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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Chapter 6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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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为什么呀?”程签几乎以为自己耳背听错了。
“不想去。”
他手还僵在半空,没收回来,江知妍绕开他,闷头往前走。
没头没尾的,也没讲出个理由。
程签摸不着头脑,追上去。他看到她刚才的神色了,确确实实是心动的样子,不光是这一刻,今晚华庭温说了那番话之后,她就处在一种消沉的情绪里,心事重重地想了很久。
华庭温已经说动了一半,程签顺着情敌铺好的话头趁热打铁,该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她突然一句话掐断了。
这三个月程签一直想不明白,她守着个十八线小城市图什么。医药研究,本来就是资源倾斜非常严重的行业,一线与弱一线城市的科研资源,差的是一道鸿沟;可一线与十八线,就是天壤之别了,指着那一亩三分地蹦跶,再蹦跶也做不出名堂来。
像她和华庭温的药,去年11月就做完临床一期试验了,快一年了,都没凑出二期的临床数据,因为病例不够,愿意试新药的病人更少,连个对照组都设置不出来。
可国内专门承接新药临床试验的机构也不少,专业又快捷,他们也没有找。究其原因,经费不够。
没钱,没资源,没人脉,课题参与人写了一排,全是挂个名蹭分的关系户和规培生,平均学历普本。这在药研这行来说,简直是个笑话。
而华庭温选择另谋高就,换个更直截了当的说法,就是人家不乐意陪她耗着了。
老房子两根柱倒了一半,她处境更为尴尬。再不走,留在一院只能是挂名研究员了。
程签心里窝着火,说话就呛:“那你以后怎么办?每年立上两个项,领几万块钱补贴混日子,一杯茶一张报纸消遣一天,从立项到撤项,几个组员都凑不齐?你这是修炼什么呢,学陶渊明‘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做个乐天知命的傻缺缺?”
江知妍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被他怼得有点恼,默默把程签的手从她自己大衣兜里丢出去,还夹紧了小臂,不让他手再挤进来。
程签差点被她气笑了。
没出息!生气了连发火都不会,就会抢个兜儿!
他迈开大长腿气呼呼地走在她前头,心里死活想不通。
世上多的是天天梦想大展宏图的人,也多的是在养老城市里舒舒服服消磨日子的人,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鲜活。
可她不是,她与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城市格格不入,保持着近乎苦行僧一样的高度自律,一人独居,社交几乎割离,仅有的三两个朋友,也只比点头之交好了那么一丢丢。
做着可有可无的工作,开着不高不低的工资,处着不咸不淡的同事,活在不温不火的生活圈里。一日三餐,两点一线,没滋没味。
即便是今晚,领导做脸,同事马屁,算的上是高光时刻了吧?她也没有露出半个真心的笑,一整晚能躲则躲,领导唠嗑她躲天台烤串,屋里唱歌她去厨房切水果,散场时候同事们都在大堂里亲热道别,她留在包间帮服务生收拾碗碟。
就这么惫懒又消颓地应付了一晚上。
披着张“脸皮薄,容易害羞”的壳,里头藏着的全是孤芳自赏的不合群。程签甚至能从她温和的表情里读出“好烦,好想回家”的潜台词。大概领导与同事,也全被她划入了累赘社交的圈子里。
这么个人,这么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做科研的好料子,硬生生把自己前途卡在这儿,明明惦记着星辰大海,却硬要走羊肠小道,里里外外都活得很拧巴。
她留在这儿,心里怀才不遇的悲哀真的不会把自己压垮么?
后边一直没声音,脚步声也轻得几乎听不着,程签回头瞄了一眼,她垂着眼睛,只露出一个沮丧的额头。
程签心软了半截,可刚嘴毒过人家,一时拉不下脸服软,于是梗着脖子不回头,硬邦邦地问。
“你是怕进我家公司,我给你开后门,不让你公平竞争,你实现不了自己人生价值?”
身后的声音轻轻飘过来:“不是。”
“你怕B市节奏太快,生活不习惯?”
“不是。”
程签:“……总不能是B市有你暗恋了多年爱而不得的野男人吧?”
江知妍没吭声。
程签惊悚地回头看去,正巧对上她翻了个白眼,翻得还挺好看。
——得,那就是也没有。
程签想不到别的了,半天,问得高级了点:“你是不喜欢我们任星的企业文化?还是不喜欢B市?还是就想蹲在老家,哪儿也不想去?”
这回算是有了个答案。
“不去B市。”她喃喃:“我没有想圈死在这个地方,我也想换城市了,哪儿都行,B市就是不行。”
“嘿,B市有狼呐,能一口吞了你这小红帽啊?”
