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山林 ...
-
杨亦的心里还是有点发悚,无意间低头,看见自己爬满伤痕的右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划了一道血口。
他不以为意地撇嘴笑笑,在怀里掏出一条手帕将伤口随便一裹,便忽略了这可能天上地下仅此一只的怪手,把目光移到脚下漆黑一片,在煤灯的映照下树影斑驳的山路上。许多年了,他早就已经习惯目视前方,不在留意这些小事,白净的手留了疤会变得怪异嶙峋,他可不想在心上也留痂变成一个面目可憎的怪人。
“毕竟小爷在镐城里混靠的就是一身义气和这张人见人爱的脸蛋,”杨亦小声嘟囔一句,“不过今天也是奇了怪了。”
沉塘多年的老龟爬上岸,隐没多年的痼疾翻了新。十载年华悄然逝去,老物旧人都惹上酸臭了的霉味,此情此景重逢非但没什么喜悦,反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幽森。
明月亮得苍白,他看着草垛后的松涛林海在月光和煤油灯盏的映照下粼粼地漾出一圈又一圈层层递进的涟漪,好似鬼影幢幢,缄默着将他俯瞰。杨亦咽了一口唾沫,在心底里把说要在天亮前出发,逼得他只得在夜里铤而走险的杨昭立五花大绑,按在地上用小鞭子抽打了百八十遍,又后悔没把尹安喊起来带在身边,想念起那总如芒刺在背的灼灼目光,让他有理由打肿脸充胖子,挺直腰杆做好汉。
出息!杨亦暗骂一声,用手拽着自己的腿,围绕着山林的边缘慢腾腾地摸索起来。
城关外的山林里有野怪早就不是什么稀奇事,豺狼虎豹都是常客,杨亦也确实看见一些被踩踏弯折,或是横腰截断的草木,只不过那些断口都太过于新鲜,甚至还粘着青青草汁,怎么瞧都不像是半旬以前落下的古旧遗物。
这片凌乱的痕迹纵横千里,远不是一只大虫便能糟蹋而成的,他越走越心惊,斗大的心都蹦到了嗓子眼上,不敢继续深入,当机立断寻了一条道路乌龟一样腾挪着步子退出,动作呼吸也不由地放得轻缓,攥紧了腰边上的剑柄,鹞鹰一样锐利的视线逡巡在黑暗里,一边搜寻有没有更多生人留下来的痕迹,一边留意着四处的动静。
就在他一口气即将落回丹田,堪堪要迈步出山林时,一股腥风化作利齿,向他的脖颈扑将而来,他心头猛然涌起徐三胖的阴影,用尽全力向外旁一滚,躲过了黑影的撕咬,扭头一看,一只灰皮的大狼弓着爪牙,压低前身,细长的眸子在黑夜里泛着不近人情的黄光。
“太热情了,”杨亦从腰上拔出剑,嘴里面啐出一把草沫,“但是会招切磋之前得打招呼,这是君子之德。”
那恶狼觑着他,丝毫不为所动。
“但你听不懂,我也不是君子,我们就大人不计小人过了。”杨亦也不恼,拉开姿势,准备与它对峙到底。
忽然右边的胳膊像是撞上了什么重器,一阵闷响冲得杨亦头晕目眩,带得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两步,腥热滚烫的热流从体内顺着两道撕裂的伤口小溪一样汩汩蜿蜒而出,滴落在地面上,还没等他立稳,腿上又传来剧痛,他顿时脱了力,手中握着的刀剑连带着他的身体,哐当一声倒在了地上。
他忘了狼是集群而动的。
那两匹四脚的凶兽闻到了血腥味,暗黄的眼瞳顷刻变得灯盏一样明亮,他们发出低沉却掩不住兴奋的低吼声,磨牙啮齿地向着他靠近。
“希望他们能吃干净点,别给我留衣服了,怪伤心的。”死到临头,连杨亦都佩服自己的豁达风流。
“混账东西!”他却忽然听到了尹安的怒喝,一把刀刃飞过半空,带着烈风强势地钉在他与双狼之间,下一刻一道深袖垂下,像一道帘幕为他阻隔了所有的梦魇,死死地将他护在了身后,“我骂的是你,杨亦!大夫的车马都出延平门了,你三更半夜来这破地方干什么!”
杨亦从来没有挨过尹安的骂,一时之间感觉还有点新鲜,略有点回味余甘意味地咂吧两下嘴,吓得尹安以为自己踩着了他,手忙脚乱地回望了一阵子。
“你怎么知道我父亲在哪?”
