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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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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此时的花满楼来说,夜晚像是突然来临了。
昼夜的差别对他来说并不大,他也从不认为夜晚是黑暗吓人的,相反,他能嗅到白日里没有的东西——人潮散去后地面蒸腾出来的余热,草木在日光中饱足后慵懒的香气。
花满楼就像是每个毛孔都能感觉出生命的韵律。
但现在,他周围的黑暗就像是要噬人一样。
从来也没有谁看见花满楼发过脾气,可是他若决定了一件事,也从来没有任何人能改变他的主意。
就算这个决定令他伤心难过。
你试过那种感觉吗?
那种一刀砍在自己伸得老长老长的手上的感觉,那种不是为得到去付出的痛苦,而恰恰是阻止自己去得到的痛苦。
手中的灯笼发出微弱的光,走在无人的街道间,不知何往。
是要指引谁回家的路?
他是追着西门吹雪出来的。
不过犹豫了小会儿,已经追不上了,或许是永远也追不上了。
能使出那样剑法的人,轻功也是绝世。
夜半的长街上很空旷。
花满楼忽然了解到,为什么陆小凤那么喜欢人。
他喜欢女人,喜欢孩子,喜欢朋友。
那不止是因为对所有人他都有一颗永远充满了热爱的心,更是因为寂寞。
“啪嗒,啪嗒”的足音响了起来。
这熟悉的脚步,又将花满楼带回黄昏的海滩上,听得到身旁的人美好的叙述,感觉得到他话中令人惊诧的笑意。
他转身抚了抚那孩子的头:“很晚了,你为什么还不回家?”
孩子睁大了眼睛,这个人真的看不见么?
听过一次的脚步声花满楼就不会忘记。
陆小凤曾说过,想害花满楼的人不少,但认识花满楼后还想害他的人,简直比瞎子还瞎。
他拉住了花满楼的手。
这只手在抚摸他的发髻时,总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很好,很乖的孩子,可以跟那些同龄的一样,绕在两个叔叔身边嬉戏玩闹。
谁在小时候,没想过要做个很好很乖的孩子呢?
他索性明言。
“你为什么不问我,让我放蛇咬你的,到底是什么人?”
花满楼微微讶然。
“你会说么?”
孩子满脸是超出年龄的慧黠模样:“当时是不会说。”
花满楼笑:“现在你为什么又想说了?”
他嗫嚅道:“因为我想做个好孩子了。”
那双他喜欢的手,细细地温柔地抚摸着他的五官,叹息道:“你一直是好的,只是遇见了不好的人。以后一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花满楼给了他很多东西。
有着将军府字号的白绢灯笼,有着小小“花”字的玉佩,还有一条做好孩子的路。
在他告诉花满楼,幕后的人要杀小王子时,他就看到花满楼飞起来了,飞得好高好高,就像是要飞到月亮里去。
他想跟着这个人去草长莺飞的江南,做什么都好。
也许花满楼会教他读书认字。
也许还会教他像自己一样飞。
会教他像那个叔叔一样给小孩子们下花瓣雨。。
现在他走在半夜的街上,走着走着就变成了轻盈的奔跑,
觉得自己也兴奋得快要飞起来!
可是他才跑出不远,就看到前面桃红衫子的少女。
少女的眼神,像极了坟茔上惨碧的磷火。
陆厉二人回来的时候,不见花满楼。
陆小凤掐指一数,忽然有些怪异地说:“已经十月十五了。”
厉南星问:“十月十五?”
陆小凤喃喃:“他应该来过了…约了花满楼在今夜,他从不失约的。”
陆小凤也觉得心跳快了起来。
他比任何时候都想知道西门吹雪和花满楼怎样了。
他打赌西门吹雪不会让他失望,这个人从没有让他失望过。
陆小凤嘿嘿笑了笑,心中想着,如果那两人还算顺利,他就跟南星把事儿挑明了。
大家在做一件自认为惊世骇俗的事时,都会希望有个好例子可以借鉴一下的。
他双手合十朝天拜了拜,口中念念有词:“希望他们现在已经风花雪月,卿卿我我,拜托拜托……”
可陆小凤绝对想不到,在他抬起头的时候,迎面就射来了一道青光!
