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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自能窥宋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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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风和日丽。
病坊内些许的微风,带着几缕并不浓烈的日光,撩绕于这妮子珍珠白的裙裾上,吹淡了满屋药气。
清音立在医榻前低眉凝目审视那厮,神情有些微妙有些复杂。
日出前王茂章的那一茬,每一个细节都不在她掌控之内。
其实自二月初九九王之死后五天,长安城里传来密笺,师父便催促她出谷游历修行出师。较之四年前赶她离谷避祸的直截了当,这一次师父他,理由更加隐晦,时机也更加提前。
可她宋清音也不傻,千挑万选,遂看中了腾月剑。
江湖前辈们也不傻,为了彻底剿杀那厮,千挑万选,又看中了竹叶楼潋滟清绝水。
管秋霜那丫头买了她人情,也谈妥了条件,私下透露与她各种细节,于是才有了玩月崖下黄翌接住腾月剑那一出。
此后清音与清远相伴而行,大侠则一路暗中卫护,将那些不该出现的纠缠及麻烦,死死盯住,滴水不漏,仅只放过她指定好寥寥数人。但方才客舍里出现的那缕异香,并非她设定之中,因为这味迷药不期而至,清音便警铃大作,接下来,王茂章手下入室杀人,坐实了清音猜测,心底虽惊疑不定,却不能当着清远流露半分。
一来,以黄大侠之能,不会任由此等危险贴近她身,而无所觉察,二来,就算偶有漏网之鱼,本该寸步不离的黄大侠,也会及时补救,但事实却是,直到眼下,都不见大侠踪迹,极可能是被王茂章调虎离山引至了别处,且不知安危。如今海内云扰,强藩割据,清远卷入的朝堂之争,惹来的麻烦,自不可与江湖武林打打杀杀相提并论。
好在她对预计之外并非全无后招坐以待毙,也好在清远那厮足够强悍,只不过,他这样披肝沥胆万死不辞的架势,还是让这妮子有些一言难尽。
思量片刻,清音十分熟稔地拉动了医榻前那根绳铃。
老者很快现身,见了清音站立榻前,略怔了怔,对着她施礼道:“王氏病坊坊主王简之见过小姐。”
这妮子立马伸手去扶,盈盈笑答:“简之先生多礼了,您如今已不是翠寒谷中人,又身为清音长辈,怎么好意思受您大礼?”说罢,低腰敛手还了礼数去。
王简之却正色道:“一朝立誓入谷,终身恪守医规。”
清音拗他不过,环顾四周,换了话题道:“方才看过病坊格局,觉着眼熟,像是翠寒谷的讲究,不想绳铃一拉,引来的竟是简之先生。先生的病坊,经营得很不错呢。”
王简之略喟叹,“乱世偏安罢了……偌大一个翠寒谷,如今尚且分崩离析不能守也,更何况老朽小小一间病坊?”
正是三川好风景,杏桃时节又逢君。清音遇见不期而至的故人,听他提起经久不去的那些故事,也跟着几声叹息。
四年之前,翠寒谷尚且如日中天。
谷内建有三进五路十五座大宅,每座大宅又分为三进三路九所大院,三百年来,厅堂庭院水榭楼阁交错盘踞,却极其井然有序。种玉溪畔,云封门后,乃是第一进,中路素问堂为谷中师长授课基础医理所用,西二路往西依次细分有小方脉及妇人科,东二路向东依次细分为大方脉与金骨科。第二进中路多验庭,庭内地面安置数十张寒玉床,其下深掘几倍于寒床数量的冰窖,寒玉床为谷中授课剖尸专用,冰窖则负责储存这些教样尸身,庭周遍植康乐杏林,西二路往西依次是小小方脉及小妇人科,东二路向东依次为小大方脉与小金骨科,而所谓“小”其实是指诊治极为困难的一小类病患。第三进宅院则皆为谷中医者起居所用。天复元年初,谷中仅教习者就有二百三十三人,杂役五百名,再加之散布四海九州的桃李,盛名之下,其实尚不足以形状描述。
谁料到,一夕之间,也会天翻地覆。
同年灭谷之灾,幸存下来的医者们,皆被师父强行遣离,嘱其隐姓埋名,各自谋求生路。
却仍有部分以死相逼,誓与翠寒谷共仰息。
简之先生便是其中之一。
师父彼时已经身负重伤,低喘尚未止歇,仍动了怒气,道:“翠寒谷立谷三百年,只有医者,并无死士。谷规第一条,便是人命至重,有贵千金。患者性命犹在千金之上,难道医者性命就不值千金!?诸位身系翠寒谷三百年心血,哪怕只留有一脉,也可成星火燎原之势,续我翠寒谷余荫,造福万民,怎可因小失大,不辩轻重?”
