巧克力先生亲手泡的茶。

　　他连巧克力先生叫什么都没问，巧克力先生也很有默契地没有问他。

　　这是一个温暖又带着香气的冬天。

　　转眼过了年，被老家人疲劳轰炸了整整七天也没耽误吃胖了一圈的郑开阳拎着老家带回来的牛肉酱和自酿米酒来到小店。

　　他也没别人可以送土仪，往年从老家带回来的东西都是自己吃了，这回难得有了想送的人，就是不知道巧克力先生看得上看不上。

　　无论如何，总是一份心意。

　　店里除了巧克力先生，一个人都没有。

　　郑开阳有点忐忑地把东西放在吧台上：“我妈亲手做的，这边买不到。”他嗫嚅了半晌，补了一句，“你别嫌弃啊。”

　　巧克力先生从他进门就特别自觉地摸出茶盘开始烧水泡茶，听他说完，抬头，眉毛微微挑起：“送我的？”

　　郑开阳硬着头皮嗯了一声。

　　巧克力先生忽然笑了，眼角几条细细的皱纹：“谢谢！我很喜欢！”

　　咸菜瓶子装的牛肉酱，饮料瓶子装的米酒，拿在他手上怎么看怎么不和谐，他却意外的兴致勃勃，两个瓶子都打开认真闻了闻：“中午我们尝尝，怎么样？”

　　“中午？”

　　“中午，请你尝尝我的手艺。”

　　郑开阳眨了半天眼：“好，好啊。”

　　晶莹如玉粒粒分明的米饭。火候正好的白灼青菜扣了一勺牛肉酱，新鲜蔬菜本身的鲜甜被全面激发出来。嫩嫩的酱爆鸡丁。甜甜的自酿米酒。

　　全部原料除了郑开阳带来的牛肉酱和米酒之外，只有寥寥几样米蔬。

　　却好吃到爆炸。

　　从此郑开阳来这里除了蹭茶之外，还多了一个新目标——蹭饭。

　　过了年没过几天就是情人节，小店的生意难得火爆了几天，巧克力先生一个人难免照顾不周，郑开阳赶鸭子上架为客人倒了几回水，然后顺理成章地开始在店里帮忙。

　　这样他蹭饭可以蹭的更理直气壮一点。

　　晚上打烊前，巧克力先生从冰箱里取出一只小盒子：“送你的，今天多亏了你，不然我一个人只怕会忙到没时间吃饭。”

　　郑开阳摸摸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我，我也没帮什么忙。”

　　巧克力先生拉起他的手，将小盒子放在他掌心：“一块小蛋糕而已，希望你喜欢吃，明天好再来帮忙。”

　　郑开阳忍不住笑：“好，我明天一定来。”

　　连着三天，三块不同味道的小蛋糕，同样好吃到爆炸。

　　“你手艺这么好，为什么不顺便卖蛋糕？或者简餐？肯定大受欢迎。”郑开阳啃着半只盐水鸭头，恨不得连自己舌头一起吞下去。

　　巧克力先生做了一杯奶茶，连着一块酥饼递到郑开阳手边：“麻烦。”

　　说完，顺手把郑开阳挡在眼睛前头的头发理到后面去。

　　郑开阳啃完鸭头，擦擦手，抱起奶茶咕嘟嘟喝了半杯，满足的咂咂嘴：“你做的东西都太好吃了，吃过你做的，再吃别处的都不是味儿，上回在家馋奶茶了，点了一杯外卖，喝完就一个念头，一定要到你这里再喝一杯洗洗嘴。”

　　巧克力先生微微一笑：“随时来，随时欢迎。”

　　他指了指那块酥饼：“不尝尝？”

　　酥饼长得模样很平凡，大概是刚出炉，散发着迷人的香气。

　　郑开阳试探性咬了一口，是流心芋泥酥。

　　然则，现在嘴里流淌的是无法形容的香甜味道，托每天要码字的福，他的词汇量还算丰富，可是此时此刻也只剩流泪的份。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点心！

　　郑开阳毫不犹豫把一句“那太麻烦你了”咽回肚子。

　　蹭吃蹭喝的清单上从此多了小点心。

　　五一前夕，郑开阳接到老妈的电话，说又给他介绍了一个姑娘，让五一回家见见。

　　照片也发过来了，很可爱的一个圆脸姑娘，看起来宜室宜家。

　　挂断电话，郑开阳难得的陷入了沉思。

　　他想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第二天挂着黑眼圈去了巧克力先生的店里。

　　巧克力先生听说他要回老家相亲，反应很平淡，还装了一盒手作巧克力给他。

　　“给我爸妈的？”郑开阳问。

　　巧克力先生笑笑：“随便你。”

　　“我自己吃行吗？”郑开阳继续问。

　　巧克力先生还是笑：“送你的，随便你自己吃还是送人，都可以。”

　　“你做的，我舍不得给别人吃。”

　　巧克力先生怔了怔：“等你回来，我再给你做。”

　　“不麻烦吗？”郑开阳问。

　　巧克力先生笑了：“你想问什么？”

　　郑开阳捏着那盒巧克力，手指太用力，盒子已经被捏变形了：“你天天做东西给我吃，不嫌麻烦吗？”

　　巧克力先生掰开郑开阳痉挛的手指，取出那盒可怜兮兮的巧克力放在柜台上，却没松开郑开阳的手。

　　“我不嫌麻烦，可我怕你嫌麻烦。”他的手掌宽大，掌心滚烫，“你也是成年人，有些话，不说你也明白。”

　　郑开阳摇头：“我不明白。”

　　巧克力先生叹口气：“我承认我喜欢你，可是不希望你喜欢我。这条路，太难走。”

　　他轻轻合拢郑开阳的手：“我不能害你。”他站了起来，“去吧，见见那姑娘，没准你就不这么想了。”

　　郑开阳猛地一把抓住巧克力先生的手臂用力往回拽，但一天到晚不锻炼的死宅的力气委实堪忧，没拽动巧克力先生，反而险些跌倒，慌张中被一双手臂用力抱住：“别闹！”

　　巧克力先生的声音低沉：“别闹。”他叹息，“至少你要对比一下，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郑开阳只觉得整个人似乎被浓郁的巧克力味道重重包裹住，香甜的巧克力味道中还夹杂着一丝特殊的香气。

　　那是茶香。

　　巧克力先生独有的茶香。

　　香甜，柔和，温润，不带一丝烟火气。

　　郑开阳揉揉鼻子，努力压抑了一下情绪：“我就爱吃你做的东西，吃了别人的，还得回来洗嘴。”

　　巧克力先生望着他，半晌，忽然无奈的笑了：“行，只要你愿意，随时欢迎。”

　　“我的生日是5月13号。”郑开阳没头没脑地说，“我叫郑开阳，今年25岁，自由职业，男，未婚。”

　　巧克力先生松开双臂，望着郑开阳的双眼伸出右手：“你好，我叫杨华，今年31岁，手作巧克力店小老板，男，未婚。很高兴认识你。”

　　“生日呢？”郑开阳追问。

　　巧克力先生微微一笑：“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