身边的人反应过来,手才稍稍抬起时,青光就已稳稳夹在陆小凤两指之间。
厉南星几乎出了冷汗。
他不禁想,陆小凤的这两根手指,究竟是两根什么样的手指?是不是曾经被神灵降福妖魔诅咒过?
手指上是不是有某种不可思议的的魔力?
他也曾听闻过,江湖中传言,这两根手指的价值远比和它同样大小的钻石更贵十倍,据说曾经有人愿意花五十万两来买他这两根手指。
陆小凤却看着这道青光呆住。
它其实是个小扇坠,稀有的佛手翡翠,极品雕工。
没有人会拿这种东西作为暗器的。
这是花满楼的扇坠。
陆小凤起身欲追,可又想起身后的厉南星,他发现自己已经绝不愿意放开这个人。
“一起追!”
厉南星连错愕的时间都没有,就被他稀里糊涂地拽着越上墙头。
陆小凤正紧紧捏着他细瘦的手腕子。
他试过空着肚子两天追捕一个乞丐,试过假扮成小老太婆很多天来追捕一个仇家,却没有试过捉着喜欢的人的手腕,追捕任何人。
他心想,这大概是有生以来最美妙的一次追捕了罢!
可是他就很快知道自己犯了个大错误。
他追到院外林边,赫然看到发暗器的人就是花满楼。
花满楼正哭笑不得地“看”着陆小凤。
很显然,这枚扇坠的主要目的就是把他从厉南星身边引出来,想必花满楼此刻有什么事,得瞒着厉南星告诉他。
陆小凤“啊”了一声。
花满楼摇头叹道:“陆小凤终于不那么聪明了一回。”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问的人是厉南星。
“我也想知道这是什么狗屁倒灶的事……”陆小凤小声说。
红夷小王子有难。
花满楼要与他前去保护小王子,鉴于厉南星与小王子的关系,还是不让他参与为好,甚至知都不必知道。
事情有些急,所以花满楼用了比较特别的方法来通知陆小凤。
陆小凤本可以想到的,他大概是被一种叫“爱情”的猪油蒙了脑子。
小王子本该在使馆中。可苏忆说在海船上晃悠惯了,不晃着反而睡不着。既然能多在船上呆几天便不下来了。
可谁都看得出,红夷大舟长三十丈,横广五六丈,板厚二尺余,除非有海上风暴,否则都别想让它晃悠一点点。
小王子偏偏就随着她,第二天就住回了船里。
他是十分疼爱这个妹妹的。
陆小凤三人到达海船上的时候,养尊处优的王子竟然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来。
在听闻有人将来暗杀时,小王子只是愣了下,随即笑得异常爽朗。
“该来的躲不过,船上还有好酒,几位都是好朋友,不如尽兴一场。”
他立即准备了上等的葡萄酒,甚至一个很大的狗肉火锅来招待他们。这种人如果不留心他看眉目间异族血统的痕迹,几乎就能忽略他是生在很遥远的国度,而以为是长在中原武林的一位热情朋友。
单单凭着面对暗杀时的这份气魄,已足够让人下酒百斗,沉醉三日。
眼下已经是后半夜,他们却都坐在船头,颇有些把酒临风的豪爽气息。
陆小凤靠近花满楼,悄悄问,“他来过了?”
花满楼仿佛醉了,摇摇晃晃地点头。
“来过了,又走了。”
陆小凤又问,“你还好?”
花满楼又摇头:“很不好。”
陆小凤瞪着眼睛说:“你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从不说谎话。可你说的老实话,有时偏偏像是在说谎。”
花满楼笑了:“那么我此刻看上去还不错,多谢。”他笑得很朦胧,“你与他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与陆小凤原本就是发小,那些隐秘气息自然逃不过花满楼的鼻子。
陆小凤脸上居然红了那么下。
“就是你和西门吹雪那回事。”
花满楼一怔,然后大笑,“看来你当初那句话该改改才对。”
“什么话?”