清音那时敛手老实立在师父右侧,便极清楚地见识了简之先生的固执。
王简之,字懋实,谷中人戏称“茅石”,因其脾气又臭又硬,如同茅厕之石。
王茅石一振袖,答道:“方才被谷主遣离的,岂止一脉,明明是数十脉之众,将来可延续的,也有数十片燎原星火!我等寥寥几人,再去造势,不过锦上添花。谷主所为,早已不负翠寒谷,我等只愿不负谷主。”
师父却严厉了神情道:“多此一举,苏陌钦并不需要。”
清音睃了眼他侧颜,心底暗暗叹气。
王茅石也臭着张老脸,高声作答:“那么谷主是否认同,我等也不需要!”
清音又睃了眼简之先生,心底继续暗暗叹气。
师父他愈发冷了脸色与声调,道:“你既敬苏某一句谷主,难道苏某使唤不动你?”
王茅石脾气上头,答得不假思索,“那么,请谷主恕罪,王简之这便听从谷主之意,打此刻起,辞去翠寒谷医使之位,”顿了下,很快又道,“医使王简之,自当唯谷主之命是从,但眼下,山野老朽王懋实,携愚好友,誓死不离翠寒谷半步!”
清音鼻尖发酸,却见师父根本无动于衷,冲四卫略点了下巴,那四人皆有须臾迟疑,终是赵诩当先出手,举掌轻巧劈晕了简之先生,一把扛在肩头,几个起落间便纵身远去,余下黄翌、周翦、吴翧依样而为,一口气又带走了六人。还留两名同胞医正站立堂前,面面相觑,视线相接,便齐齐抱住身边金丝楠木,异口同声道:“谷主莫要欺负我等手无缚鸡之力!我等……我等认穴也是极准!只是眼下紧要关头,不敢伤了谷主私卫!”
偌大一个白石斋,只余四人苦苦僵持。
师父一手按住书案,一手背后成拳。
大敌当前,私卫再有损耗,师父就更难脱身。二人所说的这个理由,师父不是不懂。清音不忍见他重伤之下犹添伤心,上前一步,对那双同胞医正施礼道:“还请二位先生依照师父之意离去罢。如今国难当头,大厦将倾,卧龙先生曾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诸位都是极其难得的精诚大医,也是我翠寒谷三百年来心血所在,若能保全于乱世,最不济也可以拯救流民于水火,待到天下安定,还可以为国为民再多添几分国泰民安。师父他,有我宋清音,还有赵黄周吴四位护卫不离左右,定会护得他周全。”
她说这话时,瞥见师父手指微微收拢,后来才知道他是在那一刻就下定了决心。
话毕,紧抱着木柱的那一双医正苦哈哈地盯住清音,道:“小姐,你这话听起来并不怎么令人信服。”
清音哈哈一笑,答:“你二人留下也并无多大用处。不如听师父的话,各司其职,各尽其责。了却师父毕生心愿,不是比守着他但毫无作为,而更加令他开心?”
两个年轻医正尚未来得及反驳,便见赵诩已经回转,神情顿时变得愈发愁苦,盯着赵诩大掌,并不即刻松手。
赵诩一手解决一个,拎了一对出去,安置上离谷的马车。
清音目送第一驾马车离开,苏陌钦却在一旁轻轻唤了她:“清音……”
宋清音立马转踵,见他面色不佳,遂上前扶了一把,柔声道:“师父,你快坐下。”
他却反手扣住她手腕。
清音一惊,下意识就要振开,却在对上他容颜之际,和缓了力道,放弃了挣扎,语气愈发温软,“师父~”
对面的青年眉眼间有一缕稍纵即逝的痛色,但很快稳定了声线,道:“你也去。”
宋清音任他扣住手腕,只摇头,拿另一只手轻轻晃了晃他手臂,“师父师父,我不要,我想和你在一起……”微红了眼眶,又巴巴赖着他道,“你不要撇下我一个,见不到你,我会……”想了想措辞,不好说得太露骨徒增他难过,“我会……很糟糕的,你难道不担心?”
