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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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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弹爆炸的黑色烟火越来越紧密地扫荡着大地,尘土从地面炸起来了一丈高,耳边都是震耳欲聋炮弹声音,厮杀,吼叫……
死神眷顾了这片大地,满目苍痍,惨不忍睹……
眼前的一切场景,真实又虚幻……
宁姝飘在这染血土地的天空上,她看见了榴霰弹斜着飞了出来,并且穿过了自己的身体,然后在地面上爆炸,接着一片血肉横飞……
宁姝知道,她也听说过战场的残忍。但她从未见识过,她是个幸运的人,是打小从金窝银窝里被人护着长大的,长大了又有人为她筹划算计一个美好人生,最困难时的人生低谷,也有人尽心陪在她身边,帮她扫平眼前的障碍。
她这两辈子加起来吃过的苦,不过是一个霍骁。见过的残忍,也只是从商的利益纠纷……
而此时,眼前的景象超乎了她的所见所闻。
宁姝的身体似乎被吸引似的飘向一个方向,慢慢的,在她眼前近在咫尺的地方出现了一张脸……
这是很熟悉的一张脸,清冷疏朗的五官上还有擦伤,这擦伤由于来不及处理混着灰尘凝成黑块血痂,他眉头紧缩,手里端着长枪,同时也在指挥着一旁的人如何应对来势凶猛的敌军……
宁姝离他很近,近到可以看清他眼睛上根根分明的睫毛。
说实在的,宁姝害怕,即使是这些枪林弹雨对她悬空的身体构不成一丝一毫的影响',她也是害怕的,可她只要是一靠近了许成舟,心中的慌乱就会平复,对外界不确定因素的不安,也会稳定下来。
客观的说,许成舟总能给人一种安全感。这不仅仅只是给宁姝的这样的感觉。就像大周黑毛,阿诚和鹿鸣斋里的伙计们,在与许成舟交往时就很信他,海老看见他更是给了超高的评价,想要和他结成忘年之好……
许成舟他有种无形的气场,让人去相信他的气场。这是传承了千百年的世家培养出来的气质。尽管平日他的话不多,看起来清清冷冷的,但只要一开口,总能抓住重点,点名疑惑。但他也总给人一种距离感,如隔云端,让人不敢接近,但与人交往时不矜不伐,说起话来也让人如沐清风……
他身上是有傲气风骨的,但不似那满嘴大道理的文人那般讨厌,如浑然天成的皎皎公子。
这样一个全乎完美的人,怎么会看上了自己,宁姝悬空趴在许成舟的背上想着。
宁姝也就这样想着,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她一回头就看见了一枚子弹……
这枚子弹,穿过了宁姝的眉心打到了许成舟的脑子里,鲜血溅出来,也透过宁姝的身体,滴在了地面上……
宁姝觉得耳边翁的一下,没有了声音……
随后便是好几个灰头土脸的男人狰狞着脸冲过来,嘶吼,流泪……
许成舟摔到地上,宁姝亲眼看着,他透过自己的身体,但自己却无能为力……
他的脸因淌着血水,混着黄土灰尘,让人分辨不出原来的模样,只看见他的唇瓣轻轻蠕动,宁姝混着自己的眼泪仔细分辨好像是四个字:
“守好……这里……”
这四个字一直在他嘴里重复着,重复着……
……
……
如宁姝记忆里的那般模样,这这城是守住了,城脚下的荒芜长满杂草的土地,堆积着许多无名人的鲜血白骨,也换来城中妇孺稚儿的片刻安康……
宁姝缩在手术床的一边,看着医生给许成舟的面部做了一些清理,剃掉了他的头发,白炽灯有些刺眼,医院里的条件也不好……
医生似乎在商量着什么,停下了手术刀……
宁姝听见了,
他们说,这个位置取出子弹,风险太大了,不能取……
他们说,还好,没有伤到大神经,一片耳骨挡住了子弹嵌在了一个微妙的位置……
他们说,他很幸运,不会死掉……
他们说了很多很多……
宁姝听到了,不会死……
不会死掉……
宁姝似松了一口气般,小声缩在墙角啜泣,不过就是她嚎啕大哭也无关,谁也看不到她,谁也听不见她……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
时不时有炮弹轰炸的声音,震耳欲聋,
血性的壮年人,坚守着来之不易的胜利,
妇孺弱小也丝毫不差的稳定着后方的安康,
在对抗外敌的过程中,