“我……”尹安支支吾吾。
杨亦没等他回答,又神游天外:没想到这家伙手劲儿那么大,瞎插的一把小刀还矗得这么威武,唬得那两头畜生一愣一愣的……等会!他脑子突然轰隆一声,尹安这个半瞎这个时候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是怎么摸到这里来的,他这个时候过来岂不是给那两头凶兽送小菜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杨亦怒吼
“我……晚上翻院墙来找你却发现你不在,看见窗边放着我那小刀,想到你可能在这……”尹安支支吾吾,“张老管家又总催你启程,我情急之下就戴斗笠硬着头皮代你应门了……你怎么流血了!”
尹安看那两头狼似乎还被刚刚那一手刀刃护城震慑着,急忙过来小心翼翼地搀扶杨亦,查看他的右手:“别动!”
话音未落,尹安便扯开杨亦的右肩胛的衣服,发现那里早已成了一片血肉模糊的淋漓嫣红,顿时眼都红了,默不作声地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大块衣服,绕着肋下,将两个不住往外淌血的狼齿洞包住,又发现右腿也是同样的血流不止。
“我们快走,这畜生的族群可能都在附近,”杨亦右半身被包得像个木乃伊,用左臂强行将自己支起身来,压低嗓音小声对尹安说,“你能帮我把掉在近旁的刀捡回来吗?”
“你别动,”尹安的话里含着冰,冷得像是刚从三九岁寒的深潭里提溜出来,幽幽地散着凉气,“走可以,在那之前得让某些畜生知道……”他咬着牙,像是想生吞活剥眼中的两抹灰色,“得到教训……天行有道,孽畜就别欺人太甚!”
他一把将插在地里刀刃拔将出来,带着凌厉的风向两匹野兽扑将过去,那尖腭长面的恶狼似乎是被他的气势吓住了,一时之间也不动弹,被横扫过过来的刃尖刮了鼻头,惊嚎两声止不住地退后,退却不过两丈却又转过身来,又压低了身形,喉头里像是有小旋风,呜呜地低声转鸣着。
“小安子!回来!”杨亦没见过这样戾气重的半瞎,难以置信地掐了一把自己,余光扫到周围,看到四面八方草丛里飘忽出来几双暗黄的眼睛,急了,大喊。
尹安也不恋战,当即一收刀,将杨亦扶起来,麻袋一样横扛在肩头,立马撒开步子,朝点着灯火的城关跑。
十五六岁的少年关节还没长开,尹安这样从小清秀斯文的官宦子弟大多流连市井书塾,要不是因为杨亦这个发小,恐怕刀枪剑戟等也就是随便把玩两下,全充作花拳绣腿,身板瘦削赛过柴禾,平日里两人比肩而立,杨亦能高出半个个头。此时杨亦却被这个印象里瘦小而无用的少年沙袋一样背在身上,却感觉这个发小似乎也没有那么矮小,肋骨胸腔被瘦削的肩膀不住地剐蹭,他一边止不住地被撞得发痒想笑,早就没心肝的肚子里又泛出一阵浓烈酸呛的伤感苦楚。
他在尹安风箱一样的喘气声中抬起头来,登时三魂六魄都被吓得要跳脱出天灵盖外去:六七匹恶狼结成一队,四脚翻飞奔腾着,在身后穷追不舍。间或一两个恶兽得了地形草木的优势,便加快了速度,抬起带了利刃的前掌便是一爪子,或是抻头一口。尹安后背的衣服早已被撕咬得只剩下几缕布条,原本光洁的背板、小腿像刚给黄牛翻犁过的土地,视线所及一派触目惊心的殷红。
杨亦红了眼地挣扎,挥舞着硕果仅存的左手,装腔作势地威胁着后面的群狼,却好像动作太大了,带得尹安朝前一个踉跄,眼看就要倒下,却又奇迹般地撑住站直了,更加用力地迈开步子逃命狂奔,双手将他托得更稳了些。
“马……上……”尹安像是想轻声安慰,却说不出话来,他把所有气力都灌注到双手双脚里了。
杨亦的嘴唇被他活活咬出几滴血来。
终于,两个沾满了血腥的草团从最后一块茂密的树林里冲出,眼前就是雄浑宽阔的关前平野,那些野兽祖辈不知道在这看似辽阔平静的平原里遭遇过多少动荡屠杀,眼见猎物逃出生天,打首的心有不甘,也只好引颈长嚎,招呼着同伴停了步,悻悻地转身夹着尾巴钻回林子里。
尹安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动静,还是气力终于不支,脚下一滑,始终拽拉着杨亦的手一松,直直地向着草地栽倒下去,沿着缓山骨碌滚了半周,登时不省人事。
杨亦哪管自己也被摔了个七荤八素,连忙爬起将尹安扶起来,这时原本晕死过去的尹安突然支起了双臂,将杨亦重重地拢进一个充满乐血腥味的怀里。
“别……救我……”
“我在这里哪都不去,”杨亦赶忙说,“马上就救你,你看你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可能有点疼,忍着点!”
