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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夜里,下了暴雨。
      屋内一灯如豆。
      厉南星静静守着金逐流的棺木,未断奶的孩子已由李将军的夫人代为照顾。
      陆小凤坐在旁边,看他忽然将尸体抱起,用竹刀划开他胸前的伤口。血已凝固,肉已僵冷,他小心地将胸腔内的弹药取出,再用针线密密将伤口缝合。
      给活人缝伤口,会心痛。
      给死人缝伤口,却只觉得惨烈。
      金逐流的遗物已从小王子的船上取回,是一架古质斑斓的焦尾古琴。
      他抚摩琴弦,想起长城之巅,金逐流引吭高歌,他亦弹到急处,如万马奔腾,千军赴敌。
      思古的幽情,胸中的豪气。
      “你因为我听得懂你的琴音,送我古琴。我也认为你是我剑术上的‘知音’,所以我非送你一把宝剑不可!”
      话犹在耳,记得当时他心中好笑,一把都还不知在哪里的宝剑,竟说得如此郑重。如今玄铁剑仍是恍如秋水,焦尾琴仍是音韵铮琮,却不见了搓土为香,相对八拜的故人。
      陆小凤见气氛过于沉痛,开口问:“你要去报仇么?”
      哪知一提,厉南星的眼眶更红了。
      陆小凤知道这时候绝不好劝他放弃报仇,只能安慰道:“你失去了一个兄弟,却还有我们这许多朋友。不如我们也结拜成兄弟,如何?”
      厉南星愣了愣。
      他忽然自嘲地笑了:“你怎么会想跟我结拜,你不知道,我是天魔教的后人,江湖上不知多少人想杀我‘为民除害’……先前进这海军,我都是隐姓埋名的。”
      陆小凤想起那天夜里,他也曾说,“你若是有我的经历,你也会想隐居”,心下想着厉南星以往也不知吃了多少苦。
      有些人,打生下来就背负着邪教的名头,什么坏事也没做过,却要被千夫所指。
      他正色道:“我不止要跟你结拜,我还要把朋友都让你认识!”
      他站起来,笑着说,“我最好的朋友花满楼,你见过了,还有西门吹雪,他冷得像冰雪似的,其实也是个有血有肉,值得结交的人。还有老猴精司空摘星,他最喜欢损我,却每次都帮在暗处我。还有很多很多人,我陆小凤最骄傲的事,就是满江湖朋友多得数都数不清。”
      厉南星也微微笑了:“我没什么朋友了。只有徂徕山下那些村民,我为他们医病。”
      他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头漆黑一片,重而密的雨丝击打在地,哗哗作响。
      他不禁回想起隐居时,那些卧阑听雨的幽静日子。
      “徂徕山是个好地方,你若有闲,以后也可以去看看。那里还有晒缨台,数不清的摩崖石刻。”
      厉南星看着史红英的棺木,过去恋慕她的时候,还想过与她在山下相守一生。
      他不由得低声叹息:“江湖多风波,未若相守于阡陌。”
      陆小凤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有什么东西好像要破出来。
      厉南星也微顿,觉得这句话说得极不适宜,只有板着脸替金逐流整理好衣襟,有些慌张地走出去。
      陆小凤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去哪里?”
      厉南星道:“我不是去报仇,我累了,想去睡。”
      陆小凤见他头也不回,心里更是怪异:“你真的是去睡?”
      厉南星点头:“真的。”
      陆小凤道:“那我要看着你睡。”
      厉南星似笑非笑地回过头来:“若我要报仇,就算你看着我睡了,难道我不会半夜起来再去么?”
      陆小凤皱眉,也只好放了他。

      暴雨依旧。
      厉南星待到所有人都入眠,便从榻上翻起来。
      他看着膝上的玄铁剑,紧咬着牙。
      “你若要报仇,尽可以来找本王。”这是小王子亲口说过的。
      血债需以血来偿!
      他冒雨走在林间道上,不远处就是红夷王子歇息的使馆。明日那一行人大概就要上京觐见献礼了,要报仇只得今夜!