内部所有的矛盾纠纷都不再存在了……
一切都没有变化,人们总是能在绝望中给自己创造生存的希望……
许成舟在昏迷了一个多月后开始清醒,幸运的是他真的活了下来,犹如一个奇迹,不幸的是,那个留在他脑子里面的尖头金属,会伴随他度过这漫漫余生……
许成舟在中弹后的一年,都在疗养院里养身体,他把自己手里的大部分军务移交给了副官,他的身体负荷不了这么大的工作量。
这日,宁姝如往常一样,晃荡着腿坐在二楼洋房的天台的栏杆上,看着窝在躺椅上晒太阳的许成舟,他每天上午都要处理一些军务,不过身体原因,他不能过多操劳,累了就会窝在这个躺椅上休息一会儿,眯着眼晒晒太阳,他把画架支在了这里,光线充足……
宁姝凑了过去,看着他闭上眼睛,露出了放松的笑容,宁姝从他的笑容里感受到了真心的快乐……
许成舟拿起颜料开始在画布上作画,或许也只有这一刻会让他忘记那些枪林弹雨的紧张,忘记自己身上肩负起的责任,在这一刻,他就仅仅只是他自己……
清浅的绿和黄在他手里交织出了温暖,从画中,足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柔情……
稳健的步伐由远及近,许成舟的副官停在了他身后,语气一板一眼:
“许帅,安州那里来人了。”
许成舟的画笔顿了顿,扭头看着副官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人就在楼下,您怎么吩咐。”
“请上来吧。”
宁姝漂到许成舟身边,从天台入口处探头探脑的看,她很好奇,是安州的谁来了……
走上来的人模模糊糊的,只能看出他身姿挺拔修长,每一步都是端着的,慢慢'的走近了看,宁姝有些意外,
是阿诚……
他颔首向许成舟打了一个招呼,问道:
“许帅,身体好些了没有。”
阿诚语气平淡又冷漠,好像是随口一问,并未有太多的关心。
许成舟倒是不太在意他的态度,笑了笑,伸手示意他坐下。
阿诚没有客气的坐到了许成舟对面的椅子上,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半响,他才开口道:
“你还记得,武爷对你说过的话吗?”
许成舟闭上眼,淡淡的笑了笑:
“哦……是师父啊……”
“我要你帮忙。”
许成舟睁开眼睛,看着阿诚,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拖住霍骁的货……”
……
……
“好。”
……
……
听到许成舟开口后,阿诚似乎松了一口气,冷着的一张脸浮现了些许真实的笑容。
阿诚在得到了许成舟肯定的话后,就不做停留的站了起来,准备离开,同许成舟说了几句话,
语气是真假难辨的担忧,说是担忧更像是流于表面的做戏:
“可万不能因为我的要求,耽误了许帅对军中的部署,我可担不起这万千人的安康和性命。”
许成舟看着语气轻佻平淡的阿诚,淡淡回答道:
“不过一个霍骁罢了,他还耽误不得我什么。”
“再者说,你可真的会在意这万千人的安康和性命?”
许成舟看着阿诚,目光沉着且深远,像是能把整个人都看穿看透,阿诚每每被他这样看着时,总会心中一惊,汗毛竖立起来……
“不,我不在意,他们的死活干我何事。”
阿诚扭过头,不去看许成舟的眼睛,轻松又冷酷回答到。
“你可别小看霍骁,他可是搭上了中央军的人,送了大把的钱给前线,怎么说也算是抗战有功。”
阿诚的语气阴阳怪调,还带了点不屑和嘲笑。
“是靠和李家的那个一起卖鸦片的钱?”
阿诚转身对着许成舟露出了一个微笑回答到:
“您说呢?许帅。这钱砸在那里,连阿诚我都嫌脏,他们也用的这般心安理得。”
许成舟沉默不语,
半响
许成舟抬头看了一眼瓦蓝的天空,闭眼细听到雀飞燕舞,半明半昧的光影,把他塑得像不知人间烟火的仙人一般……
宁姝看着这样许成舟,听他轻轻说道:
“这样美的春天,该见些血了……”
阿诚愣了一下,嘴角的笑容肆意灿烂起来。
……
“许帅,我是真的该走了……”
阿诚看着许成舟说道。
许成舟起身将他送到了天台的玻璃门口……
“许帅,您都一大把年纪了……”
也该找一个知冷热的人儿了,后面的话阿诚没有说,其实他还是有些怵许成舟的眼睛,不想直视。
许成舟的眉毛皱在一起,中间挤出了个川……
其实,在他的脸上还是有些岁月痕迹的,不仔细看,是看不出那些细纹,怎么会有人,永远也不会老?