江知妍扯了下嘴角,五官拼凑出一个笑,笑得难看死了。
程签敏感地摘出了“B市”这个心结,试探了一句,知道自己猜准了。
这几个月好多支零片段涌入脑子。他还记得赵芪教授讲过的,她老师的旧案,还有她把撤销了的旧课题接出来转到自己名下,零零碎碎,好几件事。
程签自己跟H大相熟的教授问过,明明白白一桩案子,该查办的都查办了,也没牵着后续,他听了一回就没再打听了。
这会儿看,她这个心结怕是有点大,其中或许另有隐情。
而B市,是她上过九年学的地方,怎么就成了虎狼之窝呢?
程签步子大,走得却慢,最后又和她并了排,没给江知妍纠结“要是他走太快,自己到底追还是不追”的机会。
两人各揣着一腔心事,没牵手,距离显得疏远。
江知妍漫无边际地想着。任星从B市发家,产业,资本,人脉,都在那里,他父亲一定是非常有魄力的人,才会在事业起步之初就选择去首都闯。
程签是独子,父母寄望多深,可想而知。
他的腿也快要养好了。血管阻塞非一朝一夕,通的倒是挺快,一经疏通,疼痛就基本没了,有一定的复发概率,但后续保养并不难,无论中医西医都有各自的章法,他家从医,少不了好大夫。
他不会长长久久地留在这里,总归是要回家的,那里才是他的战场。
程签想挖她去B市,未免不是有这个打算。两个人谈恋爱,总不能分隔两地,他条件这么优秀,也没必要受异地的委屈。
可B市是她不可能迈出去的那一步。天大地大,哪个方向都能抬脚,都能去碰一碰壁,她考虑了好几个城市,一线城市全在考虑名单里。唯独B市不行,新闻里每次看到这两个字,心里蔓开的都是大片恐慌。
真要去了,也不可能专心做研究的,巴掌大个地方,满城都是得躲着走的故人。
城市的夜晚一片灯火迷离,两人各怀心思地走了一条街,最终被程签打破。他把她胳膊扒拉开,又一次挤进她口袋里了,吹了这半天风,手凉冰冰的。
“哼,别扭鬼。”
程签低哼,捏着她手心一顿乱揉,泄愤似的。
他人高马大的,指尖却细软,冰凉凉的,愈衬得掌心敏感。渐渐地,横竖好像有了章法,江知妍恍然察觉程签开始在她掌心写字,仗着有他看路,闭上眼感受了下。
——谁叫老子喜欢你。
他写得慢,笔画横平竖直,怕她辨认不出来似的。
心脏像被抽空血,又重新注了回来,滚烫的,烫得她几乎要湿了眼睛。
“这份邀请长期有效,高薪给你准备着,等你想开了就跟我说。”
程签一咬牙:“要是想不开,我就砸锅卖铁给你在别地儿建个研究院分部,北上广建不起,二线省会还是勉勉强强的。”
程签肉疼地算了半天,琢磨自己名下财产什么能卖,琢磨融资该怎么融,实在不行,还得去撺掇他爸,毕竟光B市一个研究院也不好,不利于笼络全国人才是吧?
初期投资怎么也得几个亿,保不准还得背一身债,想来想去实在肉疼,程签凶巴巴唬她:“反正我是把你签下来了,你给我好好做研究卖专利,听见没有?赚不回本儿来,你就卖身给我洗袜子吧。”
他光顾着脑补建研究院分部的可行性了,没能看到冷风一吹,江知妍眼泪都没能憋住,怕他发现,没敢出动静,也没敢伸手擦,被风吹干了。
程签比她心宽,过了那阵就不再别扭了,又开始跟往常一样絮叨。
“你脸红什么,牵个手多正常的事——你看对街那俩小情侣,买不起大棉袄似的,那一件大衣裹着走,难受不难受啊?”
“不能说人坏话。”江知妍往对街看了一眼,男孩子的羽绒服宽大,把身材娇小的女朋友紧紧裹在里边,凄风寒夜的,看着挺美好。
程签:“我没说人坏话。要不咱回头也试试,这么搂着好像别有一番风味。但我没这么肥这么邋遢的大棉袄,回头我逛逛商场,挑最大码买一件。”
江知妍又盯着对街情侣瞧了瞧,觉得自己170的身高不太可能摆出“小鸟依人”的姿势,于她难度有点大。
两人跟缺了脑子似的,沿着步行道絮絮叨叨,愣是走过了两条街,才想起来是要去取车的,又折回去。
在万籁俱寂的夜里行车,是城市里极少能体会到的畅快,绚烂灯光从四面八方流过来,织成一片缚了她很久的网,又全被一头撞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