      可他走了没有百米,漆黑不见五指的夜里,忽然响过一道鞭风。那是条银色小蛇般的细鞭,风声却将四周暴雨噼啪的声音都压下去。
      厉南星往左闪开,鞭子却消失了踪迹,没有后招。
      他继续往前走,黑暗突然又被一柄金刀破开,罡风烈烈的刀来势惊人,厉南星这次竟闭上双眼,不闪不避。
      刀止。
      止在他天灵盖上两分处。
      雨滴从刀锋上静静地跌落下来。
      金刀退后,林子里瞬间闪出七八个人。
      厉南星苦笑一声:“常大哥,张大哥,你们都来了。”
      那手执金刀的正是白日里见过的常有得。
      他问:“南星,这场仗打了多久了?”
      厉南星道:“两个月。”
      常有得问:“死了多少人?”
      厉南星道:“两万有余。”
      常有得深深叹息:“你可能觉得我们都是孬种。红夷杀了我们两万人,杀了你的好兄弟,害他的妻子自尽,但我们却不能让你去报仇!”
      使银鞭的张胜雪道:“如今整个海域萧条凋敝,那些渔民死去的死去,内迁的内迁,广州府昔日胜景早已不再。”
      厉南星道:“我知道。”
      又有人说:“我们恨红夷人,更恨那小王子,可我们却必须护着他。”
      常有得沉痛道:“没错,若小王子被杀或负伤,恐怕和兰国王震怒,战事又要再起。”
      张胜雪摇头:“我们已不想再死一个人,一个都不想!”
      厉南星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常大哥,你说错了。”
      常有得道:“我错了?”
      厉南星点头:“你有一句话说错了。你们跟这些渔民无亲无故,不是军人,练的也不是打仗的功夫,却都加入这场海战。周家兄弟死了,余大哥也死了,你们却还都还坚持在战船上。南星从来不觉得你们是孬种!”
      雨水沿着他的脸庞流下来,他眼中有一簇小小的火焰。
      张胜雪忽然厉声道:“那你希望这一剑下去,再死无数个周兄弟,无数个余大哥吗!?”
      厉南星沉缓地说:“可金逐流不止是我的朋友,他还是我的结义兄弟,我们生死同心。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不杀他,只要他小王子把凶手交出来!”
      常有得苦笑:“好个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用我的命换这海边千万民众的命,我觉得值。你一定要杀人给他报仇,那就用我这一条命给他报仇吧!”
      他猛然反举金刀朝自己胸口刺去。
      厉南星大惊,疾冲向常有得抓住了他的手腕,刀尖却已刺入胸口两寸了。
      他急道:“常大哥,你这是何苦!”
      常有得苦涩道,“南星,放下吧。”
      天上响了个暴雷,闪电的光印得常有得脸色异常苍白,也照亮他衣上愈染愈大的血迹,随着雨水化开,更显触目惊心。
      没有人上前救。
      所有人都在等厉南星一句话。
      厉南星沉默着,终于叹息。
      “我不去了。”
      两个人立刻冲过来将常有得送回去。
      一个汉子说:“南星,你加入我们的时候,用的是化名,不敢公布自己的身份。直到后来我们同生死,共浴血,你才告诉大家你是谁……我们才知道,天魔教不是只有贺大娘那样的败类,也有你这样的好男人!”
      张胜雪接道:“如今你更肯为黎民百姓放下血仇,以后谁敢说厉南星是魔教余孽,我张胜雪第一个就宰了他!”
      剩下几人亦举起兵刃,“对,谁要是污蔑我们的兄弟,我们绝对不饶他!”
      厉南星身上很冷,但他眼眶很热,心里也很热。
      可他转身离开的时候,还是会想起金逐流的笑声,史红英的容颜。

      明明来时只有百米的路。
      回去的时候,却显得这样远,这样沉重。
      停放金逐流夫妇尸身的小屋,灯竟然是亮着的。
      厉南星站在门前,再也迈不动步子,低下了头。
      他是不是已经没有面目再见好兄弟?
      那扇门忽然开了。
      陆小凤逆着灯光站在门口,身影有些恍惚。
      咫尺相望,神色温柔。
      他问:“回来啦?”

      厉南星哭了。
      外面雨依旧很大,他身在雨中,脸上根本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但陆小凤看得到,他的眉,他的眼,分明都在无声地哭,这样的表情,却比任何泪水满面的样子更让人觉得心痛。
      他们之间只有这样几步远,陆小凤真想走过去,好好拥抱他。
      可他刚迈出一步,就看到厉南星身后那道飞速冲过来的娇小黄影,那个身影抢先拥住了厉南星。
      黄衣女子哭泣着:“厉大哥,厉大哥!”