青年果然有了一瞬的迟疑,缓缓垂下密长的双睫。
宋清音丝毫不敢放松警惕,自己的师父是什么样的脾气,她最清楚不过。
苏陌钦并未急于开口,再说话前,凝了视线专注看她,才温和道:“宋清音,这场灭顶之灾,因我而起,数百人受牵连,我最怕看到的……”停顿片刻,终于容忍自己的声气里流露出一丝暗哑,“是你。”
清音点点头,伸手环抱住他,这个人神色尚稳定,身子却绷得这样紧。
“随……简之先生离谷……让我……安心。”
清音头埋在他胸前,那里一点一滴的停顿与震动传来,每一缕一寸都深深直达她心底。
身前的人不再有多的动静,良久,徐徐松开扣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双臂收拢,将她轻轻困在怀里。
宋清音忍住泪水,在他胸膛轻轻蹭了蹭,放开手时,脸上犹带了几分笑意,柔柔道:“但是师父,你一定要答应我,让我再见到全须全尾的你。”
苏陌钦倾身在她额上印下一吻,道:“好。”然后微不可察地对黄翌递了个眼色。
清音心底一惊,面上却竭力不动声色,勾下他颈项,对着那双唇吧唧亲了一口,抵着他鼻尖腻了又腻。苏陌钦微微叹了口气,将她困得更加紧了两分。然后清音觉着头微痛,人便没了知觉。
最后强行敲晕她的人,是师父,拎出谷带她走的人,则是师父指使的黄大侠。
王简之见清音一阵走神,大概也猜到几分这妮子所想,因为不知她眼下为何如此冒险,这际遇里又确实是险象环生,便对清音叮嘱道:“老朽还有一言,小姐可愿听上一听?”
“简之先生请讲。”
王简之便又道:“小姐医术上胜出老朽良多,但还望小姐好生顾惜自己,否则万一稍有差池,谷主他,又该情何以堪?”
清音敛神,慎重回答:“请简之先生放心,清音自有分寸。”
王简之点到即止,又问:“谷主如今可安好?”
翠寒谷历来讲究尊师重教,面对二十五医使之首,饶是宋清音,在应对上也会收敛几分,更何况,简之先生所问,问得慎重,又事关师父,她自不能信口开河,也不能轻描淡写而过,犹豫了一下,道:“勉强……安好罢……”
王简之的神情便有些微黯然,却很快宽慰清音道:“老朽知道,小姐定当尽心竭力。”
清音只好笑笑。
医者之间,拿捏生死,往往无需多言,几个眼色,便已足够心领神会。
王简之跟随老谷主苏彻多年,对苏陌钦旧日毒伤知晓甚深,虽未亲眼所见天复元年那场灭谷之灾中,苏陌钦到底新遭了多大的罪,但见其后李唐皇室不再拔树寻根,便知这代价自当不菲。好在清音丫头为着她师父之疾,疯魔了足足八年,一身本领打磨得也算是万里挑一,尽人事之外余下的,不过一点听天命而已。
感同身受这丫头八年来的战战兢兢,眼下不再与她沉重,王简之换了话题,玩笑道:“这位郎君自称宋清远,小姐何时多了一位兄长?”
瞧见王简之眼底揶揄,清音呃了一声,拖着他臂膀,转瞬笑得有几分赖皮,“简之先生看我眼力是不是甚好?”
王简之笑答:“甚好甚好,小姐眼力,历来上佳。不过,我看这郎君对小姐上心太甚,小姐可得收敛几分。须知当年谷中,你师父尚且被你撩拨得欲罢不能,这位郎君可不远及你师父冰清水冷,正所谓情之所至,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小姐万万不可耽误了别人。”
清音撒娇道:“简之先生好记性,当年清音编派的情至生死,先生至今还记得。”
王简之拍了一下这妮子脑门,答道:“小姐,我看这郎君着实不错。”说罢,指给她看那厮眉眼,“一说容貌,生得自是不用夸赞,萧萧肃肃,比起谷主当年,也分毫不差的,”接着又持过那厮手掌,“二说武艺,观其骨骼查其掌指,应是长年练剑之人,小姐方才身陷困境,黄翌又不在身旁,定有几分凶险,而这郎君身负重伤,却能带得小姐突围,可见武艺剑术上,比起谷主当年,也是分毫不差,”然后按了按那厮心口,“三说为人,重伤之下尚不自顾,其实金丹失效后,这郎君就形同废人,却能带着小姐寻至老朽处,老朽数次劝他先行看诊,他却一一拒绝,如此看来,为人甚为端正,比起谷主当年,仍是分毫不差,”顿了顿,补上最后一段,“四说,也是最重要的一说,其实小姐不过给掌力震得暂时晕厥而已,凭你的能耐早就避开了要害,肩上剑伤也是极浅,睡够一个时辰,便能重回精神抖擞,而这郎君,却忧心得乱了方寸。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诶,凭小姐本事,如此上等的公子,且手下留情,匀给别家千金罢。”
清音不依,道:“简之先生好生看得起我……师父尚未拿下呢,清音哪有那样通天的能耐?“
王简之哈哈大笑,谷主是否被你这丫头拿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清音脸皮极厚,却偏偏装模作样,拽住简之先生一点窄袖,扮了一脸不胜娇羞。
王简之再一掌拍了她脑门,又上前俯身查看了清远一番,细细取了脉,翻找了他全身伤处,沉吟之后捋须赞道:“小姐医术,与撩拨的功力,皆尤胜从前,这几处断筋接得极好,脉象也调整得十分适宜,只是往后怎样处治?眼下血脉瘀停虽已再通,再通之后的损伤恐怕不轻,小姐如何打算?”