尹安不知道有没有能听完他说的话,最后一丝神智也断了线,双眼阖上,面上一片苍白。杨亦连忙帮他翻身,查看他后背的伤势,果然是血流不止,赶忙从自己的身上扯了几块长布,手忙脚乱地帮尹安包扎起来。
他起初是觉得哪里有点莫名的熟悉,后来惊诧地发现尹安的身上也有着不少的伤疤,很多一看就是刀剑利器留下来的印子,心里不禁犯起嘀咕来,这臭小子什么时候背着他出去偷师习武了吗?
直到杨亦拂开尹安藏着右手的深袖——尹安后背流血不止,裹了两三层也不顶用,照旧固执地肆意奔涌,他只好寄希望于这块他们身上仅剩长布,这才发现了那与他如出一辙的右手。
杨亦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迟钝的心头顷刻间被不详的预感带着尖啸撞得七零八碎。他用颤抖的左手尽量轻柔地剥开尹安的内衫,更多的伤痕随着他的动作露出头角,他粗暴地扯开自己身上的简装,将上身坦陈地裸露,浑身战栗着去靠近,去攥紧,去辨认,去迟疑,去比对,最后比被野狼利齿咬伤时更颓然地,更一蹶不振地,双膝跪倒在地上。
一模一样。
他儿时常上街头市井玩闹,曾听一些游商道士提到过这种精怪——传说它们出世后没有七情六欲,却会因为天性不由自主地亲近人,观察人们的生活。但凡它们对什么人有了感觉,从谁的身上体悟到某种情感后,身体便会一天一天地,通常是从杪至梢,从里到外,连同记忆,一寸一寸地、慢慢地、逐渐地变得和那个人一模一样,当两者完全相同之时,前者,那个被精怪描摹模样的人,便会像阳光下的水汽,消失得一干二净。
就像被吞吃蚕食了一样。
贪嗔痴,求不得,喜怒哀乐,爱恶欲。这些使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的大网,它们是吞吃着世人,一步一步地,滑进悲欢离合织成的泥潭里的……怪物。
杨亦不敢细想尹安……不,那个变化成尹安的精怪在他身上到底获得了什么样的情感。他惊惶地看着躺在地上人形,醒悟到恐怕就是这个这个面相如玉的家伙,就是这个精怪,导致了程小磊的失踪,怪不得在官道上时,他的面相如此苍白,眼神那样低沉灰暗,像是要落到白纸花里……杨亦还专门趁着深夜出来勘探缘由——真是个笑话!始作俑者当时就站在他面前呢!怪不得最近的“尹安”与杨亦先前所认识的发小性情相较总有那么一点不对味——原来是因为早已被狸猫充太子换了内芯!程小磊,尹安……还有之前一干失落了踪影的孩童,它的身上究竟已经背负了多少条人命,而它现在又将爪牙伸向杨亦……
杨亦回想起之前“尹安”眨着漆黑的眼睛,站在他身边,一字一顿地用笃定而又沉稳的语气说道:我是个怪物。
他总是不肯承认,笑着打着哈哈说,我们之间哪有什么不一样呢?
又有哪里一样呢?
偷得了别人的样貌和过往,就能作为那个人而活了吗?
少年人说话不问缘由,信口开河,字字尽是不谙世事的轻执狂妄。
会伤及人性命,便是有害,不想被精怪吞食,就应将它连头斩杀。
那精怪也是知道的,所以用尽力气说:别救我。
但杨亦看着那布满殷红的身子真的狠不下心来,心里默念自己的游侠仁义之道,赶快扯下精怪右手罩着的深袖,一板一眼地将它流血的后背双腿包扎好,像精怪曾经驮他一样稳稳地背着,慢慢地,心里压着诸多心事地,挪进了城关里,尔后便将那人形交给了守城的守卫,请他快找人医治。
“这是……城内尹太傅家的公子……”当被问及伤者名姓时,杨亦迟疑地说道。
看见守卫像接了烫手山芋,连抖三抖,急忙传唤军医,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扯了扯嘴角,又在回过神来后坍塌成一抹苦笑。
奇怪,嘴角原来也能坠着千钧吗?
他转过身,不敢再看身后的场景,他害怕精怪乍然苏醒,他害怕精怪对他开口,再在他身边转悠来转悠去,用漆黑的眼瞳看他,喊他一声:杨亦。
他害怕,他吝惜自己的性命,他不想别的什么东西吞噬他,改变他,变成他。
城关里万户黢黑的房檐屋墙,还被浸没在墨一样的黑夜里,他拖着伤腿急速奔走,逆着月光,想把今夜所有的一切都甩到脑后去。
他还是仓皇地落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