在一旁飘着的宁姝,也憋了自己的呼吸,看着许成舟,好奇他的回答……
许成舟似乎是想到了些什么,眉毛松了松,开口问道:
“那你觉得,什么样子的女子,可以配我。”
阿诚显然是被问愣住了,他觉得一般情况下,许成舟是不会回应自己这些无聊的问题,只会冷着脸送走自己……
阿诚低头认真想了想,答道:
“漂亮,聪明的,遇见什么事都不怕,也不哭哭啼啼的,像我家大小姐那样的女子。”
阿诚说着说着,嘴角上扬,有了几分从前温柔的模样……
宁姝飘在一边捂住脸,心中想到:阿诚看她,向来是没有什么原则,是哪哪儿都是好的……
宁姝又撇了撇许成舟,看他只是淡淡笑,看不出来有什么别的……
送走了阿诚后,宁姝看着许成舟走向了室内,她飘着飞了过去,穿过了面前如同虚设的厚墙,面不改色的,看许成舟脱掉衣服,露出好看的□□,换上更加柔软的衣服,宁姝生性好色,但还是有个人节操的,在许成舟露出更加隐秘的部位时,她总会扭过头,或者捂住脸,她也从来没有漂到过许成舟的浴室里过,总得来说,还算得上是一个正人君子……
换过衣服后,许成舟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来一支品相极好的毛笔,铺开了宣纸,开始作画……
宁姝赶紧凑了过去,她还从未见过许成舟画国画……
许成舟画的很认真,一笔一划的勾勒都是极为小心的,画中的轮廓大致出来了,是一个卷发且风情的女人,宁姝看着画整个人像泡在泡在了山西老陈醋里……
完成了大致的勾勒,许成舟放下笔,换成别的开始着色……
宁姝蹲下,抱着头,小声嘟囔许久,忍住心中的酸意飘了起来,看这个风情万种女人……
这是个令宁姝很熟悉的女人,一头随意的卷发,斜依在栏杆边,身上穿着红色镶金线的牡丹旗袍,她站在楼上,与楼下的喧嚣热闹截然不同,嘴里叼了一根细长的香烟,睥睨万物般看着那些笙歌阵阵,灯火楼台……
宁姝的整个心又酸又软,这是自己啊!
曾经的自己……
再看这样的自己,宁姝也陌生的,曾经一些不好的记忆,在宁姝心里混着模糊的过去渐行渐远……
她已经快要忘了,自己曾经经历过的沧桑和痛苦,遇见许成舟后,宁姝就变成了一个孩子模样……
许成舟画完后,放下笔,嘴角带着柔和的笑,他闭上眼睛,似乎是回忆起什么有趣的事,眼角又弯了弯……
这是宁姝眼中熟悉的许成舟,他看她时,总是这般的眼神……
看着这画,恍然间,宁姝好似回到了那段纸醉金迷颓废着的往昔,在她对这个凡尘俗世困扰着厌弃着失望着时,有人偷偷躲在暗处,将颓丧又不完美的自己,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里,藏在心尖上……
于许成舟而言,
宁姝是他灯火万家中的一处黑暗,亦是暗无天日里的一缕光辉。
她在他心中的自己,总是别样不同的……
初见时,宁姝还小,眉眼弯弯,带着稚气未脱笑容,与他身上的脏污窘迫截然不同,打那天起,许成舟就记住了那个天天跟在张爷屁股后爱笑的小姑娘,那时的许成舟待宁姝算来并不算是喜欢,但小姑娘比起他人来,也是有一些不同的。也是,少年人的心,哪里懂得什么是喜欢……
经年不往,
再遇时,她已经不再是眉眼弯弯,咧着嘴笑的小姑娘了。
许成舟在鹿鸣斋楼下,隔着俗世人间的喧嚣和热闹,一眼就看到了倚在栏杆边抽着香烟,慵懒又风情的宁姝……
许成舟的眼里,好像也只能看见她。她不爱笑了,精致明朗的五官没有唇角那个梨窝的点缀显得有些冷漠……
她就随意的扫视着楼下的嬉笑热闹,与这个烟火十足的世界格格不入……
她嫁人了,
她过的不好……
许成舟想到这里,如溺水一般胸腔发闷,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开始关注这个在自己记忆里有些特别的姑娘,他知道了,她喜欢逗猫,是个爱吃的,每次吃了东西后都是眯着眼一脸幸福的样子,她依旧还是一个很爱笑的姑娘……
自己那天在鹿鸣斋楼下看到的冷漠艳丽的女子,如梦一般,或者仅仅是她的一面……
她没有变,也变了……
许成舟越来越关注宁姝,这个姑娘仿佛是他在面对枯燥乏味的文件时,调剂放松的良品。
他的生活已经被一个叫宁姝的姑娘渗透着包围着,他也乐在其中……
许成舟在数以年记的窥视着宁姝的生活,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这个姑娘……
他有时会不合身份的想到,宁姝离开了那个伪君子,他会如何去追求她,在他的教育里,盼望别人夫妻不和,是件小人到极点的行为,尽管如此,他仍旧在偷偷期盼着……
可是,这仅仅是想想罢了。
许成舟知道,自己的肩上还扛着庆州百姓的安康性命,他自己的终身大事,比起千千万万人期盼的眼睛,是微不足道了些啊……
宁姝生于情况更加复杂的安州,身份高贵又特殊,若是自己在大局未定的情况下和不是庆州本地的姑娘在一起,势必会引起人们的动荡,人们一旦不团结了,坚固的城墙被击破'是早晚的事情……
许成舟一直在努力着,努力着让局势安定,天下太平……
这是是他心中所想,但宁姝不知道,无论是那个斜倚栏杆风情万种的宁姝,还是游魂一样飘在他身边的宁姝,都是不知道的……
阿飘宁姝看着许成舟真是好累啊!