清音对着当年医使,脸上不用端起对着清远的那种万般皆在掌控的神情,便袒露忧愁道:“不瞒先生,其实招数不多,主要靠硬捱……”
王简之也愣了一刻,笑答:“老朽差点也以为小姐神乎其神。”
清音笑嘻嘻地又去拽先生衣袖,娇声答道:“简之先生果真好生看得起我……”
话未落尽,诊室大门被人哐当踹开,二人闻声瞩目,俱是面有喜色。
清音笑道:“大侠!”
黄翌几步上前,不顾一身挂彩,将这妮子从头至尾审视了遍,叠声问道:“怎么受了一掌?肩上剑伤又是怎么回事?”
清音立即安抚他道:“你别急,我没事。”
“胡说!”黄翌盛怒,一下子便咆哮起来。
王简之瞧着黄翌,脸上笑意愈盛,朗声道:“黄翌护卫,小姐当真无大碍。”
黄翌这才认出老者,面色微惊,拱手道:“懋实先生?”
王简之微微颔首,笑答:“得见故人安好,老朽真是三生有幸。”
黄翌也有片刻动容,随即展颜道:“黄翌以为先生去谷已远,却不想在此处得遇先生,是先生看顾了我家小姐?多谢!”
王简之却摇头,“守得小姐安好的,不是老朽,”指给黄翌看那医榻上之人,“是他。”
黄翌随之望去,辨认清楚后,也同清音一样,神情有些微妙有些复杂。
王简之道:“你二人先好生叙话,老朽也有些病坊之事要忙。”
于是立着的三人各自礼罢。
黄翌回首紧盯榻上那厮,劈头盖脸就问清音:“日出前那波,真是这厮相救?”
清音便道:“我也自救来着。”
黄翌哼了一声表示不屑,转念还是不放心地又问:“小姐你到底有没有事?”
清音笑着摸摸他一张脏脸,“放心,没事。”
黄翌显然真正松了口气,又睇了眼医榻上整个身子都有些发肿的那厮,忍不住道:“他怎么变得这样丑?”
清音顺着看去,唉声叹气道:“先前伤得太重,王茂章的人偷袭时,我便给他喂了一粒金丹,损耗太过,难免如此。”
黄翌道:“难怪他能动手。”
“是。”清音走到清远跟前,神情变得凝重,“我也没料到,逼退王茂章手下后,他还能带我来到简之先生这里。”说着,四下望了望,犹有些难以置信。
黄翌冷眼瞧着那厮,也深思,“客舍距离懋实先生病坊,大约一碗茶凉的脚程,以他的伤势加上小姐不菲的体重,撑到这里,确实不像凡夫俗子所为。”
清音白了大侠一眼,“除了撑起我不菲的体重,清远公子更不像凡夫俗子所为的,是他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守了一个时辰。而且,等我醒来,还与我敲打了好些话,这才肯昏死过去。”
黄翌不由挑眉。
清音道:“强撑得太过,以致血脉瘀停,如今虽已再通,但接踵而来的损害,会更明显……”叹了口气,解释道,“眼下整个人发肿变丑,只是开始……”
黄翌眼底也终于有了一丝忧色,按下之后,对着清音又蹙额道:“腾月剑……为何不似……传闻?”
清音忍不住再白眼,“你问我,我去问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