“你不是说,若有一日喜欢上男子,那一定是因为厉兄那句话?我看应该改成一定是因为厉兄这个人!”说着他又笑起来。
陆小凤再瞪了他一眼:“你这个人的耳朵简直比兔子还要灵。”
花满楼举杯一饮而尽,忽然高唱道:
“云一弁,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这首“长相思”是南唐后主李煜为怀念他的亡妻大周后而作,绯恻缠绵的歌词里,带着种叙不尽的相思之意。
他只有当年在遇见上官飞燕的时候曾经唱过。
那是他真心爱过的,神秘而美丽的女子。
唱完之后,陆小凤听见他轻轻喃了一句:“可别真像我和他才好……”
他发现花满楼根本没有喝多少酒。
人却伏在阑干上,竟似睡着了。
浇愁而已,其实希望醉的时候,一杯白水也是可以醉的。
人必须为了生存做许多事,这种事是谁都没法子可以避免,就连西门吹雪都一样没法子。
所以他做过一些“人”做的事,相爱、结婚,成家,生子。
但是西门吹雪是不能败的,败就是死。
为了成为一心无二的剑神,在他的妻子孙秀青生产后,在他最挚爱的女人生下他唯一至亲的骨血后,他就和他们分离了。
这就是他付出的代价。
世上还会有多少个孙秀青?
我们可以确定的是,明智如花满楼,是绝不会步孙秀青后尘的。
陆小凤望着月下的海潮,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偏头去看与小王子饮酒醉倒的厉南星,他倒不知道厉南星什么时候已经与小王子化仇为友了。蓝衣与白衣铺展一处,他爬过去,小心地将两处衣物分开,然后又将厉南星拢在怀里。
夜半,苏忆来给小王子加衣衫,好月已沉,单薄的白衣很容易着凉。
可就在她给他披上衣服的那瞬间,苏忆的手指却已经被小王子握住。
她发现他的手甚至也在抖。
很微弱地,简直比脉搏还要难以感觉到,包容着她低温的指尖。
她俯下身去将衣服掖好,姿势就像一个安抚的拥抱。
苏忆微笑。
她所有的血液仿佛都在朝指尖涌动,都在将热量传递给他,告诉他她的温暖与温柔。
她忍不住闭上眼睛,在海风中发出一声轻吟。
此时,海鸥都已经入眠了吧?
为何还能听到一两声清越的鸣叫?
羡他一对,如鸳鸯飞去,浪里残梦深。
小王子忽然低声道:“不是你!”
苏忆收敛了笑,负气般道:“就是我!”
小王子蓦然抬眼,眼里尽是血丝:“那些都是与你无关的事,为什么……”
苏忆却打断了他,温言道:“这是命。流的什么血,就是什么命。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你的名字?”
小王子还待说什么,她一掌劈在他后颈,人就昏了过去。
苏忆细细瞧着他那张类似于汉人的脸,脸色有些许的迷惘。
这个国家有什么好?
沉醉在唐风宋词里,诗吟的青霄惨惨,人惊的白鸟皑皑,远不知和兰国的勇鸷绝伦,战器精工。
先前合闽舟之师,都不足撄我半分锋芒。
红夷大炮一发十里,当之无不立碎,什么利刃锐兵都成了笑话一场。
可为什么你偏偏那么爱汉人呢?
很快那迷惘便消退了。
望向头顶黑暗的苍穹,她冷冷笑了声。
谁说老天有眼睛了?
“下辈子你来做人,我来做天。你敢不敢应!?”
陆小凤醒时,已经在船舱内。
暗忖自己的警觉性似乎低了不少。
还是因为佳人曾在怀?
他又笑了声。
醒来时能笑,这一天的心情就会变得额外好。
“醒了?”
厉南星推门而入,在桌边给他倒了杯醒酒茶。
他便不急着起身,任由厉南星将他扶起。陆小凤径直握住他手腕,就着他的手饮了一口茶,厉南星手颤了颤,茶水便溅了些出来。
哪知将那杯茶喝了个见底,陆小凤还不肯松手,厉南星只有强用力抽回,脸上倒红了一片。
陆小凤笑得极其无赖,嘴上竟还沾着片茶叶。
伸手去摸了下来,却又被他将手指轻轻巧巧叼在嘴里。
厉南星被烫了似的收回手,白眼道,“你好像对我很有办法。”
陆小凤啧啧摇头:“错,我是对你一点办法都没有才对。”
厉南星正色道:“两碗黄汤就醉倒,还说是来保护别人,现在倒成了我来照应你。”
陆小凤有些头痛道:“我是怕拂了花满楼的兴致…他现在总要找点别的事来做。回将军府时我已经吩咐人告诉李将军,要他看着平涛帮那些人,堂堂将军留几个心眼,总比我们这样防着强得多,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才对。”
厉南星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
此际正巧敲门声响起,还颇为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