他头上也染上了灰白,脸上渐起沟壑……
宁姝看着这般累的许成舟,真的是心尖泛疼……
终于,许成舟可以卸下担子了,战局基本稳定了,他和中央军签订了协议,将庆州的管理权逐步移交,宁姝坐在许成舟的书桌边上替他松了一口气,累了半辈子的许成舟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累了半辈子的许成舟,
也在一个起身后,倒下了……
又是一阵慌乱,与当初宁姝看着许成舟在战场上倒下时的慌乱一般模样'……
宁姝,跟着他,
宁姝又听见了,医生说,
说他,早年留在脑中的那颗子弹,压迫着视觉神经……
他会变成瞎子……
他还会时常'头痛……
许成舟,醒来了,
他只是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远处天边的像火一样的晚霞,这样的红色,在他的眼中有些模糊不清,却仍旧美丽……
宁姝用触摸不到实物的手,虚虚的放在许成舟的面颊上,如同恋人的轻轻抚摸,但许成舟是不知的……
宁姝也不知,这样安静又笼罩着悲伤的许成舟,他在祭奠着死在他心上的爱情……
许成舟他这一辈子,少年成才,何等意气风发,突遭家变,又凭一己之力抗下荣辱兴衰,无愧于许氏家族,无愧于庆州百姓……
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却变生不测……
终究是……亏欠了自己……
许成舟,要走了……
阿诚过来送他,比起许成舟来,岁月对阿诚格外优待,当年白嫩的少年,如~陈酒一样醇厚浓香……
“不后悔吗?”
许成舟扭头,仔细分辨着眼前的人,淡淡笑了笑:
“不悔。”
阿诚的眉头紧缩,接着说道:
“不留下来试一试。”
许成舟抬起手,骨节修长,但手背的伤疤和虎口的老茧,破坏了的美感……
他的手摸摸自己后脑勺的一个地方,宁姝知道,那是他中弹的地方……
“何苦去耽误别人了……”
阿诚不语……
许成舟一步一步的走上了飞机,看不出丝毫的犹豫……
宁姝紧跟着他,跟着飞机,不知疲倦的飘着……
许成舟到了意大利,他曾经求学的地方……
这是个很美,很美的地方。
在这人们每天只工作半天,街头的人喜欢闲聊,喜欢和别人分享生活的快乐……
宁姝很喜欢这里,因为许成舟在这好像很放松,人也看起来年轻了不少……
他每天除了出去逛一逛,就是窝在画室里画画……
慢慢的,他的油画已经能拍出了天价,他是知名的画家了……
可许多人不知,这位知名的画家,画的最好的,不是油画,而是一个女人……
许成舟在晚年时,眼睛已经基本失明,可他仍旧可以在宣纸上,熟练描绘出一个女人,在这个画室里,都是这个女人,从孩提到豆蔻,桃李年华的灵动可爱,花信年华的慵懒风情,垂老的端庄……
过些年来,纵使他的眼看不太清,他也会给画中的女子脸上添上一两褶纹路,这些画,陪着他慢慢变老……
画中逐年变老的女子,可即使是老了,却依旧美丽可爱……
1973年,
许成舟在接到一封信后,在画室里坐了三天,不吃也不喝……
家中小辈,如何劝,都不管用……
他猛然间转头,
看着窗边空荡荡的一处,哑着嗓子开口:
“我总觉得,你在。”
……
……
次日,许成舟面带微笑的死在了画室里,画室中所有女人的画都被烧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