      厉南星怔怔地回头:“燕燕?”
      仲燕燕哭道:“我也收到逐流哥哥的信…就来广州接他,没想到丐帮的弟子却告诉我,逐流哥哥死了……我连夜赶过来,就怕等不到下葬前见他最后一面……”
      厉南星抚摸着仲燕燕红肿的眼睛,柔声安慰,两个人进门,陆小凤退着让开一条路。
      他心里竟觉得怅然若失。
      陆小凤发现现在该到暴雨里去清醒清醒的,应该是自己。自从遇见厉南星之后,他就很不对劲。
      悄悄改变他的,是那夜月色中隐隐绰绰的温柔箫音么?
      还是当时颈侧酣然暖和的呼吸?
      还是……
      陆小凤忽然很想把西门吹雪砸晕,然后痛扁一顿。
      他走到雨里,雨势却渐渐小了。

      第二天清晨,仲燕燕在将军府中逗弄金逐流的孩子时,花满楼与朱停也已经抵达。
      朱停听说红夷人要进献一批火枪火炮,更是兴奋。那些火器前一日大家已上船审视过,但还未及卸下来。
      李将军当即下令搬回来先给妙手老板研究研究。
      此际,亲兵忽然上来附耳报告。
      李将军脸色大变。
      他踱了两步,然后快速走到陆小凤身边,抱拳道:“陆大侠,我知道你最擅疑案,世间一定没有你破不了的案子。”
      陆小凤一摆手:“你可别恭维我,每次有人恭维我,我就知道有问题要来了。”
      李将军苦笑道:“这次真的是个大问题。”
      厉南星问:“究竟怎么了?”
      李将军小声道:“和兰国要进献的火器,一共是火枪四十,火铳三十,红夷大炮十枚,竟然全数不翼而飞。”
      陆小凤失声:“什么?”
      李将军愁道:“这下事情可严重了。若红夷人说我们拒不求和,将还将献礼偷走,恐怕不止将军府难辞其咎,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关系,又要紧张起来……”
      厉南星道:“那些东西可是将军手下看管?”
      李将军道:“没错,昨夜所有和兰使者都在使馆中,我们设宴接风洗尘,因此船上留守的红夷人并不多,是我加派人手去看管的,船舱那些锁的钥匙,小王子也早已交给了我。”
      陆小凤道:“那钥匙现在何处?”
      李将军这才从惊慌中回过神,“钥匙!”
      两人连同花满楼随着他急忙前去内室察看,放置钥匙的柜里果然空无一物。
      李将军怒目朝亲兵问道:“你们昨夜可有严加看守?”
      亲兵们也都惶急不已:“禀大人,昨天我们十三个人全都守在这屋子上下左右,绝对没有人能进去……”
      他话音未落,陆小凤忽然一掌直击他胸,那亲兵反应甚是敏捷,身子已后退了丈余远。
      亲兵不解道:“陆大侠,莫非你怀疑小人?”
      陆小凤摇头道:“不是怀疑你们,试探试探而已,多有冒犯。十三个人身手都与你相近?”
      亲兵道:“我们都是从小训练的,不相上下。”
      陆小凤托着下颚:“有这样的十三人守着,要盗走钥匙,实在是异常困难啊。”
      他猛然想到了一个人。如果是这个人,即使是一百三十个亲兵守着,那把钥匙都未必不会被偷。
      偷王之王,司空摘星。
      可是司空摘星并没有道理要来偷钥匙。
      李将军道:“只好先请小王子延缓上京,希望他好说话……”
      “将军请放心,本王在此再盘桓几日就是。”
      门口进来的,正是红夷王子。
      他脸色苍白依旧,但已比昨日有了些生气。
      小王子朝陆小凤道:“听闻中原陆小凤屡破奇案,还请尽快寻回那批火器,本王并不会将责任推脱给李将军,只是丢失献礼,恐怕本王也无法向父王交代。”
      花满楼叹道:“王子如此通情达理,实在是万民之福。”
      厉南星默立在侧,不去看他。若不是王子,若不是害死逐流的人,大概也是个值得交的朋友。
      见他神色,陆小凤暗暗握住了他的手。
      厉南星微怔,但没有立即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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